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太後睜眼醒來,幽暗的屋子裏沒有一丁點,她隻能從頭頂破了的磚瓦空隙中看到一圈淡淡的光輝。


    這樣的場景,她不知看了多少次,這儼然是夕陽即將落去的顏色。


    “外祖母,您醒了。”


    陡然傳來的聲音,令華陽太後不自覺地渾身發抖,雙眼空洞,驚慌失措地爬起身連連後退,直到撞上身後被蟲啃食得凹凸不平的壁沿。


    三年了,她已經三年未曾聽過人的聲音了,為什麽她的屋子裏會有人的聲音?


    等到鄭芙站在瓦片透光下的位置,華陽太後才看清了她的臉,她瞪大眼睛,仿佛忘記了如何說話。


    她眼珠的邊緣有些褪色發灰,兩手緊緊抓住耳側的白發,突然伸手指著鄭芙,幾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是你!”


    “是我。”鄭芙走近她幾分,並不嫌棄身下的床榻肮髒,坐在她的身前。


    華陽太後的神色忽地渙散下來,顫顫巍巍地朝鄭芙伸出手,遲疑片刻,還是把手放到她的左臉上。溫熱的觸感傳來,華陽濕了眼眶。


    “芙兒,你又來看予了……你不聽予的話好好同媯翎學習女藝,非要跟著政兒耍刀弄槍。刀劍無眼,你隻是一個弱小女子,日後若是受傷了可怎麽辦?”


    鄭芙一下子愣住了。


    她六歲隨嬴政回秦,第一次探望華陽之時,華陽親切地讓她稱她為“外祖母”。當時華陽看她的神情,正如今日這樣溫情中帶著憐惜,仿佛在收留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


    “予從未見過你這般好動的女童,不過予就是喜歡得緊。成蛟長你一歲,與你一樣都是予喜愛的孩子,日後待蛟兒成為秦王,予便下旨為你們賜婚。因為予的謀劃,你從出生便跟著政兒,如今是該好好補償你了。”


    鄭芙知道她已經精神恍惚,不知自己身處何處,處於何時。但從華陽的嘴裏聽說這件事,著實叫她驚詫。


    他們年紀尚小的時候,華陽表現出對成蛟的極度喜愛,雖然對嬴政冷漠些,但亦未曾刻意去針對過他,鄭芙從不知道她的心中是如此作想。既然她意屬於成蛟,那為何趙太後與嬴政回秦的時候卻沒有多加阻攔?嬴政登基之前似乎未曾做過任何有助於成蛟成為太子的事。


    “隻可惜,一步錯步步錯。予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孩兒,所以予看到子楚的第一眼,便決意收他為養子。即便是相互利用,但予總歸是個母親了。子楚去得太早,和予也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啊……當年的一出奇貨可居,帶來了子楚,帶來了呂不韋,不知不覺間打亂了予對秦國的所有布局。”


    聽華陽提起子楚的死因,鄭芙即刻發問:“外祖母,您說詳細一些,先王的死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華陽卻好像聽不到她的聲音一樣,深灰色的眼珠子轉緩緩往發亮的瓦片上轉,而後自說自話。


    “韓國?趙國?相比之下,予隻得選擇相對弱小的韓國,因為他們是小國,既然是小國的人,便更好控製。可呂不韋那個匹夫,一心幫扶趙國母子,謀劃好要讓他的兒子繼位為秦王。予雖一心匡扶嬴氏,但又敵不過他的手段。”


    說到這裏,華陽冷哼一聲,神色一淩,正如往日在朝堂上訓斥眾臣的威嚴之態。


    “後來總算知道無法管教他的秦王兒子,還不是還得聽從予的話,威脅蛟兒舉起反旗。隻要予與他聯手,此事便是勝券在握。豈料政兒不過動了動嘴皮子便叫他自亂陣腳,非得自己收拾殘局,愚不可及!”


    鄭芙越聽越急:“您怎麽就確定阿政是相國之子?”


    華陽太後仍然聽不到她在說話,隻是眼神轉向了她。


    “蛟兒叛亂失敗,政兒勢必會查到予的頭上。函穀一戰乃是予一早告知王兄,目的就是拿此牽製政兒,隻要予回了鹹陽重掌大權,楚國的榮耀便不會在予的時期隕落!可政兒實在是太難對付,我便隻能從芙兒身上下手。六國聯盟,百萬之師,即便秦國能夠抵擋,沒有幾年的時間亦無法將其擊退。芙兒已經無法控製,予隻好立鸞兒為秦王後,無論用何種手段,隻要在這期間內她有了子嗣,孩子一出生,予便命王兄增加兵馬殺了政兒,予便可以重新攜幼王掌權。”


    鄭芙苦笑:“您口口聲聲稱大王為政兒,稱我為芙兒,做的卻是半分不近人情的事。”知道她聽不見,可鄭芙仍是發自內心的感慨。


    “此事若成,予便仍是權傾朝野的大秦太後,若敗,勢必淪為階下囚,但為了大楚,予必須那麽做。結果還是予低估了政兒,百萬之師,區區數月戰事便結束了,楚國竟然還被占去十幾座城池,予的心在流血!事情再無轉圜之於地,予,敗了。”


    鄭芙垂下眼眸。


    她、羋鸞、成蛟、子楚、韓夫人以及數不清的被她在棋局中遊刃有餘地操控的人,華陽太後算計一輩子,葬送這麽多的人,為的都是她心心念念的楚國。


    “當初子楚還不叫子楚,他叫異人。為了討予歡心,他更名為子楚,這是多好聽的一個名字……子楚,楚國,我的故土!一步錯,步步錯……若我當初沒有收他為子,結局是否會更改?子楚的兒子,秦王嬴政,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予隻怕大楚的江山不日便要被秦國的鐵騎踏遍,予的故土會被大楚子民的血染得殷紅啊!予怎能安心,怎能安心——”


    說到這裏,華陽太後躺下兩行清淚,仿佛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她驚得張大了嘴,粗喘著氣突然向後倒去。


    鄭芙起身往屋外走了幾步,複又停下回頭。


    保持著原先的姿勢,華陽的身體好像僵住了。


    鄭芙打開屋門,一縷溫暖黯淡的陽光照射在華陽的臉上,將她逐漸散大無神的瞳孔照耀出奇異的顏色。


    這個女人,終其一生都在為楚國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無論用什麽手段,無論會失去什麽,她都始終堅定不移地向往著自己的信仰。


    最終換來的沒有其他,徒留她一人的死不瞑目和數不清的殘破靈魂。


    “來人,將太後遺體遷入驪山王陵,與孝文王合葬。”


    將壓在心頭數十年的話說了出來,華陽總算可以離開人世了。


    自此,大秦再無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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