自楊堅臨危受命,為便於每天早朝廷議,即時召見內外諸臣,商定軍國萬機等,已在宮中外朝專門僻出的丞相府夜以繼日地署理軍國萬機了。


    夫君駐進丞相府後,隨國府越發比以往賓客盈門了。


    伽羅自然明白孤掌難鳴的道理。


    楊堅署理朝國,無疑需要一大幫子有實力、有德望的元老和文武重臣支持,也需要更多的口碑傳讚。因而,楊堅在丞相府日夜忙於朝國大事,伽羅在外越發頻繁交遊和來往於朝廷文武大臣府上和內眷之間,接人待物也更加謙恭禮讓了。


    三朝元老、鄖國公韋孝寬兵法經略過人,又是伽羅和楊堅的父黨舊好。當年,父親獨孤信為新野和洛陽郡守時,兩人攜手撫治,深得百姓官吏讚譽。不獨公事和諧,私誼也更是親好。江陵之戰中,韋孝寬又與公爹楊忠並肩作戰,屢建奇功。


    楊堅輔政之後,伽羅便以兩代世交之誼,以晚輩的身份頻頻造訪鄖國府,在鄖國夫人麵前奉行晚輩之禮。


    韋孝寬雖說在外戍守,卻早已接到家人和丞相府外孫子皇甫績的書信,韋孝寬即令不信別人,也相信自家外孫子皇甫績之言。加上原與獨孤信和楊忠的私交,自然全力擁讚。


    並州總管、申國公李穆,當年與楊忠也為袍澤故舊,且與楊家有姻親。李穆之兄李遠父子當年因參預謀圖宇文護罹禍滿門,李穆曾受牽連一度被免官。複官之後,為人變得曆練世故,也懂得了凡事謹慎觀望以保全身家。他在並州戍地得知先帝崩駕,楊堅輔政的消息後,便反複思量:以公心而論,楊堅既為後父又素有武勳,且在朝中人緣甚好,擔當朝廷萬機倒也名正言順,頗合眾意。從私心而論,他原為楊堅之父的同袍故舊,世交姻親,也沒有不肯歸服之理。故而,當他得知楊堅為國之輔相的消息後,即刻派子弟趕回京城,專程到丞相府拜訪,並呈上他的親筆書信,明確表示擁讚之情。


    然而,此時,也有幾位朝中元老,或是因為性格清高不肯主動就附者,或是因當年曾有舊隙,不便主動來附的。如上柱國宇文盛父子,上柱國竇毅子侄父子。伽羅便會尋些由頭,奉上精心備下的禮物,不時拜訪走動,敘談交結,以示親好。


    伽羅五姐的公爹、百戰奇勳的宇文盛,當年曾因懼禍和自保的原故密告趙貴謀反,不意卻連累得兒女親家獨孤信也送了命。宇文盛的嗣長子宇文述便是伽羅的五姐夫。五姐夫和五姐的公爹一樣,少年時代便顯出了過人的騎射和驍銳。


    隻因親家獨孤信被連累致死,很多年來,宇文盛父子一直都覺得愧疚難安,故而,彼此來往也顯得疏遠了。


    獨孤伽羅卻清知孰輕孰重。


    當她獲悉五姐的公爹宇文盛病重的消息,每天都要在府上親手做上一鍋滋補湯肴乘車送到府上,還和五姐一起四處奔走,為宇文盛求醫問藥,煎湯侍候。


    如今的隨國夫人,決非當年的獨孤伽羅了。她竟能如此不計前嫌,且以晚輩之禮而奉孝,如此以德報怨之人,越發令宇文盛父子心下感動和不安了。


    往日,宇文述也常聞聽朝中諸臣說起自己的這位小妻妹:無論是當年楊堅在外戍守,還是現今貴為太後之母、丞相夫人,凡在路上與朝中諸臣車馬相遇之時,她從不讓手下人搶道先行,即使別人按禮製品命應該給她讓路的,她也常常再三禮讓,堅持請對方先行。


    如今,留心觀看七妹伽羅的言談舉止,再想想自己的連襟楊堅,其實無論是當年在太學讀書時,還是後來領兵打仗中,文經武緯俱非格外出眾之輩。他能有今天,有如此廣多的人緣相助,也多得益於這個七妹背後的鼎力相助!


    父親宇文盛臥床逾月,最終不治而薨。臨終前交待宇文述:今後,隻要隨國公、大丞相楊堅有用得著的地方,你當竭力效命!


    在父親宇文盛的葬儀之上,宇文述見獨孤伽羅竟和自家夫人獨孤波羅一樣的縗麻大喪,還和妻子一起幫著迎送朝廷諸公內眷時,心下越發涕泣感念了。


    以往,在獨孤家的諸多兄弟姐妹中,隻因當年之事,兄弟姐妹們也很少和五姐家來往了。今見七妹伽羅一直在府上幫助料理喪事,兄弟姐妹各自接到伽羅的話,自然不敢怠慢,也相繼先後趕來吊唁。


    四姐獨孤毗羅是諸多兄弟姐妹中最後一個到府吊唁的。


    她和丈夫李昺帶著嫡子李淵來到五姐家時,獨孤家兄妹十數人,自父親獨孤信死後十幾年來,獨孤兄弟姐妹和侄甥輩,竟第一次在五姐家中聚齊了。


    說來,當年大姐、四姐、五姐,加上伽羅,七位姐妹中,這四位姐妹的交情算是最親近的。多年不聚,如今乍然相逢,諸多往事一齊湧上心頭,姐妹三人相扶相攜,望望彼此已開始花白的頭發,又想起早已作古的大姐,一時百感交集,三姐妹抱成一團,趁著喪事的悲情氛圍,淋漓盡致地放聲悲哭一通……


    當姐妹終於平複一些時,四姐獨孤毗羅把站在楊勇、楊廣和五姐的長子宇文化及等一群表兄表弟那邊的兒子李淵悄悄叫來,拉到伽羅跟前。


    李淵叫了聲“姨媽”,伽羅望著麵前這位身著青色羽袍,頭戴書書績的英俊少年,不覺楞了!即刻驚喜地問:“啊?這才幾天不見,淵兒竟長這麽高了?”


    李淵是四姐唯一的嫡子。


    四姐的公爹唐國公李虎原是前朝大魏八柱國之一。他膝有八個兒子,四姐夫李昺係李虎的嫡世子,因而得以襲嗣唐國公之爵,現任著安州刺史。


    隻不知何故:當年六柱國之首、年紀最長的李虎,兒孫數十人中,除了李昺一人為嗣襲之外,竟再沒有一人為朝廷三品官職,或是被爵封者。


    這裏,雖有四姐的公爹李虎早逝,未曾趕上蔭封子孫的機會。也有姐夫李昺兄弟數人中,一直未曾建下什麽戰功的原故。


    而隨國府卻因楊忠父子兩代征戰殺伐,屢立奇功,楊堅的二弟便是在平齊之戰中陣亡的。故而,楊堅的十幾個兄弟子侄中,大多都得到了朝廷的蔭封。就連楊忠的堂侄楊弘、楊雄二人,也因追隨叔父南征北戰,已被晉為二品開府之職。


    伽羅見少年李淵越發出脫得龍頤風額,比起自己的幾個兒子更秀外慧中,英氣勃發模樣,心下喜愛,一麵拉著手兒問:“淵兒,眼下還在太學讀書麽?”


    四姐毗羅搶著替李淵答道:“七妹,淵兒更喜歡的還是騎射武功。今年春上就跟他父親南下安州奉孝去了。奉了朝廷詔敕,才隨他父親一同回京來忠城公府赴喪的。”


    這道詔敕,還是伽羅提醒楊堅詔發的。宇文盛既為朝廷勳臣,也算是長輩,主要原因還是借此撫恤五姐和五姐夫一番的。


    四姐還是當年那樣的性情,快人快語:“七妹,我正愁呢,淵兒已是及笄之年,眼看又要娶親了,至今卻是功德未樹,既沒有一官半職,也未得先人蔭封。我正想請七妹夫提攜他一番呢。”


    伽羅望著李淵道:“我竟忘了,文武雙全的淵兒還是一介白衣呢?哪天我領你到丞相府,先見見你姨父再說吧。”


    李淵忙深深地一揖,笑道:“淵兒全憑姨媽姨爹提攜。”


    伽羅又四姐問:“媳婦兒定下了麽?”


    四姐毗羅笑道:“前幾天,襄陽長公主在她家附馬府外麵搭棚比射,為她小女選婿之事,七妹沒聽說麽?咱們家淵兒已被襄陽長公主招為女婿了。”


    伽羅隱約聽說了此事,她想,真是皇家公主,招個女婿也要生出這般花花點子來!也覺得這個襄陽長公主實在有些輕率:也不論出身根底兒,也不管年紀長相,隻是命人畫了兩個孔雀掛在樓閣之上,然後令每個求婚者各射兩箭,射中孔雀正眼者,便許以婚事。聽說,前去應射者數十人,唯李虎的孫子李淵連著兩箭皆中而被選的消息。


    姐妹幾人正在後廳側室閑話之間,突聽外麵報說“大丞相楊堅駕到——”


    一時,就見院中凡有朝廷官職和爵位在身的吊唁者,俱都惶惶跑去迎接。


    待伽羅和姐妹們一齊來到外廳時,一身素服的楊堅早已趨步邁進靈棚了……


    楊堅此番到來,左右儀仗衛士假黃鉞、帝王車輦、華蓋羽旄,左右有眾多的朝廷文武並內官宮監前後簇擁。楊堅代陛下和朝廷之意,慰問祭祀了一番逝者,又令相府司錄、軍司馬高熲、鄭譯等奉上厚厚的喪儀,這才匆匆返回帝宮相府去了。


    大丞相親臨撫恤吊唁,五姐夫一家老少俱顯得受寵若驚。


    伽羅在人後悄悄打量著眾星捧月、氣宇軒昂的夫君,不覺長吐了一口氣!


    直等到葬儀完畢,伽羅才辭別五姐和五姐夫並諸位哥哥姐姐們,乘車回到自家府上。


    人一到家,伽羅便感到有些眼花頭暈的。這些日子,勝友如雲,高朋滿座。內交諸事的忙亂,加上對相府夫君的掛牽,雖有諸多親友子弟們幫張羅,伽羅還是覺得身心俱疲。


    如此,一頭倒下,直睡到日頭偏西時分,才匆匆起身,招呼廚灶引火添水備料,要為夫君煨一鍋八珍滋補湯送到宮裏去。


    雖說掌管六宮的女兒麗華專門為丞相調派了幾名禦膳大夫,又為父親配了諸多的禦膳司士,專門照料夫君的飲食茶點等,然而伽羅總是不能放心。每天仍舊要親自煨上一鍋補湯,或是派人,或是幹脆自己親自帶人送進宮去。


    來到丞相府,伽羅見短短幾天裏,夫君便明顯憔悴了好些時,心下不覺疼惜難禁起來。因見他精神氣色還算好,才略鬆了口氣。


    楊堅見伽羅到來,暫時撂下奏折章表軍報之類,來到內庭,與伽羅相顧而坐,一雙明澈的眸子忘情地久久凝注著伽羅。


    這才分開幾天?見夫君這般看著自己,伽羅一時竟有些羞澀的感覺。她緋紅著臉兒,輕輕咬了嘴唇,一麵親自打開熱氣騰騰的湯鍋,將湯盛到碗裏,雙手捧著,遞到楊堅麵前。


    楊堅接過湯碗,又放在一邊,卻一把攥住了伽羅的雙手,貪婪地望著她的臉:“伽羅,一連多日不見,真是想你嗬……白天忙碌時倒也罷了,千頭萬緒的纏著,到了夜晚,有些事想不透,真想有你在身邊隨時相商……伽羅,不如,你也搬到相府來吧?”


    伽羅紅了臉兒,低聲道:“如今,你身邊有那麽多文經武緯的天下謀士佐僚,哪裏還要我的主意?而且,眾人也都住在相府。這些年裏,朝中百官也就你一人不肯納妾,別人私下裏早不知把我說成夜叉還是妖精了。我若再留宿宮中,豈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呢!再說了,萬事開頭難,相府如今其實也是通夜燈火不息,你一晚上也不過和衣而臥一兩個時辰罷了,我在這裏,反倒打擾你……”


    楊堅歎道:“雖屬僚眾多,有些事,卻是不能與人相商的。而且,他們又怎麽得似我的伽羅知冷知熱嗬?”


    伽羅道:“如今,府上也是天一亮,便有許多的客人等在門外了,也要有人照應的。我在府上,也便於交結於各王公諸臣之門,順便也可幫夫君察看收集些朝野諸事。如此,也好為夫君理政撫民通達一些實情。等過了這一段日子,我再好好陪你好麽?”


    楊堅一笑,撫著伽羅的臉疼惜的說:“好吧,就聽你的。不過,府上的事,你也不可太過操勞。如今已有勇兒和廣兒,還有一群兄弟侄子們,他們都能幫你張羅事情了。還有圓通幾位忠誠能幹的家將,做事一向都穩妥可靠的。有些事能不自己親手做的,隻須交待他們就是了。你看,這才幾天?一張臉兒已瘦了許多。”


    伽羅羞赧地一笑:“門外那麽多的禁衛和屬僚,小心有人偷看你呢!夫君,趁熱先把湯渴了吧。”


    伽羅再次捧起湯碗。


    乘楊堅喝湯的當兒,伽羅一麵就把在宇文盛葬禮上見到四姐的兒子李淵,以及李淵已被襄陽公主比射招婿,伽羅已答應四姐,要為外甥主辦婚事,並李淵眼下還是一介白衣的事,一一告訴了楊堅。


    楊堅道:“嗯,我看淵兒那孩子倒也穩重守誠,頗有武略。正好,我這裏也要用人的,不如將他晉為司武大夫、負責戍衛掖廷好了。”


    伽羅忙說:“夫君受命於危難,此時決不可先可格外晉遷自家子弟。司武大夫之職過於顯赫了,我看,不拘先放在哪裏曆練一番再說罷。若他果是堪造之材,又聲德過人,忠節誠信,再重用也不遲。”


    楊堅以為有理,想了想,又說“那就先晉為正三品的千牛備身吧。這也合乎朝廷一向晉遷世族子弟的規矩。”


    伽羅點頭道:“嗯,倒也是。親衛、勳衛、翊衛之職,曆來都是世家白衣子弟入仕的進位之階。而且,常侍身邊左右的三衛武官,還是用自家子弟的好。五姐之子宇文化及眼下也是一介白衣,他雖不如李淵人品穩重,畢竟也是自家的孩子,若隻晉遷淵兒一人,怕五姐和五姐夫心下失落,也一並晉為三品親衛吧。不是為了提攜親故,隻為五姐夫多年以來跟著他父親經曆沙場,武略驍銳,能征善戰。將來,恐怕會有用得著他的時候。”


    楊堅以為如此更妥。


    夫妻二人說話的當兒,就見已有好幾撥子的人先後過來奏事或是呈送奏章的。


    清知楊堅日理朝國軍政萬機,伽羅也不敢久耽,悄悄囑咐了一番服侍的內官:後夜天涼,記得給丞相加衣加被等話,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外朝丞相府,往內廷走去。


    伽羅先來到太皇太後的聖德宮,覲見了太皇太後阿史那,奉上自家果園新摘的葡萄,閑話了一番後,這才便來到皇太後楊麗華居住的弘聖宮。


    麗華一人在內殿讀書,聞報母親到來,急忙放下手中的《春秋左傳》降階迎出。又親自攙母親來到內室,吩咐宮人捧上南朝新貢的鮮荔枝,沏上新貢的龍井。


    伽羅見女兒麗華一身素服,一頭烏發隻拿一支錫釵別著,別無裝飾。臉上的神情和她的衣著裝扮一樣,俱是清靜淡然。


    伽羅拿起女兒正讀的《春秋左傳》,略翻了一下,撫著書麵說:“這些今古的誌傳表紀,我一向以為,雖可警醒後人,弘揚禮義,不過,倒也不必處處奉行。其實,各朝誌傳表紀的內容,多有前朝本朝後朝文人的個人好惡抑揚成分。或是有意刪減隱匿,或是有意貶損譏讚,刻意張揚有之,渲染誇大有之。細究其來,往往不乏自相矛盾,或是自圓其說之嫌。”


    麗華點頭稱道:“我說呢,看到有些誌傳,說到同一人,前朝誌,與後朝誌,褒貶抑揚上有時竟是大相徑庭。有些甚至出現父子爺孫僅僅相差幾歲的訛誤。心下還迷惑不解,怎麽古人也有糊塗賬的時候呢?”


    伽羅笑道:“或誇大或貶損,其實原也有分定的。比如某朝的開國君主,文人便多有粉飾,而對某朝的亡國後主,卻多是無中生有、任意詆毀,往往並不肯論究國主本人背後那些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多並非個人的原因。這些,多是文人為了證明開國君主對前朝的革代興替有理罷了。因而,每逢格外粉飾或是肆意抑貶之處,便須自己心內有數,懂得甄別。”


    麗華道:“我一向對所有古人典籍都是敬若神明,有時雖有些疑惑,卻也不敢菲薄前人。母親教導的好,以後我自會注意。”


    伽羅說:“古人也並非盡善盡美,後人若能以古人為鑒,以前史為鑒,自然要比古人少走彎路。一千年以後,咱們也都是古人了。如何見得咱們說的話,咱們做的文章事情,就不能成為後人的典籍了呢?”


    宮人將鮮荔枝捧上來,伽羅在宮人遞上來的白銅盆裏洗了手,一麵剝荔枝,一麵問:“闡兒和娥英姐弟呢?”


    麗華答道:“陛下現在天台宮呢。眼前,陛下既要為先帝奉喪,又不可誤了功課,所以,要一麵守製,一麵聽太傅授課做功課。娥英和皇後令姬二人在花園裏,幾個宮女領著,蕩秋千、捉知了玩呢。”


    伽羅知道,令姬皇後眼下也不過五六歲的孩子,是司馬消難的女兒。去年宣帝禪位後,便為他八歲的兒子冊封了皇後。


    在伽羅心目中,雖說闡兒已經嗣位並已冊封皇後,在自己這個外婆眼中,他和妹妹娥英,皇後令姬一樣,仍不過都還是小孩子罷了。所以,意識裏,一時竟沒有習慣改稱闡兒為“陛下”。


    今天,她突然敏感地發覺,自家女兒、皇太後楊麗華突然在自己麵前也將“闡兒”改稱為“陛下”,便在心裏翻了一個過兒:看似簡單的一件小事,其實潛藏著的東西是微妙的。


    看來,自己這個女兒並非果然真是“沒有心計”的。


    心裏這般掂量著,嘴裏卻誇讚道:“嗯,陛下雖說年齡尚小,卻果然天縱明敏,也很有誌氣!”


    麗華一笑:“母親也太過誇獎他了。眼下,他不過全憑著父親的輔佐教導,隻盼他將來親政以後,也能像太祖文皇帝和他高祖武皇帝一樣,也不枉父親為他操勞一場了。”


    伽羅點點說:“楊家一門三世蒙大周皇恩深重,又受先帝之托,理當勉力效命,輔佐幼主。”


    麗華問:“母親,這些天父親在相府日夜輔國理政,府中諸事,倒是越發辛苦母親一個人操勞了。母親又為父親送湯了嗎?”


    伽羅道:“你父親輔佐陛下署理萬機,沒日沒夜的,人瘦了不少。我本想先到弘聖宮來看你的,隻因為你父親煨了補湯,須先把湯送去請他趁熱喝下。這才覲見太皇太後,然後來弘聖宮探望女兒。不知女兒這些天怎麽樣了?很是讓人牽掛……”


    不知何故,伽羅突然覺得自己和女兒說話有些費力起來:既要示以母女親情,又須遵奉上下尊卑。比如剛才自己問了一聲“闡兒”就犯了忌。按製,即使自己這個做外祖母的,也該尊一聲“陛下”,而不該直呼其名……


    麗華忙道:“母親要自己保重才是。女兒年輕,倒沒有什麽。父親雖不在母親身邊,我在宮中已派了幾個上好的膳司專門照應父親的膳食了。再說,家中諸事已夠母親忙亂了,母親為父親煨的湯,女兒其實也曾跟母親學過的。母親若是再從家中做好,一路送過來,一路顛簸的,到了宮裏隻怕放涼了。以後,不如讓女兒來盡盡孝心吧。”


    伽羅心裏揣測,“是不是女兒見自己進宮勤了些,擔心自己有幹政之嫌?”嘴裏卻道:“女兒有這份孝心,父母就很開心了。湯還是娘來做吧,捂了幾層的棉墊,眼下還在暑天裏,哪裏會涼?倒是女兒自己,先帝龍馭遐升,太皇太後一向不問俗務。司馬皇後也還是個孩子,女兒不僅要操勞後宮諸事,還要親自教導和照顧陛下的衣食住行,並娥英和皇後兩人的諸多功課,還須自己多保重一些爹娘才能放得下心。你父親原是為你少些憂心操勞,為使陛下早賦聖質,才肯冒死接下這天大重任的啊。”


    麗華點點頭,抬眼望望母親的臉,發覺這些日子來,母親也因操勞過甚,人顯得比往日憔悴許多時,一時酸楚疼惜,拉過母親顯得有些粗糙的手,哽咽著叫了一聲“母親”,便滾下淚來。


    伽羅望著未足二十歲便已成新寡的女兒,想她在宣帝活著時,因宣帝荒淫無度,旁寵嬪妃,嫁給宣帝多年,眼下隻有娥英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兒,竟連個自己的親生嫡子都沒有。


    再念及從今往後,恐怕要冷清孤寂地度過一生時,不覺淚如雨下起來,越發後悔當初不該把女兒嫁到帝王之家了!


    麗華見母親傷心難禁,一麵親手為母親拭淚,一麵安慰母親:“母親不要難過,畢竟先帝還給女兒留下了娥英一個骨肉。更何況還有闡兒?雖說不是女兒親生,倒底還是母親當初的好主意,令女兒過嗣到身邊來。如今,小小年紀便十分知道奉孝恭敬。無論風雨寒暑,每天一早一晚,都知過來覲見問候一番。雖說眼下年紀還小,遲早會在父親的輔佐教導下,成為一位克己勵精、勤政愛民、寬明仁厚的好皇帝。那時,女兒上對得起大周列祖列宗,下對得起父母子孫,此生,又有什麽可憾悔的?”


    伽羅聞說,一麵拭淚,一麵點頭,母女正在相互關安慰時,見小娥英在一群宮人的左右簇擁下跑進殿來。見了伽羅,嘴裏連聲叫著“姥姥、姥姥”,伽羅急忙起身去迎,娥英早已一頭撲到伽羅懷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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