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雲因開始下起雪來。


    京城謹寧侯依舊不時傳信來,秦睦也與那位信使漸漸熟識起來,那人原是與秦槐結交的江湖俠客裴念,因與常培有交易便在他府中擔任閑職,捉拿秦睦是他自己領的任務。念及秦槐的情分,裴念放過秦睦等人,訪舊友時又遇見秦槐手下,正巧無趣便將送信一職攬在身上。


    這日,裴念冒雪拜訪,扶枳將他帶到書房之後便退出去了。


    秦睦本在寫字,見他來了便停下了,沏了滾滾的一杯茶放到他麵前。裴念拂去肩上的餘雪,捧起茶杯:“今日這雪竟這般大。”說是“雪花大如席”也未能過於誇張。


    “在京城還未見過如此大的雪,也是奇景。”秦睦將才寫好的字吹幹放在一邊。


    裴念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我聽說,京城不大好。”


    打開信,將短短幾句讀完,秦睦放下:“確實。”常培混跡官場多年,自然知道如何籠絡人心,秦槐雖沒細說,卻已經顯出力不從心來。


    “裴念,京中如今情勢險峻,謹寧侯怕是危險。”秦睦看著坐在對麵也捧著茶淺飲的男子。


    裴念皺眉:“已經到這地步了?”京中尚有不少人不滿常培,秦槐不止於這般困頓。


    “大抵是,侯爺如今不過強撐罷了。”秦睦淺飲一口茶水,微微歎氣。


    裴念和秦槐多年摯友,自然不會放任不管:“我明日就回京。”


    秦睦道:“若是京中情勢真的不對,帶著侯爺去別的地方,不要再回去了。京中情勢日後隻會更加艱難,侯爺一生清明且無意於官場,若為我父母而身陷險境也是難為侯爺。”


    “那你呢?”裴念回問。在京中就聽說,延親王家及安郡主最是淘氣,如今也這般沉穩了,他也並非秦睦長輩,自知不宜勸說。


    秦睦撫平袖口褶皺,眉眼低垂:“誰知道呢。”看不見半點歡喜也看不出旁的什麽。


    因裴念明日便要回京,秦睦留他在這兒吃了晚飯。送走裴念,秦睦站在院中,看著滿庭的白失神。


    扶枳見秦睦呆呆站在院中央走了過去:“主子。”


    秦睦抬手擦擦臉轉身:“扶枳。”眼睛微紅。


    “外頭天冷,您進去吧。”扶枳知道她肯定想起當年府裏的事情。


    秦睦上台階:“是啊,天冷了。”


    “主子”,扶枳原本是明日給棠叔買酒,看她落寞便喊住秦睦,“我要去鎮上,您,和我一起去吧。”


    會心給秦睦披上大氅,生怕她冷又給她帶上湯婆子。從住處到鎮上也並不十分遠,二人腳程快約一刻鍾便到了。


    這時辰也隻有一家酒莊還沒有關門,扶枳推門,秦睦還未進去便聞著酒味,掩鼻進門便看見三四個穿著輕薄的女子陪著幾個男子喝酒。引著秦睦坐下,扶枳將棠叔的酒葫蘆給掌櫃的:“店家,打酒。”


    秦睦生得好,那些女子也是少見玉一般的娃娃便指著她悄悄說話。秦睦聽見那些女子在說自己便轉頭看向幾人,她們頓時又不言語了,秦睦隻是微微點頭又轉過頭去。


    扶枳將酒葫蘆給掌櫃的之後便走到秦睦身後站著:“主子,還要些什麽?”


    一個女子走過來;“敢問是哪家的小公子?”


    秦睦伸手請女子坐下:“在下並非雲因本地人,隻是隨叔父回鄉。”


    “該是如此,”女子莞爾一笑,“雲因哪家小公子生得這般好,我肯定知道。”


    另幾個女子調笑她癡於男色。這女子也不在意嗔那些不敢來這處一起說話的女子,將秦睦隨手放在桌上的微涼湯婆子一摸對著掌櫃的喊:“換上熱的送來,小公子看著並非健壯之人。”


    秦睦謝過,掌櫃的拿了去後院。


    女子微微頷首:“賤妾本是相麵者之女,與父親學過些旁門左道,如若小公子不棄,賤妾能否?”


    “姑娘但說無妨。”秦睦倒是感興趣這女子能說出些什麽驚人之語。


    但見那女子輕淺一笑:“您家中也是富貴至極,不過已是往昔。您命數單薄,家中自然不能放任自流,但因這命格您日後定會乘雲而上。”


    秦睦見過不少相麵者,大多千篇一律說自己命格單薄,如今這女子也是如此,若她一生困難,那家人安平也無怨言,可事與願違、天命作弄。


    “小公子,世人皆羨慕你的得卻不見你的失,可你失的比得到的太多了。”那女子總是笑,卻怎麽也掩蓋不住那一身曆經風塵席卷的滄桑之感,秦睦和以往一樣不自覺地同情卻又覺得如今自己這境遇怕是不能同情旁人的。


    “姑娘,我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倘若真有天命,且天命真是如此待我,這天道竟如此不公,存在又有何益?”秦睦心中泠然,指尖發顫。


    那女子按住她的手臂:“我知小公子之不易,算是我給小公子一個忠告,萬事莫強求。”


    秦睦正要說話,扶枳捧著熱乎乎的的湯婆子到她麵前,那女主轉身回去和旁人說起話來,秦睦靜坐看她許久這才起身走了。


    二人踏雪往回趕,扶枳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夜中一點橙黃甚是詭譎。秦睦摸著手中溫熱的物件兒:“可知今日和我說話的姑娘叫什麽?”


    “不知,明日我去打聽。”扶枳在旁邊回應。


    秦睦輕應一聲:“嗯。那,雲因的情況都探聽清楚了?”


    “是。”扶枳回答。


    秦睦停下腳步,看去遠處暗暗一片:“再過些時日便是年,若謹寧侯那時再無好消息便就此行事。”又接著往前走幾步。


    扶枳站在前頭看他,麵色陰沉:“主子。”他這些時日一直忙於打探雲因中著名人物,秦睦心中一直鬱結於魏暉之事,他如今本就是她最親近之人,自然應當開解一二。


    “不必再提。”秦睦轉過頭去,她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麽,人心難測,本也不是她第一日知道的,自己以往作為王侯之女,這種事情自以為見識多了,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著實好笑也無奈,日後這樣的事怕是多的很,實在不足一提卻也實在心寒。


    謹寧侯派人送了好些銀子來,秦睦本不願收下奈何自己這處隻有出的沒有進的,母親留的那些金銀遲早也會用完,自己本就是不知疾苦的,這錢也是隨意使用沒有半點節省。


    十月下旬,雲因就有人開始采買年節的東西,楊貴說到十一月份下大雪就沒有賣果蔬的了,秦睦遂也叫他們出去買辦些。以往延親王府每年過年都是在宮中過的,秦睦到此時卻更加沉默了。每年初一,延親王夫婦都給家中仆役發些東西,秦睦也不打算破了規矩,隻讓扶枳跟著給棠叔等人買些年禮。


    說來也是巧,買完年貨之後第三天就開始下起了大雪。幾個男子清掃完道路,會心在堂下堆了個雪人栩栩如生,秦睦看著愉悅不少。


    大抵是想找那日給自己相麵名叫茗薇的女子,秦睦又去了那個酒肆幾次,那些常在酒館攬生意的女子中卻沒茗薇,隻是給那個在路邊行乞的女孩子買了一碗熱麵和一件棉衣。


    那一日,雪大風也大,秦槐的另一個信使奉上書信:“郡主,侯爺敗了。”


    “裴念呢?”秦睦接過,放在桌上問道。


    那人答:“隨侯爺歸隱去了。”


    秦睦點頭:“這很好,你們也是要散了?”


    “侯爺吩咐,若二爺您需要就留下我們。”那人回答。秦睦淡笑點頭,卻還是讓他們散了。


    秦槐之敗已然讓秦睦有些失望。送走那人之後,她久坐在廊上看雪,穿著厚實的大氅、抱著溫熱的暖手爐,雪落無聲可炭火嗶剝之聲身份清晰,扶枳上前請她回去。


    “若在山中看雪定然很有意境,皚雪如浪,氣魄、絕美。”秦睦說話時帶出一大片寒氣。


    扶枳進屋找來新做的白狐裘披在她腿上:“來年,山中建一個院子,夏日聽蟬、冬日觀雪。”以前府中便有依山丘而建的別院,秦睦便十分喜歡,如今近山更是方便。


    秦睦抬頭:“坐吧。”她雪白麵龐極其素淨和氣,竟像是雪做的人物一般剔透玲瓏。


    扶枳退後一步:“這於禮不合。”


    “虛禮罷了。”秦睦雙手捂臉將暖氣渡到臉上,扶枳隻能聽話坐下,與之比肩。


    跟著秦睦許久,扶枳深諳她個性,她雖一直裝著混世魔王的樣子,心中可是清明得很。謹寧侯部下如若收用,定當輕省許多,秦睦不用定然有自己的緣故。


    秦睦轉頭看他:“扶枳,日後定然艱辛。你不比旁人,若是你想走,我絕不阻攔。如今,我也平安了,你自然也該放下心了。”


    扶枳知她失去太多心中冰寒不肯化解,認為自己是因秦秉儼殷切囑咐的緣故才不肯離去,當即轉頭回問:“您不拿扶枳比旁人,扶枳就該拿您當成旁人嗎?”眉毛緊擰,星目微含怒氣。


    秦睦聽這話含笑看他卻是不語,麵色甚是溫和,可扶枳卻覺得秦睦已然不是以往的秦睦,臉總還是那張臉,秦秉儼、秦秉昭、秦睦三人本長得相像,秦秉儼生得英氣俊挺、秦秉昭氣質溫文和善,秦睦原本稚氣未脫可盡顯瀟灑風骨如今成長些卻是道不盡的別扭,可怎麽卻也不再是那個光愛喝酒打鬧的女娃娃。


    “二爺,”扶枳歎氣,“回屋吧。”一生跟著秦氏兄妹,秦睦嘴甜,幼時一聲聲“扶枳哥哥”,自己早當真了,不提秦秉儼,自己自然也會追隨秦睦。


    風雪一夜,這天地銀裝素裹、不似凡間。賞雪之人常坐於廊下,不飲酒、不喝茶,一日,賞雪之人將戴在身上那顆霧紫色珠子收了起來,喝了整整一壇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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