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因的秋冬是最為難熬的,秋末就已經開始下雪,斷斷續續一直到來年的春日。文人眼中,堆銀砌玉最是動人。


    阿絮卻不喜冬日,便是來見心尖兒上懸著那位也要等過冬日、春草生長時。


    “秦二爺。”語調婉轉如黃鶯出穀,身著一身青。


    秦睦淺笑:“阿絮姑娘,久違。”伸手將一旁的啞女扶了起來。


    阿絮盯著秦睦拉著啞女的手,而後還是笑著頷首:“是許久不見,二爺近來可好?”


    “還好,阿絮姑娘這是脫身了?”秦睦慣做深情款款,對著啞女更是如此,“莫怕。”


    阿絮仔細打量了矮秦睦半頭的女孩兒,清秀容貌、絕非傾城,不抵自己豔麗,道:“姑娘招二爺喜歡,日後見了,說不定要喊一聲夫人的。”


    “就算我想,也要她心甘情願。兩情相悅亦不可能長遠,更遑論其中一個自作多情。”


    阿絮笑得無奈:“阿絮人如其名,隨風而動、隨波逐流,向來由不得自己,兩情相悅是奢求,但求不要落到自作多情、真心空付的下場。”


    秦睦點頭,很像是應和:“阿絮姑娘素來通人情練達,紅塵難渡、真心難求,祈一個安平就好。”


    “阿絮俗人,貪求更多,不如二爺通透。”阿絮笑道,“阿絮如今在凜陽暫住,望二爺多多照拂。”


    “那是自然,畢竟算同鄉。”秦睦眉眼彎彎,輕攜啞女便家去了,“保重。”


    “二爺也當保重。”阿絮盈盈一拜,送他出門,楊柳拂三月水,多情不過如此。


    就算同穿青黛一色,有人如同勁勁鬆柏,有人如同細枝楊柳。阿絮笑問身旁婢女:“我到底不襯這顏色,不如二爺好看。”


    “姐姐心裏,秦二爺就算穿著破布麻袋都好看。”


    “他萬般都好,隻是心裏沒我而已。”


    就算穿著破布麻袋都好看的秦二爺將啞女帶回家中。陽處則穿戴整齊正要出門,瞧見了秦睦帶著個瘦弱的小姑娘,也不出去了:“怎麽個說法?”


    “買回來的。”秦睦問丫頭要了杯茶。


    會心接過丫頭的茶杯,用手試了試溫度方才遞給她:“二爺癖好不多,隻是這個從牙子手裏買人的習慣改不了。”


    “什麽金貴脾性,不同你講了,我出去一趟。”陽處則穿過幾個搬動花卉的丫頭,一路燎了出門。


    扶枳從後院來,一身塵土,見了穿著質樸甚至寒酸的小丫頭也沒問,上前道:“沈迭不願意回去。”


    沈宅已經修葺完善,秦睦深覺沈迭留在身邊很是麻煩便趁自己出去讓扶枳帶沈迭兄妹回沈家院子,從他這一身便可看出沈家那小子是生氣了。


    沈迭這小子本就機靈,這家裏誰做主也把的準,隻要秦睦不出麵,他是絕不肯離開。這不,夥同他妹妹沈憩拿東西砸了扶枳一身。


    秦睦問:“你就呆讓他打?”


    “我還手了。”


    扶枳這頭話音還沒落下,那小祖宗就來告狀了,哭哭啼啼的,腦袋還腫了個大包,往扶枳身邊一站,眼淚婆娑。


    一大一小,倒像是看準了時機來告狀的。


    秦睦拿茶杯好容易掩住笑意,會心咳嗽一聲,她方才放下杯子:“你這是怎麽了?”眼神示意扶枳坐下。


    而沈迭想要去抱秦睦,怯怯抬頭瞧著秦睦麵若冰霜,又退卻了,隻站在那兒:“扶枳哥哥給我打了個包,好疼。”


    秦睦見他還能顛倒是也知道他並無大礙,隻是讓他去找文大夫醫治:“我又治不了病,你和我說有什麽用?若是文大夫說沒什麽,過會兒就回自己家去。”


    沈迭越發要鬧脾氣了,哭得更是大聲,會心要去哄,見秦睦不上心也就作罷。


    “我說了,等你們家修好了就回去。三公子會庇護你們兄妹。”幾個孩子最是親近秦睦也最是敬畏她。


    沈迭委屈地摸了鼻涕眼淚要走,卻又被秦睦喊住:“誰教你對長輩不敬的,還不道歉?”


    “你偏心!”


    秦睦拿了茶蓋兒對準沈迭那個包就砸過去:“還是你扶枳哥哥下手輕了,如果是我,那就不是一個包而已了。道歉。”


    沈迭避之不及,疼上加疼,憋著眼淚,滿心滿眼的不服:“我就不,你就是偏心。”


    “我就是偏心,你忍不了就回家去。”秦睦絲毫不縱容他這般行為。


    沈迭到底是孩子,聽他這樣,哭著跑了。會心示意丫頭跟去。


    待隻剩三人時,會心勸:“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麽。”


    秦睦倒不是計較沈迭愈加嬌縱,而是忌憚。


    那日沈迭同她說,她發作失儀時喊的是“二哥”,而後她同扶枳求證過,她喚的可是“二皇兄”。


    就算沈憩來哭過,秦睦也沒有心軟,還將以往照顧的丫頭們也一並送了過去,甚至打發了人告訴三公子。


    三公子秦映桐本就計較著今日來尋秦睦一遭,那日在項家宅子鬧了半日,秦映桐也知自己當了回魚鉤的。


    這些日子他也打聽了,秦睦戒藥癮是十分難熬,免不了徒生愧疚。


    秦睦打發人來送信兒,秦映桐也是忙不迭地讀了,送信的小廝問:“公子要帶什麽話回去嗎?”


    “我同你一處去吧,正巧要找你們家先生。”


    秦映桐到了秦家,倒沒見著秦睦,問了丫頭:“你們家先生呢?”


    “陸相公家去了。”


    得了丫頭的話,秦映桐少不得走幾步到陸家,敲門好一會兒,門子才緩緩地來:“誰啊?”


    “秦小先生在這兒嗎?”


    “不在。”門子隔著門回道,“同我家少爺街上耍去了,還抱著那隻胖貓,好認得很。”


    先前秦睦的確在這兒的,不過是陸鸞鬧了脾氣要沈憩與自己同住,不想他們家去。秦睦半哄半嚇叫她止住了哭鬧,攜同陸璋帶著陸鸞和文晗二人去街上頑了。


    秦映桐也不打算去找了,回了秦宅等他們回來。


    日薄西山,秦睦幾人方才回府,一路歡聲笑語,陸璋手上大大小小的油紙包拎了滿手。


    林七將幾人領進門:“三公子等了好些時候,也去瞧過沈氏兄妹了。”


    秦睦順著懷中年糕的貓毛:“好。”


    正當林七想關門時,一個道士半個臂膀伸進來:“居士,貧道一路風塵,口渴難耐,想討碗水喝。”


    林七開了門子,見是個年輕道士。秦睦也見了,便要請小道士進來:“道長,請進來喝熱茶。”


    “貧道還要繼續趕路,多謝居士好意。”道士拱手一拜,“居士這貓好生福氣。”


    秦睦笑道:“將它同人一般養,嬌氣了些。”


    道士笑答:“胖些有福氣。我們道主也愛貓兒,以前也養了一隻,不過調皮過了頭,常出逃被抓回來,打了幾次也不長記性。”


    懷裏的年糕聽得炸了毛,一個勁兒地“喵喵喵”,秦睦一陣安撫:“它雖通人性但是膽子小。這就怕了?”他方才講“道主”二字,秦睦愣怔片刻,卻也沒細問,對著道士點頭便轉身進去了。


    道士喝完水後,道了聲謝,作了揖,朝著暮色而去。


    秦睦遠遠瞧著秦映桐同陸璋各自冷著麵坐著,放下貓兒,徐徐上前:“三公子。”


    秦映桐免不了問候秦睦身體,左右言之,秦睦隻是應和一二。


    “無論為了什麽,你終歸算無辜受罪。你好生休養吧,項融漕運生意因有人資助更加繁忙興旺,我也叮囑過他別再找你麻煩,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吧。”


    秦映桐本就不是來致歉,說和也是不必,這些年項融進獻自己不少銀子,也不好指責,唯有委屈了秦睦忍耐而已。


    “項融為非作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三公子包庇的又不止這一件?”陸璋問。


    秦映桐啞口無言,臉色跟抹了鍋底灰一樣黑。秦睦說道:“他既然能為公子出力,秦晏可以既往不咎,隻要他莫要多生枝節。”


    “委屈你了。”秦映桐安慰幾句,還答應要請先生去教沈家兄妹,“我看他們倆很是依賴你,怎麽走的那麽果斷?”


    秦睦隻說兩個孩子懂事,畢竟秦映桐隻是閑話也不會真的追究其中原因。


    招待三公子回去後,天色暮沉。陸璋喝了些酒,拉著秦睦袖子哭,直說自己害了他。


    秦睦好容易將發酒瘋的陸璋兄弟趕回房間去,沐浴而後便上床睡了。


    適時,秦府裏的人全然睡熟了,寂靜無聲。唯有秦睦房中那隻雪白的肥貓還清醒,白貓輕手輕腳地踱到秦睦床榻前,倏地變成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唐述細長的指尖在秦睦描繪秦睦日益長成的眉眼,瑩瑩的光襯得秦睦膚白溫淡如象牙。


    哈了一口熱氣,唐述才將手放在秦睦額上,將瑩白的光渡進她的腦袋裏。


    忽而聽到一聲呼哨,唐述停了手,留戀地輕撫秦睦熟睡的麵龐。突然,唐述的手肘被人鉗住:“無用的事情少做。”


    來人赫然是今日暮來討水喝的那個年輕道士,氣勢淩厲,於白日謙和不大相同。


    唐述皺眉,手腕輕轉,脫了他的鉗製,明知秦睦醒不過來,還是硬拽著來人:“出去說。”


    道士看了眼熟睡不醒的秦睦,心中不禁暗罵秦睦害人不淺,竟能惹得自己這個不知情愛的木頭師弟也能變成這模樣。


    唐述用力一拽,二人直接穿牆而過,瞬息間立於庭院當中。


    “你該回去了。道主裝聾作啞這麽長時間不過是念你初下凡塵,莫要失了心智,忘了正事。”年輕道士拿出一番長輩訓示孩子的氣派。


    唐述攥緊拳頭:“師兄,我想陪著她。”


    年輕道士微微皺眉:“道主讓我來拿你,已經是怒了,回去懲罰必然是少不了的。你竟還想著留在她身邊?”


    “她本就是道主選中的。。。。。。”唐述還未說完便被人扇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年輕道士掐住他的脖子,聲音和被冰堵住一般冷澀:“我們同她有什麽不同,輪得到你來可憐她?她還有父母,我們呢?不過是最肮髒的泥巴摶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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