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前香、後香、左香、右,前後左右香噴噴。


    武克文和他的四侍衛,要把香噴噴好味,帶到“葡萄最多的人家。”


    叉燒、薰腸,馬龍拿著,兩隻大蹄膀,郝九拎著大閘蟹,胡天提著兩大袋小籠包子,何槍抱著。


    各式好味,剛從店裏出爐,熱氣猶騰騰,店家用荷葉裹住,包得密實穩紮,熱氣卻似有若無冒出來,好聞味道四處飄散,教人止不住發饞。


    馬龍眉開眼笑嘀咕:“連吃人家幾頓燒烤醉雞,這下該投桃報李了。”


    武克文笑而不語,心裏暢快極了,幾樣好味是全縣城著名美食,他們打聽清楚,分別從東店、西店、南店、北店買來,美食聊表寸心,想到不空狼吞虎咽的饞相,武克文不禁得意起來。


    郝九說:“再有那葡萄美酒佐食,就更好味了。”


    “要好味得快!”何槍催道:“快馬加鞭,熱呼呼吃著過癮哪!”


    這頓水陸大餐,果然過癮,每個人吃得嘴角生香,滿麵油光,眾人吃到夕陽西下,酒足飯飽,暢快極了。


    不空與翁武酒酣耳熱,童心大發,不空說:“山珍海味好吃,可惜得缺水果。”


    “要水果還不簡單,葡萄。”


    “到處都是葡萄,不稀罕。”


    翁武眼一瞪,說:“我這葡萄別人想嚐都嚐不到,怪老竟說不稀罕!什麽稀罕?”


    “小老兒想吃木瓜。”


    “喝!就這兩棵木瓜,你還要吃幹抹盡!也罷!也罷!”


    翁武抬頭往上看,說:“這一棵,有兩枚黃了,可以吃了。”


    不空看另一棵,說:“那一棵,也有兩枚黃了,可以吃了。”


    武克文興味盎然:“可惜果實掛得太高了,大師父莫非在竄上樹去?”


    不空笑嗬嗬道:“小老兒太飽了,動作隻怕遲鈍,有事弟子胸其勞,克文你竄。”


    武克文仰頭看看,臉色微赧,說:“太高了,徒兒沒本事,竄不上去。”


    “竄不上,爬啊,爬也無妨。”


    武克文哭笑不得:“大師父別作弄徒兒,爬上去,多難看。”


    “不爬也行,站在樹下,使出正反兩麵掌。”


    “大師父說笑,正反掌如何取下木瓜?”


    “以掌力震下木瓜。”


    “這……”


    “你們,一個個試試看。”


    馬龍興致勃勃:“我先試試。”他啪啪啪啪連擊四掌,樹上木瓜文風不動。接下去,何槍、郝九、胡天亦各出四掌,木瓜仍穩穩掛於樹上,未受絲毫影響。


    輪到武克文,他先出一掌,旋即一個急旋,整個人做了三百六十度回轉,手上以反手掌擊出,旋以餘力,再一回旋,繼出一掌。


    四掌盡出,木瓜樹被撼動,樹葉落了一地,木瓜仍傲然高掛,不肯墜落。


    不空與翁武拍掌大笑。武克文靦腆道:“大師父,翁叔笑什麽?”


    不空說:“克文果然聰明,以回旋帶出腰腿勁力,力勁自然加強,落葉紛紛已經不錯了。”


    武克文雙頰發熱,澀澀道:“大師父取笑,取笑了!”


    翁武笑嘻嘻說:“怪老出手,這木瓜無論如何也要給麵子。”


    不空笑容滿麵:“老哥請先試身手。”


    “我?”


    “小老兒粗手粗腳,把瓜葉都弄下來,老哥看了要氣壞!”


    “也罷!也罷!我先來,怪老這樣的高人,原是後頭唱壓軸的!”


    翁武說罷,果真站木瓜樹前,一掌下去,啪,不隻黃葉飄落,一枚黃木瓜也倏然飛下,翁武左手接住木瓜,右手再擊,啪,又掉下一枚來,黃橙橙的顏色,引人垂涎。翁武雙手各托一個木瓜笑顏逐開。


    不空師徒齊聲喝采。


    翁武把木瓜放地上,笑對不空:“我把木瓜取下了,怪老,看你的啦!”


    “小老兒沒啥好看,這會兒,看別人的!”


    武克文與翁武相對一愕:“什麽?”


    “這木瓜,要遭殃啦!”


    話未完,聽得兩聲輕響,木瓜應聲而裂,紅粉的瓜肉露出來,飽滿汁液濺了滿地,翁武臉色一變,厲聲喝:“誰?誰做的好事?”


    “你姑奶奶,我。”輕脆的女聲,眾人嚇了一跳。


    “還有我。”


    綠樹後,站出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身材高瘦,男的精壯結實,兩人都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他們一臉寒霜,來意極不友善。


    鮮美多汁的木瓜,被莫名其妙擊破,翁武早已氣怒交加。


    看眼前二人傲慢無禮,翁武更加怒不可遏,他一竄而前,喝問:“你二人什麽意思?”


    “小意思!”女的說:“你是不是蕉嶺人?”


    翁武臉色一變,倔強道:“是又怎麽樣?”


    “蕉領翁家莊人?”


    翁武雙目瞪圓,大愕:“你怎麽知道?”


    “你本名叫翁耀祖?”


    翁武麵色數變,瞠目結笑瞪住對方,呐呐道:“你們是誰?”


    女的與男的相顧一望,倏然撲前,一左一右,朝翁武臉上掌摑……


    翁武眼見二人摑他,以手臂攔住二人,那對男女渾身震了一震,手勢並未回收,僵持間,翁武緩緩發話:“我在此地落戶很久,無人知我來曆,二位為何如此清楚?”


    女的不願解釋,冷冷道:“當然清楚。”


    “二位為何動手就要人?”


    “三句好話不如一巴掌,先教訓你這無情無義的人再說!”


    翁武咬咬牙,說:“好,我就站這裏,你們要打就打吧,我絕不皺一下眉頭!”


    武克文忍不住叫:“翁叔……”


    翁武望他一眼,苦笑道:“知道我故鄉,知道我真名實姓,又罵我無情無義,這樣的人,把我活活打死,我都認了!”他閉上眼:“你們,打吧!”


    那對男女交換眼色,同時舉起手來,忽然停下,女的歎了一口氣,跺跺腳。


    “二位。”翁武張開雙眼,訝然問:“為何不動手?”


    “你聽著。”女的臉如嚴霜:“自己動手!”


    翁武愕住了。


    眼看翁武被人勁耍,武克文按捺不住了:“你們,不要逼人太甚!”


    那對男女瞪武克文一眼,翁武稍一抬手,說:“這事,我自會處理,不麻煩各位!”


    “翁叔……”


    不空輕拉武克文一把,武克文等人滿腹狐疑,悄悄退開。


    翁武如何了結事情?眾人不知道。眾人進屋後,聽不到外麵動靜,四周出奇的靜,翁武和兩個不速之客並未打鬥,不到半個小時,翁武進屋了,凝著一張臉,腳步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此時,天已黑透,小童點亮燈,燈影在翁武臉上跳動,他看著不空,緩緩說:“我明日回一趟蕉嶺。”


    武克文嘴唇動了動,有話想問。不空使個眼色,武克文噤住口。


    “怪老、克文若不嫌棄盡管住下,有雞有酒,任你們吃喝。”這一晚上,眾人無語,悶悶睡了。


    這一晚,朦朧間,隔壁有人輕輕吟唱,武克文凝神一聽,聽出吟唱的正是李頻的“渡漢江”:


    “嶺上音書絕,經冬複曆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唱完,他從頭再唱,唱至“經冬複曆春”,竟然忘情也似,反反複複,把“經冬複曆春”一遍遍唱著,不知唱了幾遍,終於停住了。


    另一個鋪上,不空喃喃道:“一共唱了十八次經冬複曆春,好家夥,十八年沒回去,老哥,你夠狠啊!”


    睡夢正香,武克文又被吵醒了,他聽到“的噠”、“的噠”聲,這“的噠”、“的噠”聲,任何人一聽,都知道是馬蹄聲,唯一奇怪的,“的噠”聲不是來自屋外,而是源自屋裏,就在鬥室之中,連串不絕。武克文傾聽著,不禁啞然失笑。聲音來自鄰床,正是不空在發音!


    不錯,是不空,他的發音維妙維肖,真像幾匹馬在行走。


    的噠、的噠,的確可以騙人耳朵,可惜這家夥太懶了,他應該到屋外去的噠一番,才不致被拆穿,如此近距離,當然很快被識破。


    管他的!武克文閉上眼,打定主意,不管這家夥製造什麽怪音,他可要聽若不聞,好好睡他的大頭覺。


    不空卻不饒,馬蹄剛停,他又“喔——喔——”學起雞啼來,他越叫越起勁,越叫越響亮,突然四麵八方的雞啼大作,這不空一見假啼引來真啼,不禁嗬嗬嗬大笑。武克文當然睡不成覺了,他氣悶又好笑道:“大師父一會兒學馬蹄,一會兒學雞叫,這下好了,把雞都吵起來亂叫,大師父不想睡,我可要睡,徒兒失禮,不管馬蹄雞叫,我都要睡個夠!”


    “你睡,你睡,剛才馬蹄初起,你翁叔就走了,這會兒公雞啼叫,我也要走了,武克文,你繼續睡!”


    武克文睡意全消,定神一看,不空已不在鋪上。驚疑問,複聽得不空大嚷:“馬龍、何愴、胡天、郝九,好生侍侯你們主子,小老兒走了!”


    屋裏一陣騷動,武克文朝外望去,外麵還是黝黑的,這會兒才三更,武克文萬般不情願,嘀咕道:“就會作弄人,連覺也不肯讓人睡飽,太可恨,太可恨了!”


    “十八年沒回去,再不回去,隻怕家破人亡羅!”不空的聲音。


    武克文驀然坐起。


    “翁武啊!翁武啊!這一回,你會不會喪命,還不知道哪!”


    武克文忙穿好衣衫,一邊大叫:“馬龍!快備馬!”


    奔馳多日,總算返回蕉嶺翁家莊。


    翁武不敢叩門,近鄉情怯,近家情更怯。


    他回頭望望一男一女兩俠士。男的叫駱明,女的叫崔蓉,他們是一對夫婦。


    駱明、崔蓉鼓勵看著他,翁武慢慢叩起門來。但是,沒有回應。翁武輕輕推門,門原是虛掩的。稍稍一推,門咿啊一聲,輕輕開了。


    門開的刹那,翁武吃了驚,一個瘦削的女人背對他,跪於地麵,翁武氣息轉急,擔心女人掉頭看他,幸虧沒有,女人似不聞聲響,仍舊背對門扉,跪神案前。


    女人開始朝神案磕頭,連磕了幾下,磕到後來,女人頭臉趴在地麵,一串悉悉嗦嗦鼻音傳出來,翁武先是驚愕,很快明白,女人在哭。


    翁武不知所措,女人慢慢起身,擦擦眼角,把角上供品放進了提籃裏,挽著提籃往外走。


    翁武趕緊閃向一邊,他有功夫底子,輕輕一閃,已閃至牆角,女人渾然不覺,人已走出去,在翁武驚愕間,她已走了一大段路了。


    駱明、崔蓉從那端牆角閃出,以責備的眼神望著他,崔蓉低斥:“你為何躲避?”


    翁武滿麵尷尬,為難道:“我有何麵目見她?”


    崔蓉瞪他一眼,哼了一聲,轉身跟在女人後頭。


    女人身形瘦小佝僂,滿頭白發,這身影十分陌生,不過翁武看她臉側輪廓,確定這人是他的發妻銀花。


    駱明夫婦以三十步間距跟著走,翁武亦步亦趨尾隨。銀花腳步急,似乎趕著到什麽地方去。


    翁武暗奇,銀花一直沒有回頭,他叩門之際,她似乎沒聽到聲音;他推門,她又沒反應;此刻,三個人跟住她,三個人腳步雖輕,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卻很清晰,她真的沒有聽到嗎?


    她一個拐彎,拐進另一個林子裏,兩個紮辮子的年輕姑娘迎向她,一左一右拉著她手急急往前跑。


    離家十八載,此地此景物並無多大改變,翁武認出,前麵是到翁家祠堂的路。


    七拐八彎到了祠堂前,已經聚了很多人,裏圈、外圈,盡是人頭攢動,似在等待什麽。祠堂前方,一棵木瓜樹,樹下綁著一個年輕男子,繩索一圈圈,從頭到腳,密密實實捆住他。


    他整個人僵直著,唯有脖子垂下來。他滿臉灰白,雙眼闔著。


    瘦伶伶的銀花一到,人群起了一陣騷動,銀花一衝崦前,一見被擺得粽子也似的男子,她淚珠成串滾落,嘴裏嘶啞著喊叫:“冤枉的!我的兒子冤枉的!”


    兩個姑娘也叫:“冤枉的,翁棟梁是冤枉的!冤枉的!”


    銀花雙手摸著年輕男子的臉,哭叫道:“你不會!你是個乖孩子,娘知道你不會!你不會做壞事!”


    突然,她的手移向他身上,忙忙亂想解他繩過,她抓過這圈抓那圈,繩索綁得紮實,她抓不鬆,抓不開,一急,她轉過身,大叫:“你們放了他!快放了他!我兒子是冤枉的!”


    兩姑娘急去攙銀花,其中一個叫:“我哥哥是冤枉的!”


    那年輕男子淚水奪眶而出,銀花急去擦試他的淚,說:“你有冤枉,說出來給八叔祖聽!說出來,他們會給你公道,放了你!”


    祠堂前坐了三個長者。中間那個,身形瘦削,白發滿頭,皺紋縱橫滿臉,坐七望八之齡;左邊那個,戴頂帽子,身形稍壯,年齡稍輕,不過也有七十歲年紀;右邊那個,約莫六十歲,圓圓臉孔,富泰模樣,臉上不怒而威。


    翁武一見三人,立刻認出來,他們,是翁姓宗親中,身份最特殊的。白發滿頭的是輩份最高的八叔公;戴帽子的是三堂伯;圓臉富泰的是翁家莊莊主翁文合,翁武得喊他一聲“二堂哥”。


    翁文合莊主是翁家莊首富,平常修橋補路,皆由他出資,在蕉嶺一帶,他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不要哭,棟梁,你有冤枉說給八叔祖聽,八叔祖替你作主!”銀花顫抖著聲音說,她的聲音不少,人人都聽見了。


    三堂伯突然暴喝:“不要喧嘩,八叔公說話!”


    銀花似未聽聞,仍一逕對著翁棟梁說話,三掌伯厭惡地對她叫嚷:“叫你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銀花困惑,一個姑娘朝她比劃一下,她倏地向八叔公跪下磕頭。


    八叔公對旁邊那姑娘道:“錦珠兒,扶你娘起來。”


    翁錦珠雙膝一落,嗚咽道:“求八叔祖主持公道。”磕了一個頭,扶起她娘。


    八叔公站起身來,走到木瓜樹前,眼盯著年輕男子,問:“你是翁棟梁?”


    男子無力點點頭。


    八叔公說:“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不許隱瞞。”


    翁棟梁點點頭。


    “五月九號晚上,是你夥同一群土匪,闖進翁莊主家搶劫財物?”


    翁棟梁急急搖起頭來。


    “你的意思,你並未夥同土匪?”


    翁棟梁趕緊點頭。


    “八叔別聽他胡說!”三堂伯道:“是我問的口供,那日我在祠堂問俘,他招認了,白紙黑字,還劃了押,瞧瞧這個!”從口袋掏出一張紙,送八叔公眼前。


    八叔公眯著眼睛,湊近紙上瞧了瞧,微顫著手,送翁棟梁麵前:“這是你畫的押?”


    翁棟梁目瞪口呆,八叔公說:“錦珠兒,你識字,快瞧瞧你哥哥畫的押!”


    翁錦珠看了一眼,叫:“冤枉的!他們不給我哥哥水喝,不給他飯吃,又不給他睡覺,還要嚴刑拷打,哥哥受不住,才畫的押!”


    三堂伯朝翁鐵珠看了看,眼色怪異道:“你不必替他辯駁,是他自己畫的押!”


    翁錦珠淚水一點一滴流出來,抽泣道:“八叔祖給我哥哥公道,八叔祖若不信,看看哥哥後背,他背上全是傷痕,還有雙手,十個指頭又紅又腫,八叔祖……”


    八叔公半信半疑,抓起翁棟梁雙手,果然十指紅腫,三堂伯突然冷笑:“狡猾的小東西,不給他點厲害,他怎肯招認!”


    翁鐵珠含淚瞧一眼三堂伯,又悲又忿道:“三伯公,再怎麽說,您是長輩,我不該頂撞您,隻是,我和哥哥都是翁家人,翁家人有冤,您身為長輩,就該替他作主,您如今動用私刑,屈打成招,三伯公,您說,我們做晚輩的,該怎麽辦?”


    三堂伯訝然瞪大眼,冷哼道:“丫頭片子,虧你還知道你是翁家人!我問你,翁家人為何帶了土匪搶翁莊主?”


    “我哥哥是冤枉的!”


    “冤與不冤?他心裏明白!依我看,你們究竟是不是翁家骨肉,你們身上是不是流著翁家的血,還是一個天大的疑問呐!”


    眾人大愕,翁棟梁、翁錦珠兄妹倏然抬起頭,人群中的翁武驚惶瞪住銀花,對方一臉茫然,似未聽聞。


    翁錦珠怔了怔,怒目視三堂伯,忿忿道:“三伯公是長輩,說話應有分寸,為何我跟我哥可,不是翁家骨肉?為何我們身上,不是流著翁家的血?”


    三堂伯微微一笑,輕蔑道:“你爹翁耀祖赴京趕考,一去不回,你爹走後九個月你娘才生下你跟你哥這對龍鳳胎,你們,究竟是不是翁家骨肉,誰知道?”


    翁棟梁、翁錦珠愕了一愕,隨即滿麵悲忿,唯銀花仍一臉茫然,翁錦珠咬牙切齒說:“三伯公你這是在侮辱我娘,我娘如今是個聾子,聽不見你說什麽,自然不會辯駁,我娘若不守婦道,十八年前就已經離開翁家莊,又何必這裏苦守?我二人是不是翁家的骨肉,三伯公看不出來嗎?大家都說,我兄妹二人長得跟爹一模一樣……”說著已泣不成聲,那翁棟梁更是臉上青筋暴現,眼珠瞪得滾圓。


    “丫頭片子,你們既是你爹骨肉,為何你爹一去不肯回來?一個男人,十八年不肯回來,這是什麽緣故?用得著明說嗎?”


    翁武臉上漲得豬肝也似的紅,正欲挺身而出,忽聞八叔公沉喝:“不要節外生枝,我還要問話。”


    三堂伯應聲“是”,退至一旁。


    八叔公鑠鑠眼光盯住翁棟梁,問:“你若未夥同土匪去搶翁莊主家,為何畫押?”


    翁棟梁欲哭無淚,強打精神道:“八叔祖作主,我是屈打成招。”


    “好,你說屈打成招,八叔祖再問你,翁莊主家的寶物為何在你床底下起出?”


    翁棟梁臉色一僵,不知所措,那銀花耳朵聽不到,隻能睜大惶恐的眼睛,看看八叔公又瞧瞧自己兒子,茫然無措。


    翁文合莊主冷冷瞪住翁棟梁,說:“不錯!我家的寶物,翡翠玉鐲、水晶鼻煙壺、牛毛紋玉佩,還有五百兩銀子,為何在你床下?你說話!”


    翁棟梁垂著頭,說:“我不知道。”


    “說!寶物會長腳嗎?銀子會長腳嗎?你不知道?不知道就賴掉了嗎?”


    翁棟梁虛弱張開嘴,又無奈合上,銀花看在眼裏,心肺俱痛,多日未見,翁棟梁明顯瘦了一大圈,眼眶下陷,臉頰瘦削,尤其嘴唇,幹澀、龜裂,想是太難過了,他不時伸出舌頭舔著。


    銀花突然想起什麽,急急從提籃取出一碗不知什麽,送到翁棟梁嘴裏,翁大口大口喝下去,黑色汁液從嘴角溢出,銀花忙伸手替他抹淨。


    八叔公瞧瞧翁棟梁,說:“也不是我八叔祖不給你公道,若非你夥同土匪到翁莊主家中,寶物、銀子怎會在你房中搜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這會兒翁家莊的人全都饒不了你了!”


    翁錦珠臉色慘白,驚忙叫:“你們要把我哥哥怎麽樣?怎麽樣?”


    三堂伯冷笑:“怎麽樣?殺人償命!”


    “我哥哥不可能殺人!”


    “你哥哥有武功底子,又夥同土匪,怎不可能殺人?”


    翁文合忿忿道:“不會殺人?不會殺人怎會殺掉我兒子?”


    翁棟梁猛然抬起頭,說:“我沒有殺人!”


    “我來問他。”八叔公說:“五月九日晚上,你真的沒到翁莊主家裏?”


    “沒有。”翁棟梁堅定說。


    八叔公想了想,說:“二更剛過,巡更的阿旺在翁莊主家門口看到你,你怎麽說?”


    翁棟梁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三堂伯揚聲道:“更夫阿旺已出來指證,你也說沒有?”


    “我隻是在翁莊主家門口,並未進翁莊主家。”


    “胡說!”


    八叔公說:“我來問。”他看著翁棟梁,說:“二更時分,你為何去翁莊主家門口?”


    翁棟梁瞧瞧翁錦珠,遲疑著,翁棟梁一昂頭,決然道:“你說真話,不要顧忌我。”


    翁棟梁想了想,下定決心道:“我在睡夢之中,有人來家裏敲門,說看到錦珠被人擄走,人在翁莊主家附近,我到錦珠房裏一看,妹妹果然不見,我急忙到翁莊主家附近察看。”


    八叔公朝翁錦珠瞧了瞧,問:“你真的被擄走了嗎?”


    “我在睡夢中,突被人扼住脖子昏了過去,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床鋪底下。”


    “這話當真?”


    翁錦珠眶中有淚,堅定點頭。


    翁錦珠旁邊的姑娘突挺身而出:“八叔祖,我可以說話嗎?”


    八叔公怔怔看她,問:“你是誰?”


    “我是李家莊的人,我爹李火旺,我叫李玉霞。”她靦腆道:“我是翁錦珠的好朋友。”


    八叔公緩緩點頭:“我知道你爹,你想說什麽話?”


    “八叔祖,姑娘家的名聲,比什麽都緊要,錦珠被人掐昏,這話傳開,對錦珠名聲有損,錦珠肯說出實情,八叔祖千萬要相信才好。”


    “好”八叔公點頭:“我暫且信他兄妹的話。翁棟梁,你說有人到你家敲門報訊,這個人是誰?你把這人找出來?”


    “我……”翁棟梁為難道:“我不認識。”


    三堂伯厲聲道:“一派胡言,太狡詐了!八叔,如今他為脫罪,死不招認,八叔快處決他才是!”


    八叔公瞧他一眼,問:“依你看,怎麽處理?”


    “翁家莊的人,敢夥同土匪殺自己人,搶自己人,這人若不處以極刑,類似案件,難保不再發生,隻有處以火刑,以儆效尤!”


    翁武渾身一顫,聽得翁錦珠大喊:“不!我哥哥沒有殺人!沒有搶人!你們不能燒了他!”


    翁棟梁額上汗珠沁出,臉如死灰,他叫:“我沒有夥同土匪,你們要燒死我!我不甘心。”


    三堂伯冷冷道:“不與他羅嗦,把油淋他身上,點火!”


    兩個壯漢出來,從屋簷下抬出一梭油,陽光下,油光晶晶閃閃。


    翁棟梁大叫:“我不甘心!你們說我夥同土匪,你們有沒有捉到土匪?若真有土匪指證,我死而無怨!”


    目睹此景,人群中的駱明、崔蓉心驚肉跳,正尖知如何是好,忽聽得有人輕蔑冷笑:“翁棟梁你死定了!”


    說話這人,三十多歲,三角眼,鷹鉤鼻、滿臉橫肉,駱明夫婦聞言,把臉一轉,定定瞧他。


    兩個壯漢油桶往地麵一放,準備往翁棟梁身上潑。


    翁武呼吸急促,身體發軟,忽然他暴喝:“等一等!我有話說!”


    眾人大愕,八叔公眯著眼,三堂伯嘴唇半開,翁文合皺皺眉,每個人怪異看著他,交頭接耳,暗覺驚奇。


    人群騷動,有人大叫:“是翁耀祖!翁耀祖!”


    眾人如夢初醒,銀花呆呆望著他,翁武一陣配夢,可憐的女人,當年離開,她不過十九歲,十八年的艱辛,滄桑,她鬢發已斑,眉梢、唇角布滿細紋,比實際年齡蒼老十五歲都不止。


    這一刻,她望著翁武,恍如做夢,珠淚忽然成串串,沿著兩頰滾落。


    翁武不敢多看她,轉臉靦腆注視八叔公,喚:“八叔公……”


    “你是?”


    “八叔公認不得我了?我是五房的翁耀祖。”


    “翁……耀祖?”八叔公上上下下,眼睛來來回回在他身上、臉上打轉,突閃過喜色,說:“不錯,你果真是還知道回來?”


    “回來得正好!”翁文合冷冷道:“你兒子夥同土匪,又搶又殺自己親人,咱們就當你麵,活活燒死他吧!”


    翁武盯牢他,黯然道:“二堂哥是一莊之主,應知是非黑白,再說並無確切證據,就一口咬定我兒,還動用私刑,將我兒屈打成招,二堂哥身為長輩,不嫌過份麽?”


    翁文合眼底寒光一閃,不樂道:“部分贓物自他床下取出,又哪裏冤枉了他?翁耀祖,你隻知替你兒辯駁,有沒有想到我翁文合的兒子,被你兒所殺?”


    “好了,翁耀祖,這翁棟梁是不是你親骨肉,還不知道,你口口聲聲我兒,我兒,豈不惹人笑話!”三堂伯斜睨他,臉上盡是輕蔑。


    翁武臉上一黯,歉然道:“棟梁的確是我兒,當年離家,他娘剛有身孕。”


    三堂伯翻翻白眼,說:“既是如此,你為何一去十八載,不肯回來?”


    翁武長歎,說:“不第秀才,有何麵目見家鄉父老?”


    “沒良心的東西!”八叔公斥責:“不第秀才,便可以不過日子,不要父母妻兒麽?”


    “耀武沒臉!耀武慚愧!”不錯,男子漢大丈夫,榜上無名,父母妻兒蒙羞。十八年前,他當托人捎信,要父母隻當沒有兒子,不必盼望;要妻子隻當沒有丈夫,改嫁他去。他明白,悲劇不隻在他身上,三年一試,悲劇層出不窮,有人羞慚自盡,有人流落他鄉。他異鄉落戶,實是自慚形穢,飽含辛酸。


    “好了!”八叔公瞪他一眼,說:“眼前如何解決?”


    翁文合忿忿道:“燒死翁棟梁,一可儆效尤,二慰我兒在天之靈!”


    翁武凝望翁棟梁,此時的翁棟梁,心事翻湧,垂下頭,眼盯自己腳尖。翁武說:“棟梁若真夥同土匪搶人、殺人,請問八叔公、三堂伯、二堂哥,有沒有人捉到土匪?有沒有口供?


    若有土匪,有口供,棟梁自然無可抵賴!”


    八叔公、三堂伯啞口無言,翁文合餘怒未消,冷冷道:“部分贓物、贓款在他床下找到,怎麽說?”


    “二堂哥有沒有想過,若有人栽贓呢?”


    翁文合一愣,嗤之以鼻:“什麽人要栽贓?你翁耀祖家徒四壁,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栽贓又何所圖?”


    翁武被他刻薄所傷,啞聲不語。此際,忽聞打鬥聲,翁武一轉頭,驚見駱明、崔蓉將一人逼入場中,崔蓉嗓音清脆道:“你們想知緣由,何不問問這個人!”


    眾人凝目一瞧,一對滿臉正色的男女,正虎視眈眈瞪住一個三角眼、鷹鉤鼻的男子,翁文合一見大訝:“是唐大少。”


    “不錯,他是唐文華,人稱唐大少,翁莊主家的事他最清楚。”


    銀花一見唐文化,忽然皺皺眉,滿麵怒容,手指朝他指指點點,咬牙切齒道:“是你!是你故意陷害我兒子!”


    翁錦珠杏眼圓睜,大嚷:“是他!不錯!是他!”


    唐文化臉一僵,隨即冷笑:“這事與我什麽相幹?我不過來趕一場熱鬧罷了!”他瞪住駱明、崔蓉,滿臉凶蠻道:“你二人憑著一點身手,敢多管閑事,小心死得很難看!”


    雙手一甩,大步朝外行去。


    “等等!”崔蓉厲聲道:“話未說完,你想溜走?”


    唐文化冷笑:“翁家死人,與我姓唐的何幹?”


    翁錦珠突衝前,怒氣衝衝道:“為何與你無幹?是你嫁禍我哥哥!”


    唐文化驀然一抓她衣領,正欲將她狠狠甩出,胳臂已被駱明一把拿住。


    “不要怕!”崔蓉道:“錦珠,當著你八叔祖,一幹宗親,你說說看看,他怎麽陷害你哥哥?”


    翁錦珠忿忿盯住唐文化,說:“一個月前,我娘要我送新衣到唐府,正巧遇到唐大少,他對我胡言亂語調戲,是我機警,逃開了。隔天他找陳大嬸一起來家裏提親,說要納我做小妾,被娘和哥哥回絕,哥哥告訴陳大嬸,說我們家雖窮,也不能給人家作小,後來唐大少三番兩次上門,與哥哥爭吵,唐大少很生氣,說再不答應,他要讓哥哥死得很難看,等哥哥一死,我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


    眾人為之動容,翁文合瞪住唐文化,問:“唐大少說過這話?”


    “說過。”唐文化慢悠悠答:“也不過一時氣話。”


    “不是氣話。”翁錦珠說:“後來二堂伯家出了事,大夥兒把哥哥抓到翁家祠堂拘禁,數日前我與李玉霞探監,他們不許探,我與玉霞回家路上,唐大少帶著家丁迎麵而來,對我說:‘你知道我唐大少的厲害了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想通了來找我,你哥哥有罪無罪,全憑我……’”


    唐文化突然爆出一串大笑,瞪住翁錦珠,說:“翁姑娘倒真會編故事啊!貌美如花的姑娘家,我唐大少要幾個就是幾個,哪會稀罕你這小家碧玉?說家世沒家世!說相貌嘛,又不是天仙美女!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聲未完,驀然一人衝來,駱明、崔蓉一閃,這人照著唐文化後背一拍,唐文化啊了一聲,返身招架,二人四掌相持不下,唐文化飛起一腿,對方一個急旋,躲開,人已在唐文化後方,那人旋即進擊,啪啪兩下,分別打中唐文化左右肩胛,那人動作奇快,右掌剛拍過唐文化肩胛,順勢抓他手臂,緊接一聲裂帛,唐文化衣衫已被扯破,露出肩膀,那人冷冷道:“我是僅莊主家管事,當夜土匪進門,我外出未歸,等我趕到,看到領頭的正要逃走,我是鷹爪功傳人,他這肩上,五爪清晰,賴得掉嗎?”


    唐文化臉色數變,驚惶交集,突然眼露凶光,大喝:“兄弟們,先燒死翁棟梁,再燒了翁家祠堂!”


    人群中衝出二、三十人,見翁家人即出手毆打,一時場麵大亂。有人衝向油桶,猛力一推,桶翻油傾,頓時滿地油膩。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火光熊熊燒起,直撲翁棟梁。


    翁武急衝向前,匕首一亮,割開繩過,料不到油火相加,其勢凶猛,一發不可收拾。可歎翁棟梁身上繩索捆太密實了,翁武來不及鬆綁,烈火已席卷而來!


    翁武欲哭無淚,雙手不聽使喚抖起來,很快,他發覺自己不但救不了兒子,還自身難保。不知何時,他的衣衫也被油濺濕,此刻已著火了,他明白若想自保,隻要衝出地麵打滾,自能滅火,隻是,親生兒子命在旦夕,他豈能隻顧自己,不救兒子?


    四周亂紛紛,小孩哭、女人叫,兵器交響,拳腳虎虎生風……。唯翁武心急速沉墜,汗珠如豆滾落。


    驀地,一聲怪響,木瓜樹忽然劇烈搖晃,旋即連人飛起,直撞側方。翁武立腳不穩,跟著飛竄而出。


    翁武衣上火光閃動,他十萬火急,迅速翻滾幾下,與此同時,翁武發覺被綁在樹幹的翁棟梁,正在地上靈快滾動,剛燃起的火光明顯弱下。他暗覺奇怪,棟梁早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此刻矯健如此,豈不奇怪?隻見地麵的人、樹連翻帶滾,火終於熄了,翁武驚魂甫定,這才看到一個矮胖身軀,從地麵站起來,中氣十足大呼:“武克文,替這小子解了繩索!”


    原來場中大亂後,武克文等人立刻加入戰陣。集體打群架好玩極了,武克文場中橫衝直撞,正打得不亦樂乎,忽聞召喚,不免氣悶,說:“馬龍,去替他解了繩索!”


    馬龍應“是”,不空大聲嚷嚷:“武克文,場中都是庸材,他們對付即可,小老兒令你,替他解了繩索!”


    武克文不情不願,蹲下身,慢慢解翁棟梁身上繩索,他的雙手在繩上動來動去,卻發覺紮得太密實,不是光憑一雙空手,就能解開的,他箭步衝出,搶了一把刀子,又割又解……。


    翁武如夢初醒,急轉過身,尋他的妻女。


    解著繩索,武克文對著樹幹呆了一呆,緊急之中,掌力震斷樹幹,隻有不空大師父才有此能耐,這樹幹斷的還真妙,下方去掉樹根,止方正好截除枝葉,當不空抱著翁棟梁滾動,武克文眼睛還瞥著的。若非掌力使得恰到好處,好好一棵木瓜樹,怎會刹那成了光禿禿樹幹?若不是樹幹光禿,又怎能滾動靈活,化險為夷?


    武克文原本不屑於解繩索的,這會兒邊解邊看,不禁肅然起敬。光是想學不空這一招掌擊樹幹的實力,恐怕非得幾年功力不可!


    紛亂場麵漸漸平息下來,八叔公被幾人護衛著,靠在牆角驚悸不已,三堂伯、翁莊主祠堂內暫避,直至唐文化眾人就逮,二人這才出現門口,一見場中十之八九自己人,三堂伯神氣活現大喝:“抓進祠堂,先關著!”


    馬龍突然舉起手,朝三堂伯和翁莊主指指點點,不屑道:“你們這兩個糊塗老家夥,連自己宗親都欺負,勢利的東西!”


    翁莊主臉色脹紅,惱羞成怒道:“你是什麽東西?敢管翁家莊的閑事!”


    三堂伯瞪住馬龍,恐嚇道:“閑飯好吃,閑話少說,否則,休怪打得你滿地翻滾!”


    馬龍滿麵笑容,往地麵一看,地麵幾把斷刀斷棍,忙俯身拾起,朝三堂伯、翁莊主作個手勢,立即將手中斷刀、斷棍扔過去,二人喊了聲:“我的媽啊!”急急蹲身抱頭,果然頭頂有物急掠而過,隻聽啪啪連串的聲響,二人抬起頭,麵色如土,斷刀插在祠堂門扉,斷棍敲得木門留下深痕。二人霎時呆怔怔看住馬龍,不敢作聲。


    馬龍多麽有趣般地哈哈大笑,掉頭而去!


    武克文等人,聽到一串接一串嚎啕聲,漸漸嚎啕化成串串低泣。十八年歲月夠長,十八年歲月夠辛酸,女人嚎啕雖止,抽泣卻沒個完了。不錯,十八年委屈,千頭萬緒,千言萬語,說不盡也說不清,隻好無言有淚,任淚水傾瀉一番了。


    接著,傳出幽幽說話聲:“不怪娘傷心,你是不好,你真的不對,十八年來,你怎麽沒想到娘?沒想到你一雙兒女?翁家莊,莊內莊外,人人閑言閑語,懷疑娘不守婦道,懷疑哥哥與我不是翁家新骨肉,你有沒有想過,我跟哥哥是看人家白眼長大的?要不是駱叔叔、崔阿姨找你回來,我兄妹二人,一輩子也知道爹長得什麽樣子!”


    翁武黯然:“一切怪爹,是爹不好!”


    “娘為了撫養我兄妹,替人家做針線,又為了送哥哥私塾念書,沒日沒夜,不停做活,如今娘虧損過度,耳朵聾了,聽不見了,爹知道嗎?”


    翁武無言,良久,良久,他終於說:“你們,若不喜歡住這裏,爹帶你們到另一個地方,一家人重新過日子……或者,你們要爹留在此地,爹從此不走,盡我餘生,補償你們……”


    屋內靜寂了。


    屋外的不空,緩緩搖頭,喃喃道:“老光棍也有老光棍的好,兩袖清風,無拘無束。你可憐的翁叔,躲了十八年,還是躲不掉,老婆啊!兒子啊!女兒啊!夠頭大啦!”


    他說完轉身外走,武克文快步追上他,說:“大師父掌擊木瓜樹,把樹幹擊得恰到好處,這一手,能不能教教徒兒?”


    不空眼睛陡然睜大:“好好的木瓜樹,無緣無故劈斷它做什麽?來,小老兒略施小技,你們瞧瞧!”


    不空東瞧西看,喜出望外發現兩棵木瓜樹,他仰頭張望一下,說:“好極了,這一棵有三枚熟了,那一棵,也有三枚熟了,小老兒要以掌力弄下木瓜!”突朝武克文一笑,說:“數日前,你翁叔以掌力震下木瓜,你可還記得?”


    “記得。”武克文說:“翁叔出掌,不但把樹上黃葉震下,也震下熟木瓜。”


    “抬頭瞧瞧,樹上有無黃葉?”


    武克文等人一看,齊聲說:“有,有十幾片,快落下了。”


    “好,小老兒隻震下木瓜,黃葉留樹上好了。”


    他出正麵掌,啪,一枚木瓜落下,黃葉仍好好掛在樹上,不空接瓜在手,隨即扔出:“馬龍接著。”


    緊接,反手掌、正麵掌,啪啪兩下,連續掉下兩枚,不空一手一枚,嘴裏嚷道:“何槍、郝九。”扔瓜如丟球,何槍、郝九很快捧瓜在手。


    果然,三枚木瓜震下,黃葉仍安好無恙,未曾落下,不空轉至另一棵樹下,啪啪又是連串兩掌,不空笑笑,叫:“胡天一枚。”又瞧瞧手中木瓜:“這一枚特別大,武克文,給你!”話聲剛落,武克文已接住木瓜,沉甸甸,少說有兩斤重。


    “剩下一枚,克文你來,拍下來孝敬小老兒!”


    “大師父不要逗我,徒兒隻怕要出乖露醜。”


    “這裏並無外人,怕什麽?這一枚瓜皮都已發紅,隻怕熟透,要擊落簡單得很,試試看!”


    武克文略一屏息,出掌,啪,擊落它果然簡單,木瓜朝下墜,武克文趕緊張手接住,一聲悶響,木瓜手中破了,汁液四散,濺得武克文滿身滿臉,武克文剛仰頭,就看見不隻黃葉散落,連綠葉也紛紛飄落。


    不空哈哈大笑:“好徒兒!有進展!你這是君臨天下,黃葉、綠葉都朝你磕頭請安來了!”


    武克文好氣又好笑,低頭一瞧,可不是嗎?黃葉、綠葉以五體投地之姿,臣服腳下,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威風凜凜,還是狼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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