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傑突然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心中湧上一層淡淡的擔憂,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不詳的預感,隻是定定的看著秀奇的臉。


    秀奇依舊溫暖的笑著,兩人目光對視,秀奇眼裏露出一種寬厚的溫暖和擯棄世俗的超然,這讓俊傑似乎更加不安。


    “我好久沒有去城裏了,也不知城裏怎樣了,你要保重自己,”


    “這是自然,你們也不用替我擔心,”秀奇娓娓說,“現在要想過安生日子,還要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不過,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時候,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


    “天下?”俊傑喃喃道,“現在的政府,莫非還指望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外憂內患,什麽時候才能享得了太平?”


    “不遠了,快了。”秀奇晶亮的眼眸中似乎跳動著一簇火焰,“現在,不是真正有為咱老百姓說話的人了嗎?”


    “你是說……?”俊傑壓低了聲音,望著秀奇,雖然這夜半三更不可能有人聽到,但說到這裏時,他還是把音調降得極低。


    “普天之下,除了他們還有誰?”


    俊傑不說話,低頭沉默片刻,說,“不管怎樣,隻要為老百姓著想,我都擁護,隻是,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這個我懂。”秀奇目光炯炯的望著俊傑,“隻是,要想換來一個新天地,哪裏會沒有犧牲?我姑母辛苦了一輩子,如果.......”


    “文娘還有我和雨晴,”俊傑眼神堅定的看著他,裏麵有不容置疑的堅定,“你放心,她就是我們的親人。”


    秀奇如釋重負的笑笑,“這就好。”他將自己的右手遞給俊傑,俊傑會意的握住他的手,兩人無言,卻通過手掌互相傳遞力量,“拜托了。”


    雨晴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站在旁邊,略帶憂鬱的望著他們。沒有說話。


    秀奇笑著接過她手裏的麵條,又拿了廊簷桌子上的辣椒,舀了一大勺放在麵條裏,一股熱辣鮮香的味道瞬間湧了出來。秀奇坐在桌前,邊吃麵條邊感歎,“能夠吃上這樣美味的麵條,真是不枉此行了。”


    雨晴看他表現的越淡然,心裏的擔憂就越是多了一分。


    秀奇吃完麵條,連帶把麵條湯汁都喝了個精光,他才放下碗,從懷裏拿出一個藍布錢包,打開了錢包拿出僅有的五塊錢遞給雨晴,“你幫我把這幾塊錢交給我姑母,現在夜深了,我也不去跟她道別了,省得惹她瞎操心。”


    “哪裏那麽急,等明天天亮了再走。”


    “明早上還有事,夜裏正好涼快。”


    秀奇堅持要走,俊傑和雨晴隻好把他送出門,晚上月光清亮,倒是一個難得的月圓之夜。秀奇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向雨晴和俊傑揮揮手,“回去吧!”


    雨晴和俊傑也向他揮揮手,兩人並沒有立即進屋,而是站在門前目送著秀奇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坡後麵,兩人才進了屋。


    雨晴不知道,這月圓之夜的一幕從此深深的烙在了腦海中,以至於多年之後,想起這一幕,她還能清晰的憶起秀奇當時臉上溫潤的笑容。


    等到俊傑閂上門,雨晴才小聲問,“秀奇跟你說了什麽?”


    俊傑拍拍雨晴的肩膀,溫和的說,“也沒有說什麽,隻是說想來看看我們,主要可能是給文娘送點錢吧!”


    雨晴雖然不是很信服俊傑的解釋,但她也不再多問。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雨晴似乎又到了兒時那片房屋前的草坪,她光著腳站在那裏,看到母親笑吟吟的走了過來,手裏還拿著她最喜歡吃的桂花糕。


    她欣喜的迎過去,剛叫了聲娘,卻看見秀奇站在娘的身後,笑著跟她揮手,她正在疑惑秀奇什麽時候也到了這裏,隻見山頭突然衝下一股濁浪,她想喊秀奇快跑,但是還沒等她喊出來,渾濁的泥漿滾滾而下,瞬間將秀奇卷了去,她心中驀然一緊,哭著使勁的喊了起來。


    “雨晴,雨晴,醒醒,快醒醒。”俊傑輕輕搖晃著她,“你做噩夢了嗎?”


    雨晴睜開眼睛,心口還在撲通撲通跳著,剛才那一幕太真實,雨晴現在想起來,心口仍舊發緊。


    “我是做噩夢了嗎?”


    俊傑笑著,用手輕輕給她拭去臉上的眼淚,說,“傻瓜,這不是做夢是什麽?看你眼淚都急出來了。”


    雨晴搖搖頭,似乎要甩掉可怕的一幕,“我夢見泥石流......好大好大的泥石流,還有我娘,秀奇,泥石流轉眼把秀奇卷走了。”


    俊傑柔聲說,“通常夢都是反的,不會有事的。”


    “可是,這個夢也太真實了,就像真的發生了一樣。”


    “可能是今晚上看到秀奇了,加上你對上次泥石流記憶深刻,夢中夢到那個場景也不奇怪。”


    雨晴想想也是,心下便稍安了一些。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她坐起來,想要去找一套幹淨的睡衣換上,剛起床,突然一陣眩暈襲來,她一把抓住俊傑,臉上的冷汗頃刻細密的冒了出來。


    “你怎麽了?”俊傑有點心焦,扶著雨晴,生怕她從床上摔下去。


    “沒事,隻是有點頭暈。”雨晴說,“可能是夜晚著了涼,又沒有睡好”


    俊傑點燃燈,“真的沒事?我看你臉色那麽白,怕是這陣子太累了。”


    雨晴突然就紅了臉,她猶豫了一下,低聲說,“俊傑,我可能是懷孕了。”


    “是嗎?”俊傑不知道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這段時間接踵而來的各種不順利,讓每個人的心裏仿佛都壓著重重的陰霾。這時候,突然聽到雨晴懷孕,俊傑高興的無以形狀。


    俊傑欣喜的看著她,“那你快告訴我,現在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雨晴笑著說,“這半夜三更的,哪裏吃得下什麽?”


    “那好,從明天開始,你再也不許去地裏了,在家裏都要小心一點,一定要答應我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雨晴看著他的樣子,隻覺得好笑,“我哪裏有那麽嬌貴?生個孩子弄得這麽緊張,我相信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堅強,你放心吧。”


    話是這樣說,但雨晴在沈家還是被小心翼翼的保護了起來,畢竟,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沈家莊園的所有人都是心存期待。


    ......


    立秋之後,淅淅瀝瀝的秋雨讓天氣涼了下來。雖然穿上了薄襖,但雨晴的肚子還是掩不住的顯了出來。


    沈老太太因為心裏高興,飲食也慢慢恢複了正常,這段時間以來的咳嗽居然也減輕了很多。


    收了莊稼後,正是農閑時節。閑來無事,沈老太太讓文娘幫著從自己的箱子裏翻了兩匹棉布出來。漿洗幹淨了做嬰兒衣服和小被褥。


    雨晴看到她這麽早開始著手準備,便笑著說,“孩子出生要等到春節過後,哪裏用得著這麽早就準備。”


    老太太認真的對著太陽眯著眼睛穿針,“這你就說的不對了。你現在懷著身孕不能動針線,我閑著也是閑著,趁現在做的動,給我孫兒做兩件衣服兩床被褥。隻是現在比不得以前了,如果換了以前,再怎麽樣也要做兩件大紅織錦緞的小棉襖,穿在孩子身上看著都喜慶。”


    雨晴坐在她旁邊,拿了針線籮裏的小衣服來看,湖藍色的小衣服上被精心的包上了同色的邊,針線細密緊實,十分精致。雨晴讚賞道,“這麽精致的衣服,看著就可愛。”


    “趕不上以前嘍,不過,這也是我做奶奶的心意,就算差點,我孫兒也料定不會嫌棄。”沈老太太撚了線,認真的在衣角上繡一朵如意,“就算日子清貧一點,我也要把我孫兒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雨晴笑道,“孩子嘛,哪裏用那麽慣著,有衣服穿就可以了。”


    喜寶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問,“奶奶,這麽漂亮的衣服,可以給我穿嗎?”


    “喜寶有很多衣服了,小弟弟一件都沒有,喜寶乖,等過年了,奶奶再給喜寶做。”


    “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小弟弟。”喜寶撅著小嘴,“奶奶隻喜歡小弟弟,都不喜歡喜寶了。”


    “胡說。”老太太故作生氣的說,“有了小弟弟,就有人跟你玩了,現在喜寶不是沒有夥伴嗎?弟弟長大了可以陪你一起去捉螞蚱。”


    喜寶仍舊不高興的撅著嘴,“我要奶奶陪我捉螞蚱,不要弟弟陪。”


    雨晴拉著喜寶哄道,“那大娘陪你去好不好,我們現在就去捉一隻大螞蚱。”


    “你不要慣著她,這孩子越大性子越倔。”她招招手,讓喜寶過去,和顏悅色的說,“喜寶,你是姐姐,姐姐要愛護自己的弟弟是不是?孔融是怎麽做的?”


    “孔融把最大的梨讓給弟弟吃。”


    “是啊,一家人要互相禮讓才能和和睦睦,喜寶乖,去廚房讓文婆婆給你拿果子吃。”


    喜寶高興的說,“那我要吃上麵粘滿塘粉的油果。”


    老太太笑著說,“好,讓文婆婆拿,但喜寶隻能吃兩個。”


    喜寶高興的站起來,一顛一顛的往廚房跑去了。老太太看著喜寶可愛的樣子,感歎道,“我不老都沒有辦法,你看,才出生的孩子,轉眼已經會跑會跳了。”


    雨晴笑,“娘,我倒是沒覺得你變老,隻是,這時間過得快倒確實是,一轉眼,我都到這裏五年了。”


    “是嗎?都五年了,我怎麽才覺得沒有多久的樣子?”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閑話,門口突然走進一個人來,中等身材,三十多歲的樣子,看見沈老太太和雨晴,恭恭敬敬的站了,問道,“請問是沈家的老太太嗎?”


    老太太覺得來人麵生,一時也想不起來是誰,便問,“你是......”


    “我是李秀奇李先生的朋友,”來人突然麵上湧現出悲色,“李先生昨晚走了。”


    “你說什麽?”沈老太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又接著追問道,“你說誰走了?”


    “縣城學堂的李秀奇先生,昨晚上,他上吊自殺了。”


    還沒等沈老太太和雨晴回過神來,後麵“咣當”一聲巨響,文娘端著的菜盆已從手裏掉了下來,在廊簷前的石階上彈了一下,骨碌碌滾到了院子裏。跟在後麵的喜寶受了驚嚇,習慣性的將手指含在嘴裏,瞪著一雙眼睛看著文娘。


    “不可能,不可能,怎麽可能?”文娘煞白著臉,“秀奇上個月還給我送錢來呢,那都是好好的,怎麽可能會自殺?”


    文娘撲上前去,用手搖著來人的肩膀,語氣裏滿是急切和期待,“你是不是看錯了,看錯了,啊?”


    俊傑剛好從外麵幹了活回來,聽到聲響走了進來。老太太吩咐俊傑,“去,把文娘扶到屋裏去。”


    俊傑看到周遭的情形,已猜到八九分,他走上前去,扶了文娘,柔聲說,“這不還不知道情況嗎?等我們慢慢問清楚了再說。”


    文娘嚶嚶哭泣著,任由俊傑扶著回到屋裏。這裏沈老太太才讓來人坐了,細心的問道,“秀奇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自殺。”


    來人坐在老太太對麵,滿臉的悲傷,“李先生一直在學堂裏教書,他不僅學問好,還總喜歡資助我們這些貧苦人家。我原本住在學堂附近,家裏孩子多,加上老人生病,李先生也沒有少接濟。我聽人說,這半個月以來,警察署的說是李先生私藏了什麽文件,天天讓人來搜,今天一大早,有人就看到李先生在學校裏的樹上上吊自殺了。我尋思著他在這也沒有什麽親戚,隻聽得他曾經說過有一個姑姑在沈家莊園,我便前來報個信,也算是李先生不枉幫助過我一場。”


    “這些狗東西,真正的不讓人活了。”沈老太太一臉悲憤,“秀奇好好一個教書先生,他能藏下什麽?”


    俊傑聽到這些,聯想到那日他突然來訪,心裏就明白了幾分。他走到來人跟前,強壓下心中的悲痛,說,“那我和你下山,去料理一下秀奇的事情。”


    雨晴用手拭了拭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說,“那我也去吧,我去見他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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