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停柩期間,楊堅召集朝廷百官率先議定改革刑律,廢除繁苛之政為清簡寬厚,並親躬節儉,停止洛陽宮建造,減免民間勞役稅賦,釋放奴隸雜役,在境內恢複釋老二教,廢除各地公私官員獨占山林江湖的舊例,與百姓共享漁獵……


    一時,天下百姓共澤浩恩,朝野吏士無不歡欣讚譽。


    因天中大皇後陳月儀、天右大皇後元樂尚、天左大皇後尉遲熾繁雖蒙上幸,卻並無子女之故,詔敕三位皇後離開宮掖,出俗為尼。


    在諸多新政詔敕施行的同時,楊堅與相府屬僚聚議天下局勢走向時,眾人俱感擔心的是:先帝生前詔離京城的諸位叔王,以及相州總管尉遲迥等,很可能會因不服歸屬而生動變。


    正當眾人疑慮擔憂之際,楊堅的同宗、計部大夫楊士希突然從尉遲迥戍地相州單人獨馬連夜逃奔京師!


    楊士希帶回的消息,證實了眾人的預感——


    原來,計部大夫、太學博士楊士希奉宣帝之旨,巡視並撫慰地方州郡。出巡月餘,當車輅行至相州的第三天,便驚悉陛下崩駕的噩耗!並同時得知眼下由楊太後之父楊堅總輔軍國的實情。


    在相州為宣帝所設的靈堂中,楊士希和尉遲迥等喪服喪績一同遙祭奠拜。靈堂之上,楊士希察覺尉遲迥哭而不哀,目光猶疑,心思重重時,滿腹經綸的楊士希當即料定:尉遲迥必生反心!


    離開靈堂後,楊士希兀自思量:自己若不速離此地,必會受製於尉遲迥,被挾此地而受他牽連。


    於是,當晚夜半時分,楊士希悄悄躲開眾人,從小路逃離了相州城。


    天亮時分,尉遲迥發覺楊士希已不見蹤影,急忙派人去追,因楊士希相去甚遠,哪裏還有什麽人影?此時的尉遲迥心下已經揣測到:精明過人的楊士希恐怕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楊士希帶回的消息,更令眾人擔憂了。


    眼下,五王俱在四外,他們之中,一旦與位高望重的鎮藩大臣尉遲迥串通一氣,再加上尉遲迥族中子弟又分別統領青州、益州等十五州兵家勝地,一旦生變,頃刻之間便成大害!


    楊堅聽從左右之計:即刻命左右擬兩道詔書,一道詔敕宗室諸王回京商議先帝入葬之事;二道詔敕尉遲迥回朝擔任輔國要職,同時詔敕韋孝寬代蜀公尉遲迥,任相州總管並領諸州軍事。


    左右正在草擬詔敕之際,伽羅正好把滋補的八珍湯送到相府。楊堅喝湯的當兒,內史已將兩份詔書草擬完畢,送來請楊堅審閱。


    伽羅拿起詔書,迅速瀏覽了一遍,沉吟了一會兒,轉臉問正在喝湯的楊堅:“夫君,這兩份詔書,是準備一齊發出嗎?”


    楊堅點了點頭:“事不宜遲,要八百裏加急連夜送抵。”


    伽羅沉吟道:“夫君,我怎麽覺得,兩份詔書同時送抵,似有不妥啊?”


    楊堅放下了湯碗:“哦,卻是何故?”


    伽羅望著詔書:“我覺得,眼下,不如先詔諸王先回到京城,明後天再下詔,召相州和青州總管尉遲父子回京的好。諸王手中雖無兵馬,卻屬宗室,又為幼主爺祖之輩。尉遲父子雖有兵權,卻非宗親。如果兩道詔敕同時發出的話,如齊州濟南郡,眼下正是陳王的藩鎮屬國,距離青州隻有幾百裏。快馬加鞭幾個時辰便可趕到,兩下同時接到詔書,一旦狼狽串通,尉遲迥必然如虎添翼……”


    伽羅的話未落音,楊堅便大驚失色:“啊!虧得夫人提醒及時!”


    一麵即刻吩咐下去:暫且按下發往相州、青州尉遲父子的詔書。八百裏加急連夜發往諸王屬國,詔敕諸王即刻回京,商議先帝葬儀並軍國諸事!


    就在看到詔書的那一刻,伽羅分明已預感到:此詔一發,雖說尉遲迥不及與皇親宗室勾通。然而,恐怕仍舊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她隻沒有料到,這件事,竟是天塌地陷般的動變——


    相州總管尉遲迥獲悉宣帝驟然駕崩的消息,又獲悉軍國朝柄已被皇太後之父楊堅篡攬後,當即便憤然不平——論親緣,楊堅不過是先帝五位皇後之一的楊麗華之父,而自己母親為大周大長公主,太祖乃自己的舅父,自己又是先帝的舅父;論出身,楊堅本係一介漢人,而他尉遲迥卻是三代附馬世家的皇親,兩世垂朱拖紫的武勳;論對大周的功勳,他楊堅才出道幾天?當年太祖掌政之時,便以德以功,賜予自己袞冕之服了!那時的楊堅,還是一介黃口小兒而已!


    憑什麽由他來掌理朝國大權?他尉遲迥豈肯歸附於他的手下?


    當他接到朝廷詔命他離開相州趕回京商議先帝葬儀,並由韋孝寬接替自己相州總管之職的詔書,清知一旦回到京城後,失去兵權,必然受製於人之時,竟一不做二不休,公然打起了“勤王”的大旗,號令諸眾發起了兵變!


    他召集相州官民,於相州城樓豎旗登告:“諸位父老!楊堅以凡庸之才,借後父之勢,挾幼主而令天下,威福自己,賞罰無章,把攬朝政擅權作威,其不臣之心路人皆知!我與國家,誼屬舅甥又兼將相,先帝命我駐守此地,企冀厚望,托付安危,今國家有難,我欲發起義軍,攻入京城,誅殺操、莽之輩。同休共戚,忠義一體。諸位,有願隨我匡扶國家,拯救社稷者,請歸之麾下!進可以享榮名,退可以全忠節……”


    相州官民原為他的屬民,他振臂一呼,眾人自然一呼百應,皆表示願隨從他征討攻伐,殺入京城,撈得富貴之本。


    尉遲迥和他諸子諸侄所統轄的五州九郡,當然也都聽命於他的召喚。


    “勤王”義軍大總管尉遲迥的帥旗獵獵飄揚於相州城頭,大總管府內燈火通明,羽書交馳。派遣聯絡“勤王討伐、共舉義旗”信使,八百裏加急奔馳於各州郡署衙……


    風雲突變!


    楊堅接到尉遲迥發起諸州郡兵變並號令天下攻入京畿的軍報,雖也在意料之中,卻也未免感到心驚!


    高熲等左右聚議:“相公,尉遲迥乃大周宿將,麾下頗多精銳,鼓行而西,兵勢浩大,非一般小寇可比。若釀成集結,必為大患。相公應趁其初叛,眾心未一之際,急發關中眾兵,全力迎擊!”


    楊堅急派大將軍韋孝寬率兵與之迎擊尉遲迥。


    然而,尉遲迥率親兵近萬,俱是當年追隨其麾下的舊部,個個驍勇,人人善戰。韋孝寬部眾連連失利,傷亡沉重……


    尉遲迥乍獲大捷,士氣大振,又聯絡串通榮、申、楚、潼等諸州刺史,舉兵共計二十萬,列陣數十裏,一路攻城伐鎮、直逼京城。


    楊堅發覺:自己低估尉遲迥號令天下的威力了。


    尉遲乃三世皇戚,武略世家兄弟子侄數十人,多為百戰功勳,各領州郡兵馬,無論實力還是威望,實為朝中第一勢眾之家!如今打起反旗,竟然是一高呼而天下應,排山倒海之勢,頓使國基搖搖撼動……


    楊堅召韋孝寬為行軍元帥,輔以梁士彥、元諧、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楊素、李詢等七州總管,大發關中士卒,合力討伐,迎擊叛兵。


    然而,此時尉遲迥所轄諸州反兵已經亂勢橫起,呈水漫堤潰之勢——


    八百裏加急軍報頻頻傳入京畿——


    申州刺史李慧起兵。


    滎州刺史、邵國公宇文冑舉兵。


    鄖州總管司馬消難擁兵舉反。


    東楚州刺史起兵反,潼州刺史曹孝遠起兵反。


    東平郡守畢義緒據蘭陵起兵反。


    建州刺史宇文弁無力抵抗,以其城歸降尉遲迥。


    石愻在建州擁舉兵反。


    席毗羅胞弟,度叉羅在兗州舉兵反。


    豫州、荊州、襄州三總管內諸位蠻人首領,也各自率部落反。


    …………


    亂兵在所轄領地內焚燒村驛,攻打郡縣,屠殺無辜,搶掠牲畜財糧……


    尉遲迥繼續四下遣信使招降納叛,順者昌,逆者亡。徐州總管源雄,東郡太守、於謹嫡孫於仲文因不肯歸附,尉遲迥便令大將軍宇文胄、宇文濟分道夾攻。東郡寡不敵眾,於仲文棄郡獨自逃奔長安,城內妻兒不及隨奔,滿門老少盡被尉遲迥殘殺。於仲文痛徹肝腸,誓與尉遲一決雌雄。楊堅命於仲文為河南道行軍總管,率大軍迎擊叛軍。另調清河公楊素迎擊宇文胄、宇文濟。遣柱國王誼為行軍元帥,出攻鄖州司馬消難。


    然而,因天氣正值盛暑,將士披甲著盔,不能兼程急進,眼見亂兵四合,楊堅日夜焦慮,口舌生瘡,熱痱遍體,幾天裏,頭發竟是紛紛花白!


    叛軍之勢愈烈益甚……


    尉遲迥所連絡和挾製下的各路兵馬,一路攻城掠地,軍報告捷羽書交替往來於相州總管府!派出去聯絡各地舉反的使者和書信,越發雪片一般滿天飛舞。


    益州總管王謙舉兵……


    沙州氐帥、開府楊永安聚眾追隨王謙舉兵作反……


    就連國土早已被南朝陳國盡皆占領,僅在大周境內的江陵偏安於一隅,多年稱臣的小朝廷梁國,也開始躍躍欲試了。


    此時的尉遲迥躊躇滿誌!相州城成了臨時朝廷,發號施令,指揮大軍,準備以幾路合圍之勢,攻下京畿。


    金甲銀盔、全副披掛的尉遲迥佇立於高高的城樓之上,目光深邃注視著隨風飄搖的黃底黑字帥字大旗,神情凝重而自信——安邦靖國、平定天下之事,看來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天下之勢,洶湧顛蕩……


    大丞相楊堅此時坐立難安,每份軍報的到來,未曾啟閱,他便是一陣的心驚神駭。


    他的半邊臉腫得嚇人,牙疼得吸口氣都鑽心痛,火灼油潑一般。


    此時才知,原來,小小的牙疼,竟比戰場上的刀劍創痛更令人難以忍受!


    自從尉遲父子發起兵變,他的頭發竟是成縷成縷的變白了。一張“洪角廣大、王有天下”的大額頭,越發顯眼了。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天穹雖有半輪殘月當頭,諾大的帝宮仍舊顯得漆黑而死寂。隻有相府院落四處的各殿堂,仍舊是燭火通明。幾盞桔紅色的宮燈於廊下四處的風中搖曳不停。


    相府司錄李德林的屋內人影幢幢。此時,他正忙於口授左右,草擬軍報詔敕。


    楊堅望著屋內的人影,不覺暗歎:啊!此人果然是經國奇才!


    轉眼已是秋涼季節了。


    向晚的風吹在身上有些絲絲的涼意,神情凝重的楊堅兀自佇立於庭院風中,一襲寬大的青布長袍於被吹得忽獵獵作響。


    仰觀夜空,星移鬥轉。他無法從那閃爍不定,詭譎明滅的滿天星辰中看出未來的吉凶禍福。兵亂波及數十州,南北陣線直達幾千裏。勢如燎原之火,洶湧猛烈。他也無法預知,這場撼動國基的危機,最終能否被撲滅?


    他吸了口氣,牙疼得厲害,一時牽動的額頭眼睛全都跟著謔謔作痛。


    平生第一次麵臨泰山壓頂般沉重的感覺。這決不等同於以往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諂害擠兌時的那種危機感。那種危困,不過隻是一家一身罷了。如今,他背負的卻是整個江山社稷之重,萬民百姓之重!


    他無法料知:自己果然能夠駕馭得了這艘顛宕於驚濤駭浪之上的大船,靖定變亂,使朝國順利渡過險厄?也不知這場兵亂將會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將士流血送命?


    眼下,南朝已蠢蠢欲動,突厥吐穀渾等,會不會雪上加霜、乘虛而入?


    若大周國重新崩裂,數十年的南征北伐,千百萬將士的性命換來的北方一統的局勢重陷紛爭和戰亂,自己這個輔國重臣,將會擔當什麽樣的千秋罵名估且不管,他又如何能償清千古罪孽?


    從兒時跟隨智仙尼師那會兒,楊堅便養成了每晚坐禪的習慣。多少年來,每天忙完諸多俗塵事務後,都要麵壁趺坐,調息禪思一個時辰。


    武功是人外力的修煉,坐禪則是內力的打磨。不僅可使人養成沉蘊內斂、凝重大氣的性情,更使人凡事不急不躁,遇險不驚不亂,三省三思中成就非凡心智。


    人生在世,萬事萬物,其實更多的時候不是外力的搏擊和對峙,恰恰是一種內力的較量,長年累月的心性磨砥,心智修煉,最終可使人達到無故加之也罷,猝然臨之也好,都能不驚不怒,不癡不怖……


    入相府署理軍國朝政以來,因萬機繁雜,竟把坐禪功課給荒疏了。


    此時此刻的楊堅久久地趺坐於靜室薄團之上,一動不動。


    末了,緩緩吐氣,雙手合十,輕輕念了聲“阿彌陀佛”,奇的是,隻這一聲佛號,驀然之間,四處似有回聲響起,一時清風拂拂,楊堅隻覺神清氣爽,遍體舒暢,五腑六髒頓如清涼之水浸潤一般……


    殘月西沉。


    隨國府,獨孤伽羅的內庭。


    窗前花影拂動,室內燭光搖曳。


    夜風徐徐,秋蟲低吟,表麵寧靜的隨國府,卻難以掩藏某種焦灼的氣氛。


    和相府的夫君一樣,伽羅今夜也無法入眠。


    宣帝崩駕,夫君受命於危難,雖驟然位極於人臣,至尊至貴,然而,同時也置身於風口浪尖之巔。


    她雖曾預料到夫君執掌朝柄後,必然免不了會有風雨雷電,也料定必然有人因不服歸屬而攻訐作亂。然而,卻萬沒料到,尉遲發起的叛軍來勢竟是如此的洶湧滔天——東起相州,西至蜀北,方圓連綿數千裏,應者多達數十州,聚合反眾三十多萬……


    社稷危困,家國動蕩。


    執掌朝廷的夫君,正承荷著山一般的重壓。


    今夜此時,夫君不知如何度過?


    或許,天下的女人對她們深愛的丈夫都是一樣的心情:她一麵為丈夫的勇武和才略而感到驕傲和榮耀,一麵卻又為丈夫搏擊闖險而感到憂慮不安。


    然而,伽羅畢竟不是普通的女子,也不是普通人的妻子啊!


    上蒼!你既令伽羅生為伽羅而不是別人,你使伽羅文經武緯,才智過人,為何不幹脆把她生為男兒之身?值此家國危困之機,也得以使之能夠揮戟奮戈,橫掃千軍一番,汗馬血劍一展武烈和雄威,為國為家靖難濟危?


    一串清淚潸然滾落於伽羅的腮畔。


    神秘浩瀚的夜空,繁星蒼茫,月墜雲浮。伽羅的衣裾於驟然而起的急風中忽忽獵獵作響。


    她分明聽到了千軍萬馬殺聲幹雲,大纛旌旄風中拂揚的聲音。分明聽見鼙角鼓動,戰馬嘶鳴,劍甲迸撞,戟戈糾碰……


    這是父親臨終留給自己的獨孤家族的數代傳家之寶——陸斬犀兕、水屠蛟龍的獨孤寶劍。


    每當父親的祭日,伽羅都會把劍取出來,於清風朗之下,遙思慈父,祭祀一番。


    她好久未曾操練獨孤劍法了。


    寶劍出鞘,寒光迸射!


    伽羅淚流滿麵的凝注著月光下逼人的劍氣。


    一套獨孤劍法,竟是伴著洶湧的淚水練完的。隻可惜,迸落於劍刃之上的,不是男兒血,隻是女兒淚……


    香煙嫋嫋,風拂幡動。


    收劍入鞘的伽羅,屏息凝神,獨自禪坐於自家的小佛堂內。


    神龕上,釋迦佛祖眉目靜遠而慈悲,神情玄秘而緘默。


    伽羅深深地闔目合十,默默祈禱許願:佛祖!當年,武帝宇文邕為求兵取地,已在境內焚經毀像,斷滅佛法。您老若能佑護您的佛子、伽羅的夫君渡過今日之危厄凶險,伽羅定當促成境內全麵恢複佛法再興,並資以重金刻經造像、修葺諸佛寺院……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風急露冷,斜月沉沉。


    伽羅仍舊在潛心禪坐……


    隨著秋涼,隨國府門前也顯得車馬冷落了。


    這情形也在伽羅的意料之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眼前,隨公吉凶未卜,諸多勢利之人自然會以各種借口暫避風頭。


    然而,伽羅卻沒有料到,這些日子,竟連鄭譯、劉昉二人也不大到府上走動了。


    雖說相府諸務繁忙,然而,前些天,即使楊堅沒有時間回府,鄭譯和劉昉二人每次回家路過隨國府門前時,總要順便進門來,或是喝一杯茶,或是和伽羅說幾樣相府和朝廷的新鮮事。見他們的麵,倒比見夫君的麵更稠些。


    伽羅未免感到疑惑。


    當伽羅來到宮中丞相府時,方知二人行事做派竟是如此令人不屑!當初,兩人好說歹說,義正詞嚴的一番攛掇,終將夫君置於火爐之上、風口浪尖。孰料,一遇風雲變幻,天下動蕩,竟然先自成了縮頭烏龜——


    原來,尉遲迥聯絡諸州舉兵起反後,楊堅先後派遣幾路大軍前往迎擊叛兵,並以崔仲方的過人之略,與他商議,派他前往監軍並節度諸軍。


    這個崔仲方,兒時曾與楊堅同在隨國府家學讀書,一向又有武略之才。楊堅輔政之後,當即召他進入相府並視為左右心腹。當年,武帝總兵伐齊之時,仲方曾獻二十策,令武帝高聲讚奇。後來,王軌大敗南朝大將吳明徹時,仲方以行軍長史從王軌出兵,人人皆知王軌出兵大捷,卻很少有人知道,當年以數千鐵輪貫鎖清水以阻斷南陳兵船退路的計謀,原來竟是出自仲方!


    不想,崔仲方今天卻麵露為難之色。


    原來,崔仲方的父親眼下正好居住在尉遲迥的相州屬地,他擔心自己擔任監軍之事被尉遲迥知道後,會捉拿老父以要挾。


    楊堅便思量諸位心腹中,當派誰去監軍可靠?高熲和李德林二人雖有奇略,然而朝國萬機又亂兵當前,相府中也是不可離少的。


    楊堅想到了鄭譯和劉昉。兩人既為自己心腹左右,又才智過人,自輔政以來,便開始委二人為左右心膂。他召來兩人,“二公,社稷有難,諸將討逆,帥帳之中,應有心膂統監大軍,鼓舞士氣。二公誰願前往?”


    楊堅萬沒有料到,他們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吱唔半晌後,劉昉搶先答道:“相國,我一向從未做過武將,又不諳兵事。如何堪當監軍重任?劉昉一人身死事小,隻恐有負重托,毀了相國大計。”


    鄭譯見說,也忙上前稟道:“相國,我雖參與過戰事,卻也並非內行。亂兵勢眾,相國當遣派武略過人之人,方可勝任大事。加上我母親年歲已高,近來又舊疾發作,每日煎藥喂湯,不敢此時遠離病榻。”


    楊堅見三位心腹都因各情私心不敢前往監軍,感歎朝廷社稷危難之際,身邊左右竟然無敢奮勇當先之士時,相府司錄高熲聞知後,主動請纓:“相國,軍事紛紜,人心危懼,監軍陣前一旦遇有易變,性命率先無保。畏死之心,倒也情有可原。高熲雖不善武略,卻不懼前往,請相國允準!”


    楊堅猶豫道:“可是,相府也離不開你啊。”


    高熲道:“相國,此時相府上有你和德林,下有諸多文武謀士,少我一人無妨。而前線軍中,卻是不可無人啊。”


    楊堅拍了拍高熲的肩膀:“獨孤!危難之機方能得見真心啊!能得你前往監軍,大事可定矣!”


    高熲被賜姓獨孤,自入相府後,楊堅和伽羅越發視為心膂親近,竟直呼其“獨孤”了。


    楊堅當即委命高熲率部前往監軍。高熲得令後,竟然連返回府上與母親當麵辭別一番都沒有,隻是令相府屬僚轉告一聲:“忠孝不可兩兼,請母親保重”,即刻率左右,縱馬奔赴前線……


    楊堅望著率部縱馬而去的高熲,眼睛一熱:此人,果然靖難濟危之臣啊!


    鄭譯和劉昉沮喪之至。他們開始後悔自己犯了個最大的錯誤:悔不該由他們之手,把楊堅推上輔相之位……


    他們萬沒有料到:尉遲迥竟有如此的號令威力。


    看眼前之勢,社稷搖搖欲墜,朝廷手忙腳亂……


    一旦兵敗山倒,楊堅身家必滅,必將連累他們也難逃身亡族滅之禍……


    沒想到,富貴功位未曾享用幾日,災難便突然降臨了!這一次,恐怕不比當年吐穀渾一戰後被免官那麽簡單了。以後,漫說什麽仕途經濟、功名爵位了,隻怕連活命保家的機會也沒有了。


    兩人頹唐之極,也恐懼之極。於是,每天在痛苦驚憂中借酒澆愁醉生夢死,權且享受著眼前暫時的榮華富貴,活一天是一天。哪裏還有心思管他什麽江山之重,朝國萬機的?


    鄭譯、劉昉二人臨危退縮之事,為人寬厚的楊堅起初倒也沒有太在意。然而,當高熲奔往前線監軍之後,及至王謙、司馬消難等各州也相繼擁兵作反,整個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之際,之際,楊堅每日在相府中憂思如煎,廢寢忘食,數月下來竟是頭發半白,形神俱悴。


    此時,相府內外諸務自然要比往日越發繁忙了。沒有料到的是,鄭譯和劉昉身兼相府重職,兩人每天卻是酒意醺醺,半昏半醒,根本不知謹奉職司,以致所屬的公案諸務,不時出現重大疏忽和遺漏。


    楊堅看透了二人的本性:忠勇二字原本是不配的。仁義一詞如今也說不上了。既非社稷棟梁之才,也不足以委大任。怪道,往日王軌、宇文憲、宇文孝伯對他們一直輕蔑不敬,處處以“小人”之稱冠之。


    看來,齊王他們比自己更有識人之才啊。


    再看德林和高熲二人:大敵當前,危急關頭,或是自告奮勇,因公忘私;或是不負重望,謹奉公務。高熲離開相府後,德林一人,烽檄交馳,軍書羽檄,一日之內動輒百數,指授兵略,措置軍事,口授數人,機速競發;或是急擬詔命,文意百端,舉手即成。或是署理諸務,夜以繼日,通宵達旦……


    果然是路遙知馬力,危難見本性啊。


    伽羅得知真情後,也是感慨萬端:“夫君,其實劉昉、鄭譯二人才智也隻可用為內史幕僚諸職,即使勉強從命,前線監軍,因其既無雄韜偉略,也無匹夫之勇,一遇動靜必然驚皇失措,使諸多武將視夫君不知用人事小,若或貽誤戰事,使天下動蕩,社稷傾覆,那才是大罪過呢!書生之輩,麵臨壓頂之災,危難驟臨下膽魂俱飛,或是退縮奔命,或是無所適從,借酒澆愁,得過且過,也不足為奇。其實,若以伽羅之見,此事,根本不能怨怪二人,原是夫君自己看錯了人。不過,能借此動亂之際,辨別良駑忠奸,長遠處看,卻是好事!夫君不足以此煩惱。”


    楊堅點頭道:“嗯,說得好!果然是我用人不當。也怪我當時有些亂了方寸,一心隻想著危急時刻,用自家親腹放心,竟沒有顧及到,節度諸軍之職,必得有扭轉乾坤雄圖大略者,方能不負重望。”


    相府上下正在調兵各處迎擊叛軍,突然再次驚聞軍報——尉遲迥一黨遣信使到國破兵敗後甘願臣伏於大周,並偏安江陵一隅多年的後梁國主蕭巋,請他率部出兵聲援。


    楊堅聞報,迅速聯絡梁國,也請他出兵增援大周朝廷。


    江北梁王得知中原內亂,因不知雙方勢力如何,一時不敢即刻決斷。於是,便派屬僚柳莊柳中書急奔京畿長安,察看虛實。


    柳中書沒有料到,自己原本偏安一隅的一介附屬小國的使者,遠道來到長安帝宮時,楊堅竟以國之上禮親自降階而迎,晝夜親陪聽歌賞舞,並親侍酒宴。又饋贈以奇珍異寶。兩人獨處時,楊堅握著柳中書的手悄聲囑托:“柳公,我曾從役江陵多年,當時,深蒙梁王殊恩眷顧而結為交好。並曾有約在先:遇有艱困,彼此相扶。今大周主幼,時局危艱,楊堅雖無才德,卻因受先帝顧托,不可不勉力輔持幼主。今亂賊起反,望梁王勿忘舊約,助我渡過眼前危困,楊堅沒齒不忘,還請柳公代我向梁主傳達誠意。”


    臨行前,柳中書又接到丞相夫人獨孤伽羅的邀請:派人請柳莊到隨國府享用家宴,賞花遊園,品嚐從夫人親自栽種的北方鮮果。


    伽羅親手沏茶布菜,噓寒問暖。問過柳中書的父母妻兒,又問梁王的家事。當得知梁主膝下有好幾位公主時,伽羅便請柳中書在梁王的女兒當中,為自家次子楊廣求聘一位正妻。


    伽羅命楊廣見過柳中書。


    柳中書見楊廣少年才俊,不僅生得眉清目朗,且龍驤虎步,舉止有度時,心下喜愛,欣然應命。


    臨別,楊堅又率左右文武十裏相送,柳中書心下越發感動。


    還國之後,柳中書把長安京城所見所聞,並楊堅夫婦的話原原本本奉上,又對梁王說:“主公,尉遲迥雖是舊將,卻已昏老。司馬消難和王謙才具庸劣,更不足道。周朝將相和宗室諸王,眼下俱已歸服楊氏。尉遲迥反兵雖氣焰囂張,卻是師出無門,假勤王之名,行篡逆之實,早晚注定覆滅。楊堅持朝廷之璽,行輔佐之重,居中而製外,氣定神閑,胸有成竹。以臣冷眼旁觀,中夏百官俊傑輩出,隨國公乃眾望所歸。不僅可平定尉遲叛亂,而且,遲早必移周祚,興而代之!主公不如保境息民,觀望待時為上上策。”


    接著,又把受相國夫人獨孤伽羅所托,欲為相國愛子楊廣求聘之事述說了一番。


    梁王聞言,果然斂兵不動,作壁上之觀。隻待天下局勢一定,再議聯姻之事。


    大難當前,一向心智過人的伽羅,卻被一種從未有過的迷茫和混沌困擾著——


    雖說從父親遇難至今,二十多年來,險厄危困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中斷,藏韜晦略的夫君和自己,無論膽識應變,還是洞觀事世的能力,早已練就的應付裕如且沉雄大氣。


    可是,這一次的危機卻是非同往日。它牽涉危及到的已不僅僅隻是他們一人一姓,一家一族的存亡了!


    萬一,再有三兩個朝中重臣或是鎮戍大將擁兵隨應,朝廷大軍隻怕再無招架之力了!


    那時,自己一家一族死無葬身之地實不足惜,然而,因此將要釀成的社稷傾覆,國家淪陷,百姓潦倒,生靈塗炭的大禍,將是萬劫不複的罪孽啊!


    一想到此,伽羅便全身發冷、心神俱摧!


    月高雲淡,萬籟俱寂。


    一連幾個夜晚,伽羅都默默獨坐於佛堂,跏趺禪悟。


    這天淩晨時分,隨著一陣涼意森森的夜風,驀地,伽羅猶如如明月照心一般,刹時,竟將天下之事悟了個透透澈澈——


    雖說眼下大周境內亂兵四起,尉遲迥聯絡諸州起反隨應者眾多,然而,細細論究,尉遲幕府中左右謀臣,乏有雄韜偉略之才,實屬群小之變!


    數十州郡隨應者中,或是因為在他的轄管之下,懼其勢威不得不隨從;或是急於借機攀附,以撈取富貴的勢利之徒!


    再看自家夫君楊堅——數十年來,禮賢下士,重義輕財,廣結善緣。所結交的朝中文武諸將,如於翼父子叔侄,李穆父子叔侄,王誼,韋孝寬,宇文述,竇毅,長孫覽、豆盧績等,個個俱是國家朝廷文經武緯之才,且俱為三朝元老,百戰武勳。他們,或與自家有著各種姻戚聯係,或係那羅延少時同窗兒時好友……


    夫君既為皇後之父,又係幼主外祖,受先帝之遺托,掌管社稷之神器,他若不足輔佐大周幼主,掌理朝國的話,尉遲迥又有什麽資格,又憑什麽能讓天下人信服?別人輔政便為操莽,他來輔政就必定是忠義節臣?更何況,他手中甚至連操莽那份可“挾令”的天子都沒有。


    甚至,他手中連一個宗室皇親的成員也沒有。


    說穿了,尉遲迥叔侄之輩,據一州之地而號令天下,最終,豈是這一群國之精英的對手?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發不收,


    不毀不興。


    唯有禪悟千日,方得開悟一瞬!


    伽羅覺得麵前明明滅滅,烏雲遮月。


    久久,驀覺麵前雲破月出、大地驟然清朗明淨……


    禪悟明澈之後,伽羅精心為夫君熬了一砂鍋去火清熱的藥膳,乘車來到相府。


    夫君正和左右屬佐商議兵事,見夫人到來,佐僚們暫時告辭片刻。


    伽羅親自為夫君更上漿洗幹淨的衣襪。淨了手,盛上湯,雙手捧到楊堅麵前:“那羅延,這兩天喝了這湯,牙疼好些了麽?”


    楊堅摸了摸臉腮,“嗯?果然,剛才喝水時,也沒有太感到疼。”


    一麵接過湯,心不在焉地喝了小半碗。


    伽羅一笑,又拿出剛剛剪下枝的葡萄,托在掌心,舉在楊堅麵前:“那羅延,你看,這串葡萄晶瑩透明的,像不像紫瑪瑙?來,嚐嚐甜不甜?”


    楊堅一半心思仍在調兵遣將上,眼望著伽羅和她手中的葡萄,摘下一個放在口中:“嗯,好!”


    伽羅一笑:“就是嘛!光是眼看著,就挺誘人讒涎的,再吃幾顆。”


    楊堅苦笑了一下。


    值此天下動蕩,泰山壓頂,家國前程風雨飄搖,正不知福禍吉凶之際,伽羅竟能如此恬淡自在!讓楊堅感到詫異的是,這可不大像她平素的為人。


    伽羅見夫君一臉不解的望著自己,嫣然一笑,望著夫君的眼睛,收攏了俏笑,一字一句地說:“夫君!我知道夫君為天下紛亂而憂慮煩躁。可是,夫君當初既肯受命於危難,自當料定必有今日之挫折動蕩。雖說眼下風起雲湧,將士勞損,亦不過純是尉遲之孽!尉遲自不量力,犯上作亂,師出無名!諸州隨應者,或是反複之徒,或為賺撈富貴,或是迫於淫威。不過一群烏命之眾罷了!”


    楊堅默默點頭。


    伽羅又說,“而夫君之相府內,遍集天下俊傑,文武賢才;朝廷之中,皆為忠勇驍將,威望世族。夫君攝政,上弼社稷幼主,下安黎民蒼生,手持朝廷之璽,兼理朝國之重,居中而製外,號令於天下,調發義勇之師,指揮討伐之事!伽羅以為,時下之變,實為天賜良遇,正好可使夫君乘勢而起,一顯輔弼之才、平敵偉略!以匡危靖難而最終膺服天下,使諸公無不歸心,何煩之有?何憂之有?”


    楊堅聽著,驀地,竟如醍醐灌頂一般,內外暢快、遍體輕爽!


    楊堅一把握緊伽羅的手:“啊!伽羅,我現在才記起,從早上到這會,隻喝了你剛剛送來的半碗湯,這會兒,倒越發感到餓了!”


    伽羅忙命人端上飯菜來,親手盛了、捧到楊堅手中。


    楊堅一邊吃,一邊誇:“嗯,好香!再來一碗米飯!”


    獨孤伽羅離開相府時,楊堅已然恢複了以往那種鎮靜穩練的風韻。


    他一麵召集諸僚,調度指揮英威電發,運幬帷幄決勝千裏。見楊堅如此精神勃發,朝中文武百官漸漸心安,越加齊心協力應對動變,也越發敬而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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