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世界上還有什麽人讓我念念不忘,那這個人就是娜琪本尊的外公,也就是我的外公,很多年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這成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我很想很想再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麵,因為他是這世上最疼愛我的人。


    我關好了家裏的門窗,隻留下窗戶裏小小的一條縫隙,這樣,外麵的小雨我就能聽得更清楚一些,這個夜如果能見到外公,我會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他說。


    集裝箱上寫著每一個人死去的年代,我的外公已經死去十幾年了,他是得病死的,那時候醫療不發達,家裏的人,包括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得了什麽病,隻是肚子疼得厲害,很多天都沒有辦法進食,外公去世的時候瘦的隻剩下皮包骨頭。


    我有些擔心,他去世的時候我沒有見到外公最後一麵,如果我找到了他,他的樣子會不會瘦得讓人心疼。


    按照年限,找到我外公並不容易,因為這十幾年,有不少人默默離世。


    沿著整齊的集裝箱,我大概走了幾公裏的路,然而地麵上的魂靈都是近一兩年的“新人”。


    突然我在幽暗中看到了一處光亮,像是夜光路牌,上麵寫著什麽,字跡有些模糊不清,水滴中摻雜著鏽跡,我甚至聞到了鐵鏽的味道。


    我用手背擦拭著淺淺的泥灰,上麵雕刻的字跡清晰了起來,原來,這個地方不隻是有地麵的集裝箱,底下還有幾十層。


    按照人們死去先後的年限推算,我外公的靈魂應該在地下第九層或者第十層,這裏的底下不是指地獄,僅僅是因為地麵的土地有限,人們隻能居住到地底下去,這樣,每一個死去的亡靈才能夠在去世後還有自己的小小空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兒。


    我的腳底感覺已經斷成了兩截兒,關節生疼,我在想,要是陽間那些共享單車能投放一些到這邊來,那我就能省去好多時間呢。


    想到這兒,我靈機一動,剛好身後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衣著樸素,是個修理工,他正頭也不抬地給一輛女士自行車打氣,他的集裝箱裏放了有其他客人待修的自行車,其中有一輛比較新的看樣子已經被他修好了放在一邊。


    我打起了這輛新自行車的主意,我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車拿走。


    我觀察了老伯好一會兒,他雖然不停地工作,但是那台女士自行車的胎依然是幹癟的,老伯的工作竟然是白忙活的,而他自己渾然不知,讓人看著有些難過,但又不忍心提醒,因為,給車子打氣正是他當下最想做的事情,誰也沒有剝奪他人勞動的權利。


    “老伯啊,”我輕聲喊他,他好像耳背,聽不到我說話,我加大了聲音,“老伯——”


    他還是低頭打氣,沒聽見我說話,我隻好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背,老伯一邊抬頭,一邊做著摘耳機的動作,他的眼裏有些欣喜,他生前應該是個和善的生意人。


    我說老伯,您這兒有自行車兒賣嗎?因為我知道,有時候有些客人會把舊的自行車賣給修車的,我期待著老伯能把那輛看上去最新的自行車介紹給我。


    老伯回頭看了一下,說,如果你需要車,那就把那台騎走吧。


    “我該給您多少錢呢?”


    老伯弓著背,空氣似乎凝固了一下,他在思考著,接著對我說,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呢,那等你回去地麵,去跟我大兒子說,讓他不要給我燒紙錢,燒一些新款的自行車來,我也要學習新技術。


    我問了他,大兒子家住哪裏,他搖搖頭,說還是算了,死了的人不該給活著的人添負擔。


    這些年,我外公都沒有托夢給我,他也是覺得死了的人應該安息,不能給活著的人增添負擔吧,其實他們都錯了,大錯特錯!我有多想念他,他知道嗎?!


    老人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問我怎麽了,我問他,“如果您的大兒子每天都在思念您,您還會這麽想嗎?還會覺得死去的人不該打擾活著的人嗎?”


    老人的臉上泛起了喜悅的神情,他驕傲地跟我說,他生命最後的時候,他的大兒子哭得最傷心,三天沒有吃一口東西,那時候,他是真的很傷心,很不舍。


    “您是怕陰陽兩隔,大兒子已經把您忘記了是嗎?”


    老人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也不太確定。


    我告訴他我想去地下九層找我十幾年前去世的外公,他活著的時候我很愛他,現在,他走了這麽多年,我依然舍不得他,我多希望他能每天托夢給我,那樣,他就像真的回到了我身邊一樣。


    老人提起了勁,像是在發誓,他說,他今晚一定給大兒子托夢,告訴他,他在這裏一切都好。


    不用說,我收獲了老人贈送給我的陰間使用的自行車,他還送了我一把他那兒最紮實的鐵索,讓我找個屬於我的位置,把車鎖好咯,防止被偷。


    我輕輕地笑笑,那是當然,這個有一天一定會有一個屬於我的位置,我的集裝箱,但它暫時還隻能空著,因為我還要去陽間幹好多事兒呢!


    現在,我可以用我的集裝箱來鎖我在陰間獲得的第一樣真正的物品,就是我的自行車兒。


    如果你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一個人可以分享,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那你的心情一定是鬱悶的,而我現在心情很好,這多虧了老伯,我安慰了他,他也讓我更加堅信我自己的想法。


    或者的人一定要多去懷念死去的親人,因為他們也會想念我們。


    我騎著自行車,路上並沒有同行的人,也沒有逆行的人,所有的靈魂都規規矩矩地,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集裝箱裏麵。


    路是30度的下坡路,根本不用踩,車子飛快地往下衝,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到達底下第九層。


    心裏是無比激動的,我的外公正在做什麽呢,我猜不到,他生前信佛,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山頂上的寺廟裏度過,不過他不住在寺廟裏,吃飯也不在寺廟裏吃,他每天上山一趟,在廟裏打雜,然後再回家,但這並沒有任何報仇,要不然,我的外公怎麽會長期飽受貧寒呢?


    他一件新衣裳也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他都沒有錢,連過年的壓歲錢都隻能給我2塊,他真的好窮,現在想起來,我都很難過,要是他現在還活著,我要給他一些錢。


    心裏想著佛像,金色的,活著也有彩色的,找到了佛像,就找到了我外公,如果單憑相貌,我可能記憶有偏差,畢竟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小。


    我騎著車穿梭在第九層的集裝箱之間,一個一個搜查,因為年歲太久,我也不記得外公是幾月份去世的,所以沒有辦法按照編號來找。


    我又轉到了第十層,第十層有一個集裝箱裏放了一尊佛像,但是集裝箱裏的亡魂是個老尼姑。


    我很納悶,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我的外公難道搬走了?他能去哪裏,我到現在還不明白,那些幾百年前的亡魂現在在哪裏呢?地底下還有多少層,若幹年後,他們會不會消失,我的外公會不會消失不見?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有些熟悉,有些親切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喊我娜娜,我心裏的某種東西忽然被點燃,我轉過身,看見了我的外公,他一臉的慈祥,正朝我招手,他的另一隻手上牽著一隻老黃牛。


    那黃牛的毛發上還沾著泥巴,外公的鞋子上也沾滿了泥巴,他們是剛剛從地理幹活兒回來的。


    這隻黃牛我認得,小的時候偶它還去過我家,幫我家犁地,我還放過它,帶它去我的秘密基地吃青草。


    “孩子,長這麽大了,”外公說,他並不會像小的時候那樣見到我就要把我抱在腿上,我長大了,外公就和我保持著相對的生分,大概因為我是女孩子,他是在保護我。


    我問外公耕地回來累不累,他說倒是不累,就是口幹了,早上出門忘了帶茶瓶子,我點點頭,沒有給我的外公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輕輕地撫摸了老黃牛,聽說外公公去世後,家裏人把老黃牛賣了,賣掉的牛很多都成了城裏人餐桌上的牛肉,現在,看到它還能和我外公待在一起,不離不棄地,互相有個慰藉,真好。


    外公你喜歡喝什麽?


    喝茶唄,濃一點的茶好喝。


    我想了想,又問,那您有喜歡喝的汽水嗎?


    外公說,他喝過一次健力寶,隻嚐了幾口,味道至今難忘。


    我點點頭,答應外公等我回去陽間,就燒一些紙錢來,再燒幾罐健力寶給外公。


    外公一個勁地推脫,說不用,說我們年輕人掙錢不容易,不要亂花錢,汽水太貴了,要燒就燒一杯糖水過來。


    外公特別執拗,他還不知道現在的社會,汽水3塊錢一瓶,人們的月工資已經漲到了幾千到幾萬,區區一瓶汽水,哪裏會貴。


    我都急哭了,外公的執拗那是因為他真的在為我考慮,小的時候,我想買玩具,外公口袋裏隻有一塊錢,我非要買那個5毛錢一個的玩具,外公勸我,買吃的花5毛是值得的,但買玩具非常不值得,然而我繃著臉生氣,外公無賴,隻要掏出僅有的一元錢,花了額5毛給我買一個隻玩了半天就弄丟了的玩具。


    我轉過頭,眼淚啪啪地掉在陰間的地上,陽間的眼淚本不該掉在這裏的,任何一個細小的殘留都有可能讓這裏發生未知的變化,但是我控製不住,我想哭,外公根本就不懂,我在陽間的生活有多卑微,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十幾年前就不在了,我的缺失是一個巨大的空洞,誰也無法填補。


    外公卻以為他走了就走了,活著的人依然活著,他以為他什麽都沒有帶走嗎?連告別都沒有,我怎麽可能過得好?


    我抹幹了眼淚,告訴外公,現在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牛不用犁地了,都是機器在運作,可樂也很便宜,我一天的工資能買一百瓶可樂呢!


    外公依然表情嚴肅,腦子還是轉不過來,還是覺得飲料是奢侈的,然而他問,黃牛如果不耕種了,那是不是都要賣掉?


    老黃牛似乎能聽懂我的話,剛剛還煽動著耳朵,這會兒一動不動地聽我說話。


    不會啊,現在的人都很孤獨,家家都養寵物。


    “黃牛也成寵物啦?”外公問我。


    我掩蓋住原本打算支吾的表現,肯定地說,是啊,有人家裏養貓啊狗啊,有人家裏養豬啊,還有人家裏養牛啊,它們可都不是當牲口養,都是當家庭成員,當孩子養呢!


    “家裏的孩子還不夠多嗎?”外公質疑。


    “現在的人不喜歡養孩子,養孩子太操心,現在的人連婚都不願意結了,所以貓啊,狗啊,豬啊……那個還有大黃牛啊,就像是兒子或者閨女一樣重要。”


    老黃牛聽得入神,也不知道它是真聽懂了還是假聽懂了,它和外公在一起十多年了,我想應該能聽懂一些人話了。


    外公摸了摸了摸老黃牛傷痕累累的背,“大黃生錯了時代”。


    我看了看時間,天快要亮了,我和外公告別,告訴他,有事就托夢給我,我可以經常來看他的


    外公很為我驕傲,因為我掌管著陰間所有魂靈,雖然我或許什麽都沒有做,但是這個地方我來去自如,世上有且僅有我一個人辦得到,所以這裏的人都其實已經知道並且默認也習慣了我的存在


    我外公也知道我這個角色是存在的,隻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我本人,這一次,他見到了我,說我當了大官,說我小時候就聰明,知道我長大了一定能考上大學,當大官的。


    隻是,我這個官當得,和他當初想的不一樣罷了,外公總是知道怎麽安慰我,這也算是鼓勵吧。


    我推著自行車走上坡路很費勁,大概我要先去地麵,把自行車停在一個屬於我的,空的集裝箱裏麵,不然等我下次來的時候,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這台車。


    6點15分日出,我隻能在日出前感到地麵,所以我一口氣也不敢歇息,推著車子小跑,跑不動了就大步走。


    我想,要是陰間也有電梯該多好,那樣我就不用推著車子這麽辛苦地趕路了,我意識到我的王國還很落後,我這個官已經當了這麽長時間了,然而我卻沒有作出一點點貢獻,我意識到自己很失敗,虧欠了這裏的人們對我的信任。


    先從身邊的小事做起吧,先給我外公搞幾罐健力寶才是王道,畢竟,我隻是個小嘍囉,做大事,還得不斷從小事開始積累。


    一覺醒來,我睡得大汗淋漓,原本蓬鬆的頭發油膩膩的,我渾身酸痛,以為又是晚上沉迷於撿硬幣造成的。


    我隻好洗個頭,不然這邋遢的發型實在沒臉出門,涼水澆在頭頂上,透心涼,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我想起了昨晚的事,我的外公和黃牛剛剛幹完地裏的活兒,他一整天沒有喝水了。


    我抓起吹風機胡亂地吹了幾下頭發,頭發半幹半濕,我也顧不了這麽多,趕緊跑去附近的大超市,給外公買水。


    超市裏的飲料琳琅滿目,各色的,各種口味的,不同形狀的容器,看上去五花八門。


    還好外公說的健力寶還有賣的,不過已經小時候喝過的健力寶是易拉罐裝的,現在的健力寶和芬達一樣,都是塑料瓶裝的,口味也和芬達桔子汽水差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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