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知道朕叫你來是為什麽嗎?”


    “陛下的心思臣猜不著。”


    “嗬~,貴妃都猜的著,反而你這個當事人卻不知道?”


    “陛下說的如此明顯,想必是……臣那不孝女?”


    永明帝隨手拿起一份報紙遞給身邊人,道:“去拿給侯爺看看。”


    李東揚依言接過報紙,並交給了鄔琮海。


    鄔琮海接過一看,是一份北《商報》,如今這類京報很多,可他平時除了通政司的朝報之外,並不怎麽留意其他報刊,於是眼裏閃過一絲疑惑。


    看印刷排版倒是與朝報有些不同,沒想到陛下還會關注這類京報?他隨意翻了幾頁,心中的疑惑更甚,但臉上卻依然是萬年不變的神情。


    “看看頭版那篇文章,”永明帝提醒道。


    鄔琮海眼光又從頭掃過,這才注意頭版醒目位置的那篇長篇大論《再論禁奢》。這個題目有些眼熟,鄔琮海一目十行快速瀏覽,隻是越看眉頭皺的越緊。他想起去年陛下為靈岩辯論出的題目之一便是《論禁奢》,想了想於是問道:


    “如此膽大妄為的文章,為何人所寫?”


    永明帝嗬嗬笑了兩聲,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朕以為侯爺會直接扣個‘大逆不道’呢。”


    “哦?”鄔琮海眉毛一揚,敏感的覺出這話裏有話。


    “大逆不道的文章比之更膽大妄為,臣以為這文中所寫,什麽當家作主、什麽公民投票、什麽公有化……如此荒唐可笑之事,也隻會存在於文中所描寫的野蠻國家,我大明可是禮儀之邦。”


    鄔琮海這樣說也不是為這篇文章說好話,縱觀明代的報刊發行,其政治透明度之高,影響力之大時所罕見。就拿邸報來講,首先其發行機構是通政司,編輯是六科廊房,通政司就是掌理天下奏折,六科又負責將皇帝批示過的章奏分類抄出,交給提塘報房,再由各省的提塘官把相應本省的批示抄出。


    如此寬鬆的發行審核製度,朝廷可公開的章奏就成了邸報的素材,所以內容關聯廣泛,幾乎涵蓋政治、經濟、教育、社會、外事、官員,乃至軍事。王夫之曾提道:尋常銓除、絳調、論劾、薦舉、典禮、刑獄、錢糧、工役之類皆是題奏得旨,科抄下部。


    用邸報引發‘輿論戰’也並非新鮮事,最顯而易見的例子莫過於萬曆末的‘李三才入閣之爭’,而從邸報閱讀者統計來看,同樣可以說明。好比正德年間,有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一十五位,將軍、中尉二千七百之多,文官二萬四,武官十萬有餘,衛所七百七十二,旗軍八十九萬六千,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吏五萬五千。假定官吏為十萬人,其中有四成是邸報忠實讀者,那麽邸報在官吏階層中的發行量就有四萬份。而到崇禎末,知識分子階層人數達五十萬之多,如果他們中間有三成有閱讀邸報的習慣,那麽邸報在這個階層中的發行量就是十五萬份左右。至於武官,姑且算為一萬人,有閱讀邸報的習慣,歸納得出全國邸報的發行和傳抄量就在二十萬份左右。


    雖然隻是一個大概估,但也能一定程度上說明,明代的新聞傳播是何等繁榮,也並非後來人所想象的那麽落後。而且這還隻是官方的政治報刊,諸如南北《商報》這類民間報紙在明代也並不少,它的受眾則更為廣泛,由此也見,《商報》其發行天花板的十萬日發行量,絕非不可突破。


    還因為其言官製度的完善,在邸報上甚至能有指責皇帝的章奏刊出,好比萬曆年的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曾寫過奏疏,直指萬曆帝的‘酒色財氣’四大病症:‘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財氣也。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甚則沉醉之後,持刀弄槍……溺愛鄭氏,儲位應建而未建,甚或拷索宦官,得銀則喜,無銀則怒而加杖。皇上無宜自解,何以信天下,而服沂之心耶!’


    這才是‘大逆不道’的文章,它能流傳下來,也足以說明其輿論環境的寬鬆,所以,永明帝內心還真不覺得鄔闌這篇就是大逆不道。另外,皇帝之所以特別關注《商報》還因其內容之豐富、閱讀性之強,讓人眼前一亮,原來報紙不僅可以刊發朝廷章奏,控製輿論,還能提供更多可能。


    就像海底撈開業前搞得聲勢浩大的廣而告之、推廣活動,甚至更早一點的鄔闌‘登聞鼓伸冤’的‘現場報道’,包括前陣子海底撈在頭版刊登的大幅招聘廣告,還有北《商報》最近登出的各類牙行的簡明廣告,各大市集上米麵肉蛋蔬菜的物價走勢等等,這些無一不讓皇帝感到神奇。


    以至於現在,永明帝就算沒去過、沒吃過海底撈,也知道了這家賣辣味火鍋的食店生意興隆,日日大排長隊。要不怎麽會‘因業務發展需要,現急聘各類人員……’而且條件、要求、待遇,寫的明明白白。總之永明帝就覺得特別有趣,尤其那‘待遇麵議’……難道被雇之人還能自己講條件說,希望每月能得多少月錢?


    鄔琮海敏感的覺察到了陛下對這份報紙的特別關注,而且還知道了這篇文章的作者……這個從未謀麵的女兒,讓他心理五味雜陳。一時間分不清楚到底對她是愛屋及烏?還是嫌惡厭棄?


    雖然心思潮湧,但麵上依然維持著平常樣子,他清楚有些心思是屬於他自己的,並不想與別人分享。


    鄔琮海離開了上書房,很快出了宮到了午門,鄔家的馬車還在等候,他上了車,車夫揚鞭一甩,馬車緩緩啟動,沿著千步廊向南走,出了承天門再拐向西,上長安街便一路向西,直到小時雍坊。


    小時雍坊在皇牆西南角,從長安街再拐進石廠街、灰廠街,行至不遠便是閣老胡同,侯府就在閣老胡同裏,首輔李琚的宅邸同樣也在這條胡同裏。


    鄔琮海進得侯府,並沒有去到後宅,也沒去老夫人那裏請安,便直接去了前府的書齋。自從宮裏出來,他一路都未說話,到了自家也隻是問了管家一句:“今日可有收到信件?”


    “有的~老爺,才收到大少爺和鄔管家的信呢。”


    鄔琮海又吩咐道:“拿到書房來,順便告訴下人,任何人都不許打擾。”


    “好的老爺,”管家應諾。


    鄔琮海現在覺得腦子有些混亂,需要冷靜一下,再把今日發生的事捋一個思路出來。他需要這樣時常保持清醒,為了鄔家,為了貴妃,為了三皇子,更為了自己。做皇帝手裏的刀,替他披荊斬棘。


    鄔家算是新貴,得來的爵位全賴皇帝的格外開恩,而並非靠的軍功,底蘊不厚,不能同謝家那樣的世家大族相比。若是以後子孫沒有出息,三代之後必定降等,鄔家要保永世榮華,隻能另辟蹊徑。


    四周安靜的書房,此刻他終於能沉靜下蕪雜的思緒,今日所經曆的事,又一幕幕展現在腦海裏。他有兩個沒想到,一個沒想到是陛下居然經常看那份報紙,二一個沒想到,皇上也在查那丫頭。


    鄔琮海兩手相握抵住下巴,垂下眼眸,口中喃喃道:“皇上提及那篇文章意指什麽?萬事莫極端又意指什麽?”


    隻可惜任他心思百轉千回,都沒在點上,末了隻得輕歎一聲,心想算了吧,且行且看。


    拋開思緒,又撿起桌上是信件,一封封拆開來細讀,兩封信都很長,內容不外乎所見所聞,隻是各自的角度不同。那信中偶爾出現的地名、風物,不禁讓他的記憶又回到了曾經那時……


    “將來等我學會了騎馬,一定要花重金買上一匹汗血寶馬,定要在這戀日山上跑上四大圈!”


    “噗哧……好吧,到時我一定監督著!對了~蕭蕭,你為何老是稱這山叫戀日山?它明明就叫練山啊。”


    “你瞧……那夕陽多美,久久不願離去,可見是山在戀著它,不願它走呢……”


    …………


    “傻瓜,哪有山戀著夕陽的!”鄔琮海嘴角噙著笑,眼神出奇的溫柔。雖然看著信,但腦海裏卻清晰的浮出一個俏麗的身影,纖毫畢現。那麽多年過去,記憶還如當初那般沒有絲毫褪色,仿佛那身影早刻在了心中。


    須臾,他長出一口氣,這才又回到了現實,繼續看著信。


    看完之後啞然失笑:“這丫頭到底像誰?居然還要開賽馬場?當年你娘都隻是說說大話,你倒是個大膽的!”


    轉念又想,這丫頭能搞那麽多事出來,想來是個有主意的,要是……算了,她想怎樣就怎樣吧,大不了幫她多打點一些。


    這般拿定主意,遂提筆又給管家寫了回信。


    信寫好之後,又換管家進來,吩咐道:“今日將這信發出去,走加急。記住,要親自交到鄔進手裏。”


    “是,老爺,小的這就去辦,”管家連忙應道。


    處理完這些瑣事,鄔琮海並沒有離開書房,而是又座回書案前,拉開一個隱蔽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本陳舊的筆劄,翻開其中一頁,開始細細研讀起來。


    …………


    春日裏的鄔家大宅,內外皆是素雅的,唯有鄔琮海書房外的那株櫻桃樹,卻是色彩明麗,在春日無盡的鮮綠襯托中,那一簇簇粉紅淺嫩的櫻桃果,尤顯楚楚動人。


    而在宣北坊的長椿寺,同樣是一片春意,山門前的八棵老槐支起一片陰翳,春光透過陰翳,一點點灑在地上,還有寺牆外的迎春花、丁香花同樣開的正穠。


    此時的長椿寺人潮如織,大都聚向一處,長椿寺旁的妙光閣。這裏搭有戲台,今日正是鄒氏的梨園班在此演出。鄒氏來自無錫,班主據說是無錫鄒氏一脈的後人。想當年在無錫鄒家的愚公穀墅園裏,鄒家家主鄒迪光常與湯顯祖、張岱這樣的戲曲名家相聚於此,觀劇論古今,而鄒氏家班在當時也頗具名氣。


    如今鄒氏的梨園班在京城同樣很有名氣,尤其昆腔乃鄒氏班的一大特色。隻是在今日戲台上,唱的卻不是昆腔,而是小桃紅最拿手的徽腔戲。這小桃紅與鄒班主關係不錯,今次也算是友情演出,消息早幾天就放了出去。這位也不愧是戲曲界的流量明星,號召力沒的說,連李道汝、楊鼎臣這樣的儒生都被吸引了來。


    本來京城的平民娛樂大都聚在城南一帶,而城南又屬宣南和琉璃廠最熱鬧,從珠市口西大街到騾馬市大街,兩旁酒樓、會館、報館林立,戲班子也多,諸如柏樹胡同、打劫巷,就駐紮了不少小名氣的戲班,鄔闌在京城的報館也在離打劫巷不遠的賈哥胡同裏。而像廣和樓這樣的大戲樓則屬於私人戲樓,根本不是普通百姓能去的地方。


    要說弋陽和徽腔戲在百姓當中頗受歡迎,也是因為接地氣,體現在唱的方式與昆腔不同。徽腔是結合了海鹽腔、昆山腔、弋陽腔的特點,在曲詞中加了大量的‘滾唱’,滾唱也是在餘姚腔、弋陽諸腔中都具有的演唱方式。


    好比同一出戲,同一支曲,用這種‘新體曲文’一唱,同樣的精彩,那感覺就不一樣,最起碼是普通人聽得懂曲詞,能夠理解劇情。何意?明代的傳奇戲曲具有濃厚的文人氣息,創作者喜歡馳騁才情,構思佳句,包括賓白也是駢四儷六句式,這固然體現了典雅,昆曲就是如此。隻是這般,曲詞也會顯得艱深,以至於要聽懂昆曲,‘必廣記類書之山人,精熟策段之舉士,然後方可觀優戲’,這對於文人倒是容易,可對普通人卻不太友好。


    而‘滾唱’則是一種流水板急歌的形式,是節奏鮮明又帶朗誦性質的歌腔,它能很流暢的過渡,使演唱過程中其音樂性能保持一致,而且帶有解釋曲文的作用,這就相當通俗化和舞台化。


    同樣,在演出中增加賓白不僅能使觀眾聽得懂,還增強了表演性,使原本比較呆板的冷場,瞬間活躍起來,好比《西廂》裏第三本第三折後的「跳牆」一出,小桃紅演繹的那是活靈活現、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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