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慈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深夜。她疲憊至極,表情木然。似乎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活著是個無意義的事情。


    活著是為了什麽呢?她想著這個問題慢慢走向屋邊,看著窗外。


    夜色如水,涼沁人心。


    亂世之中,像她這樣的活著,也許不過,是給別人多了些累贅罷了。


    長孫慈低頭,頭一次認真地審視著自己的人生:


    母親出身高貴,也原本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物。可就是因為她的任性妄為,立言不嫁。在她父親長孫晟去世之後,母親被自己的異母兄長帶著人,趕出了家門。


    是她讓母親失去了可以依仗的家。


    兄長聰慧過人,擅讀擅寫,可也是因為她的任性妄為被連累,正是大好讀書的年華,被趕出家門,失了依怙。


    而也正是因為她的任性,自己視若親妹的蕊兒也好,方將認識的好友蕭映容也罷,都被卷入了混沌之中。


    她該怎麽做呢?


    其實,於她而言,這樣的事情,也並非一次兩次的了。


    經曆過被泥糊住了腳,丟失了母親一針一線做起的新鞋;經曆了為了生存,被迫幫著舅舅與各家喜歡不喜歡的小娘子親近;經曆了因著她並不喜歡的出身,而被各種各樣的男人親近,甚至試圖讓她成為政治聯姻的工具……


    長孫慈覺得自己雖仍在芳華,心卻早已蒼老枯萎。


    她的人生,似乎永遠也不會好起來了。


    沒有花香,沒有鳥語。


    沒有喜悅,沒有幸福。


    沒有任何可能……


    她活著,是為了什麽呢?


    茫然地。


    長孫慈起身,在房間中緩緩地走。


    有那麽一瞬間,她其實動也不想動。甚至看也不想看。


    她覺得自己的夢想都碎了。


    在聽到那句“她不過是枚棋子,可輕易易之的棋子”時,她便覺得自己的夢想都碎了。


    她是恨的。她想複仇。


    前所未有地,她想複仇。


    從小到大,她當過太多次棋子——她不想當棋子了。


    她隻想好好活著。尋一知心人,一生一世不相離。


    就這麽活著。


    活著多好啊。


    可她似乎越發覺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但要讓她尋個複仇對象,她又覺得自己找不到。


    向誰複仇呢?


    為了達成自己目的,輕易點選自己入宮,又輕易推開了自己的蕭皇後?


    還是為了穩固皇權,就隨意將自己的幸福與未來,放在掌間玩弄流轉的皇帝楊廣?


    或者是,那個為了得到自己鍾情之人的多看一眼,便要將自己視為死敵,處處為難的楊淑玉?


    又或者……是當初為了家產,便將自己與母親趕出家門的長孫大兄?


    …………………………


    仔細盤算起來,她可以恨的人,實在太多了。但她認為該去恨的人,又實在不多。


    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付諸東流。


    一切向陽而生的心思,似乎都被世界燃燒成了灰燼。


    所有的幸福與快樂,似乎都在別人的悲傷與為難麵前,不值一提。


    活著,幹什麽呢?


    繼續下一次的失敗?


    繼續下一次的痛苦?


    繼續下一次的恥辱?


    或者說,她這樣的人,適合活著麽?


    驕傲到近乎虛榮,倔強到近乎任性,無能到近乎無力,卻又自卑到近乎任人予取予求?


    她還活著,有意義麽?


    或者說,她真的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活著麽?


    若不能的話,那何不就讓人生,停留在此刻呢?


    是的。


    長孫慈直到現在才發現,她人生最大的難處,便是如何活下去。


    千般苦,萬般難,她都熬過來了。


    旁人以為不可抵擋的艱難,她都打敗了。


    可唯獨……


    她卻輸給了自己的絕望,輸給了自己的時間。


    她覺得自己沒有時間了。


    沒時間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沒時間成為自己真正想成為的人,沒時間去到自己想去到的地方。


    她付出了一百二十倍的努力,最終還是換到一個失敗的結局。


    活著,還幹什麽呢?


    嫁人?生子?


    成為他人之婦?


    也許是罷。


    她恍惚地想著。


    以李世民的性子,他是會待她好的。


    會待她極好極好的。


    在世人眼裏,她是會有一切的。


    但她不想要啊!


    她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隨心所欲。


    誰會期待她活著呢?


    ——你的家人,你的母親,你的朋友們。


    我的家人?


    長孫慈低笑一聲,自語:“哥哥麽?若是沒了自己,他隻怕還是有大好前程的罷?”


    她這樣想著。


    母親?


    也對。母親什麽時候都不會放棄自己的。


    可時光易逝,或早,或晚,她總要離開自己。


    她不能指望母親的。


    朋友們?


    迄今為止,她的朋友們,多半都是交淺,言深。


    她總期待著下一個人,會真誠地對待她,於是便敞開心肺待人。可到最後,換來的不是不能與自己並肩前行的;便是需要她的存在,以便有所慰藉的人。


    是啊。


    家人與朋友需要她。


    可又有誰知道,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知心人,相攜走一生呢?


    李世民?


    不,他不是這個人。


    他或者待她,真心實意;他甚至於她,也是處處理解,努力靠近。


    可努力靠近,就代表著兩人之間,距離不近。


    她要的東西,他從來沒有給得起過。


    而他給的東西,很多又是她不缺的。


    偏偏。


    兩人之間,還橫著一顆真心,一點情份。


    他待她的一顆真心。


    她於他的一點情份。


    隻是兩人身份所限,這顆真心與這點情份,又能支撐到什麽地步呢?


    她看不到希望。


    有人說,希望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最折磨人的東西。


    她曾經深以為然。


    人旦凡有了希望,有了可以看見光的地方,便總是想掙脫眼前的一片黑暗。殊不知這黑暗本是人生常態,我們或可偶爾從黑暗被撕裂的地方伸出頭來,喘上一口氣,卻絕不能真正擺脫黑暗……


    除非,是自小兒便生在光中的幸運兒們。


    可她不是。


    她是一個看不見未來的人,也看不見希望的人。


    身上背著長孫慈這名字開始,她便注定了要與這三個字所代表的一切,搏鬥一生。爾後最終歸於死寂。


    她累了。


    不停地咳著的長孫慈,隻覺自己漸漸被黑暗所吞沒,漸漸消失於黑暗之中。


    漸漸……


    漸漸……


    世間一切,歸於無聲。


    她倒了下來。


    便能這樣地永遠睡著,再不必醒……


    真好。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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