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懷著身孕,就不要去了。”


    文娘從屋裏走了出來,才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她似乎蒼老了許多,原本光滑整潔的發髻也一下子蓬鬆起來,讓頭頂上那少許白發更顯得刺眼。


    “你懷著孩子,秀奇如果還活著,也不會讓你去的。我和俊傑去。”她一雙淚眼望著老太太,“我去,不管怎麽說,他是我的侄兒,我再怎麽也要去見他最後一麵。”


    老太太顫抖著手握了文娘的手,吩咐道,“俊傑,一路上照顧好文娘,也務必把秀奇的喪禮辦好了。”


    俊傑答應一聲,和文娘與來人一起往山下趕。


    文娘年老體衰,加上裹了一雙小腳,一路走得十分辛苦。


    趕到學校時,已經傍晚時分。學校的操場上坐了幾個人,秀奇身上搭了一床兔子灰的毛毯,放在操場的花台下。


    文娘快步走到秀奇身邊,輕輕揭開毛毯,隻見秀奇安靜的躺在那裏,麵容安詳,似熟睡了一般。


    文娘立刻眼淚縱橫,“秀奇,秀奇,你怎麽都不跟姑母說一聲就這樣去了,你讓姑母好心痛啊!”


    在場的一幹人聽得心酸,又紛紛落下淚來。


    俊傑看文娘哭得肝腸寸斷,隻得強壓住悲傷扶起她來,安慰道,“秀奇在天之靈看到你這樣傷心,他也會難過的。再說,我們也不能讓他就這樣躺在這裏,等到一切弄清楚了,還是安排後事要緊。”


    文娘抽抽噎噎的站了起來,說,“一切就你拿主意罷,隻是可惜了我這麽好的一個侄兒。”說著,又嗚咽著落下淚來。


    等文娘的情緒稍稍平複,學校主事的教務主任安排了兩個人將文娘扶去休息,這才將秀奇的情況跟俊傑交代了一下。


    “這麽說來,李先生真的是被警察署逼死的了。”俊傑滿臉悲憤,“看來,這天下真的沒有公道二字了。”


    教務主任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氣,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眼看黑雲越壓越低,大雨轉瞬要來,幾個年輕教師和附近居民自動跑去找了篷布,搭起了遮雨棚。


    教務主任說,“我們學校也在跟他們交涉,隻是李先生確實是自殺,雖然警察署來找過李先生兩次,但畢竟沒有對他有過更多的舉動。這樣一來,我們也沒有更多理由再去找他們。”


    看俊傑不說話,教務主任又說,“事已至此,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讓李先生入土為安,如果你們同意,我們明天就安排一切身後事宜。”


    俊傑問,“李先生沒有留下什麽遺物嗎?”


    “有,在他的房間裏。”教務主任說,“我都讓人收拾整齊了。”


    俊傑和教務主任一起來到秀奇的房間裏,房間裏陳設十分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前麵一個高凳。


    文娘正坐在凳子上,望著桌上的物件傷心。“這還是那年秀奇剛到學校教書時,雨晴到我屋裏找的布給他縫來帶幹糧的包袱,早知如此,當時就不應該讓他到這裏來,還不如回老家去的好。”


    桌子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袱洗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疊好了放在桌子上。下麵兩本書,一本古詩詞,一本史記,都翻得半舊了。


    “這個傻孩子,平時看他樂樂嗬嗬的,哪裏知道就這麽想不通。”文娘抹了淚水說,“既然這樣了,俊傑,你就和學校商量一下,把秀奇的喪事辦了吧。”


    第二天,冒著小雨,學校給秀奇開了追掉會,非常時期,喪事也一切從簡。考慮到文娘年老體邁,加上一雙小腳行走實在是不方便,學校還出錢雇了馬夫,將文娘送回沈家莊園。


    辦完喪事回來後,文娘就隨時走神,有時候剛吩咐她的事情,轉眼就想不起來了。或者是自己才想起要去拿的東西,轉瞬就忘了個一幹二淨。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是因為秀奇的事情受了刺激,她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直到幾個月之後,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有時候甚至煮飯的時候鍋還在灶上,她卻忙著去做其他事情。


    幾次下來,雨晴看著實在不放心,就隻敢拿點洗菜、淘米之類的輕巧活路讓她做,煮飯做菜等要用火的事情,就自己承包了下來。


    沈老太太一方麵擔心文娘的病情,一方麵又害怕雨晴懷著身孕太過操勞有什麽閃失,加上喜寶沒人照應,一家子事情全部混在一起,讓她更是著急上火。


    雨晴看她著急,安慰道,“這些事情都不是什麽大事,再說了,我現在多動動,以後孩子身體才會好。”


    老太太心下著急,但眼前的境況,確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她歎口氣,拍拍雨晴的手,“娘知道你懂事,隻是,卻是委屈你了。”


    雨晴笑的十分坦然,“娘,你忘了我本來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一向苦慣了,多做點事情,難不倒我,我也不覺得委屈。”


    雨晴一向要強,除了不提拿過重的東西外,家裏的家務事情倒是全部承擔起來。文娘越來越糊塗,沈老太太隻得跟著她和喜寶,一邊看孩子一邊看文娘。


    秋收忙完之後,俊傑整整瘦了一大圈,但好歹俊傑有點了空,可以幫著雨晴做做家裏的事情。


    雨晴的身體已經越來越笨重,離生產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雨晴站著已經看不到自己的腳。令人擔心的是,雨晴的腳開始腫了起來,最開始還隻是穿不上鞋子,過了幾天,腿上也是一按一個坑。


    沈老太太急得不得了,催著俊傑去找大夫,俊傑去了兩次城裏,拿了藥回來,煎服之後,並沒能消腫。


    沈老太太急得團團轉,說,“我以前懷著你的時候,也是腫的厲害,那時候村裏一個老郎中讓我用赤小豆熬了鯉魚湯喝了,幾次之後,腫倒是真的消了下來,隻是,現在這天寒地凍的,上哪裏去找鯉魚。”


    俊傑說,“如果真有用,那怎麽也得去找來,赤小豆倒是好說,去城裏買點就是,隻是這個季節鯉魚確實有點難找。”


    雨晴笑著阻止道,“哪裏用得著這麽麻煩,再有一個月,孩子出生了,這水腫自然就消了,不用去這麽折騰。”


    說是這麽說,但既然有了這個方子,俊傑便放在了心上,想著等一大早天亮就去河裏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到一兩條鯉魚。


    天亮的時候,俊傑和雨晴起床做飯,以往這個時候,文娘早早已經起床打掃庭院,但今天到了這個鍾點,還不見文娘的身影。雨晴想著是不是天氣冷了,睡著了也說不準。


    等做好了早飯,還不見文娘出來,她便到屋裏去叫老太太和文娘起來吃飯。


    自從遭災後,莊園的房屋損失大半,加上老太太生病,文娘便和沈老太太帶著喜寶住一個房間,一是好照顧生病的老太太,二來,兩人也好有個伴。


    雨晴進了屋,看見文娘的床褥疊的整整齊齊,老太太正在給喜寶穿衣服,雨晴坐在床邊上,一邊幫著老太太給喜寶套上夾襖,一邊問,“娘,文娘呢,我在院子裏沒有見到她。”


    老太太說,“她天不亮就起床出去了,外麵沒人,那會到哪裏去了?”


    雨晴從窗外看出去,院子裏被風吹落的樹葉四處散著,她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害怕沈老太太擔心,她勉強笑著安慰道,“文娘一向手腳勤快,說不定到茶園裏去了。”


    “這會子,去茶園做什麽?”老太太歎道,“文娘也是個苦命人,到老都沒過上兩天清淨日子,哪裏知道她現在卻糊塗了。”


    雨晴吃力的彎下腰從床前拿了鞋子給喜寶穿上,將喜寶拉下床,幫她紮了兩個羊角辮,說,“快去廚房吃早飯,早飯吃了,我們還要去找文奶奶。”


    早飯過後,文娘還沒有回來,一家人暗暗焦急。俊傑剛要出門去附近看看,老太太突然想起了什麽,叫住俊傑問,“你說文娘會不會是昨天聽我們說了鯉魚的事情,到河裏抓魚去了?”


    俊傑怔了一下,下意識的說,“怕不會吧,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文娘抓過魚。”


    “那可說不定,昨晚我們可是說到鯉魚消水腫的事情?文娘一向疼雨晴,說不定她就記到心裏去了。你快去周邊看看,如果不在就下山去河邊找找。”


    雨晴也急了,“那我去附近找找,俊傑,你就直接去河邊看看,文娘現在腦筋不太清楚,河邊又濕又滑,不要出什麽事情才好。”


    俊傑也是越想越不放心,一路急急地沿著小路往河邊趕。還沒到河邊,遠遠看見幾個人站在河岸上,等到走的近了,看見河邊草叢中一隻竹籃子,竹籃的提把上還纏著一段紅絲線。他的心裏咯噔一下,“這不正是平日裏文娘去地裏擇菜用的竹籃嗎?”


    俊傑心中越發著急,便幾步跨到河邊。原本站在河岸的幾個村民自發的讓開了一條道。


    文娘安靜的躺在河灘上,一縷被水浸濕的頭發緊緊貼在臉頰,雖然麵色蒼白,但卻十分安詳。


    俊傑強忍住眼淚,走到前去,將她的手擺放平整了,又將她衣服整理整了,才緩緩站起來。


    附近聞訊而來的村民早已經趕來幫忙。雖說沈家是當地的大戶,但連連戰亂加上天災人禍,如今的沈家除了多幾畝茶園外,吃穿用度也與當地農戶一般家庭無異。


    文娘的葬禮隻能一切從簡。想著從小陪伴著自己長大親如姐妹的文娘就這樣去了,沈老太太更是傷心不已。出殯的時候,硬是讓俊傑將自己佩戴了幾十年的一隻碧玉手鐲戴在文娘的手上。


    文娘走後,沈家莊園越發冷清了下來,甚至因為老太太生病,雨晴即將生產,加上喜寶年幼,一家人的生活還不如有勞動力的農戶家庭。以往如日中天的沈家莊園竟然一日日衰敗下來。


    兩個月後,正式進入冬季,沈家莊園也進入冬閑時節。說是冬閑,實際上隻是俊傑一個人忙完了農活,閑了下來。


    經過幾年的勞作,俊傑幹起農活得心應手,已經越來越像一個莊稼漢子,但與普通農戶不同的是,不管多累,每次做完農活,他都要洗漱後換上幹淨衣衫,保持讀書人的幹淨整潔和溫文爾雅。


    雨晴是在一個破曉十分打動了胎氣。那日,毫無預兆的,雨晴先是感覺肚子有一點點脹痛,起初她沒注意,但到了後麵,越來越痛,她才叫醒了俊傑。


    雖然早有準備,但這一天真的來了,俊傑心中還是有一點發慌,幸好早在幾天前,沈老太太就讓俊傑把穩婆接到了家裏,經過一天的折騰,到了傍晚時分,雨晴順利生下兒子。


    沈老太太十分高興,多拿了一塊大洋給穩婆包在紅包裏,又親自到廚房裏煮了紅糖酒釀雞蛋,端到雨晴麵前。


    孩子已經包好了放在雨晴身邊,這會兒停止了哭泣,隻睜著一雙眼睛四處打量。


    老太太抱過孩子,高興得不得了,“這眉眼像極了俊傑小時候,但皮膚比俊傑小時候白淨,這一點像雨晴。”


    喜寶站在跟前,看到老太太懷中嬌小的嬰兒,也踮著腳尖道,“奶奶,奶奶,給我看看。”


    老太太笑著將嬰兒小心的遞到喜寶麵前,“你看,弟弟乖不乖?你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呢?”


    喜寶用胖乎乎的小手輕輕的摸了摸嬰兒的臉,小聲說,“我怎麽覺得弟弟像一隻兔子。”


    “胡說,”老太太嗔笑道,“弟弟怎麽會像一隻兔子?”


    “弟弟很小,而且可愛,他就像一隻兔子。”


    喜寶嬌憨的表情逗得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雨晴虛弱的笑著說,“喜寶說是兔子,就是兔子。”


    老太太斂住笑,細細的端詳著懷裏的孩子,“嗯,濃眉大眼,是個有福相的孩子,就叫順生怎麽樣?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順生,順生,”俊傑念道,“寓意倒是好,隻是名字也太普通了一點。”


    “這個你就不懂了,照老一輩的說法,孩子名字取得越尋常越有福氣,我隻圖我的孫子今後健健康康。”


    “俊傑,我覺得順生這個名字挺好的,叫著順口,也好聽。”


    俊傑笑道,“既然這樣,就叫順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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