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略有點失望,站在樹下呆了一會,挎著籃子孑然往家走。


    剛進門,俊傑正在洗臉,看見她進來,使勁的絞了毛巾掛在廊前竹竿上,“這麽早,你去哪裏呢?”


    “我去看看有沒有可以吃的野菜,卻什麽也沒有找著,黃葛樹上更是連葉子也不剩了。”雨晴將籃子放在屋簷下的掛鉤上,頓了頓說,“說是搞大集體,什麽也不讓種,連隻雞也不讓養,這下倒好,說不發糧食就不發了,這不是誠心要把人餓死嗎?”


    俊傑走過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啊,有我、順生、根子在,這一家人餓不死,會好的,放心吧!”


    “我不是怕,我怕什麽?我是擔心喜寶,她還懷著孩子呢。”


    “娘,”喜寶正好走出來,她還是那麽瘦,肚子卻誇張的凸了出來。她麵容恬淡,卻比以往多了一股母性的溫柔,“娘,前一段時間養的好,我這段時間挺好的,也不需要特殊照顧,你看,”她用手摸摸自己的臉,“我都長胖點了呢!”


    雨晴心疼的說,“喜寶,娘知道你懂事,但你的難處,娘怎會不知道?你說你長胖了,看在娘眼裏,你是越來越瘦了。”


    她低頭擦了擦眼眶,抬頭微笑著說,“你父親說的對,等這陣子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艱難的過了兩個月後,雨季正式來臨了。地裏的莊稼經過雨水的滋養,開始盡情的瘋長。雲泉村連片的玉米更是吮吸著雨水拔節生長,十多日光景就長成了密密匝匝的青紗帳。


    豐收在即,所有的人似乎都看到了希望,特別是一向不苟言笑的生產隊長,見到人時也有了點笑模樣。


    雨晴一家靠著根子和順生挖的山藥勉強度過了青黃不接的日子。那日,根子和順生打算最後再去我一次山藥,估計在對付半個月玉米也就可以收了。


    兩人一大早帶著雨晴做的山藥加野菜窩窩頭,一路邊說邊笑的出了門。到了中午的時候,原本晴好天氣突然陰雲密布,雨晴擔憂的跑到門口,揉了揉眼皮,“我今天也不知怎麽了,眼皮就這樣跳得很,千萬不要出什麽事情才好。”


    喜寶說,“怕是昨晚上沒休息好。”


    “但願是這樣。”雨晴邊說邊撕了片紅紙貼在眼皮上,“要下雨了,你就好好待在屋裏,我現在去幫你父親把地裏那肥料趕緊施了,早點回家,要不然下起雨來,又要淋成落湯雞。”


    雨晴剛出門,院子裏的兩個洗臉盆好端端的突然落了下來,巨大的聲音嚇了喜寶一跳,她走到院子裏,將盆撿起來,看看天,東麵已經烏黑一片,黑山怕是早就下起了雨。


    根子和順生正躲在岩洞裏躲雨,兩人吃著窩窩頭,看著雨水成線的落下來。夏日的雨來得急,也去得快,兩人倒也不著急,待在洞裏,說著閑話,坐等雨停。


    說話間,順生一轉頭,正好看見一隻半大的麂子,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迷茫的望著自己。


    順生樂了,感情這隻麂子被大雨澆昏了頭,隻想著到岩洞裏避雨,不曾想岩洞裏居然有人,一時倒站在那裏不知怎麽才好。


    麂子在那裏站了幾分鍾,終究覺得洞裏的兩人比外麵的大雨更危險,便掉頭踉蹌兩下努力朝雨中跑去。順生哪肯罷休,追著麂子也跑了出去。


    外麵雨實在是大,白茫茫一片淋得順生眼睛都睜不開,前麵的麂子也好不到哪去,隻顧偏偏斜斜往前麵跑著。


    根子在後麵使勁的喊,奈何雨實在是大,順生隱隱約約隻聽得見回來兩字,但看到前麵的麂子跑跑停停,體力不支的樣子,他又實在舍不得放棄。


    就這樣又跑了幾分鍾,順生突然覺得自己被人用力推了出去,噗通一聲摔在地上,伴隨著一聲悶響,他覺得腿上一陣劇痛傳來,眼前一黑,幾乎暈了過去。


    他回頭努力看了一眼,這才看到自己剛剛站著的地方正被懸崖上落下的巨石砸中,根子的半個身子正在石下,一動不動。


    剛才推他的,除了根子還能有誰。順生看到眼前的一幕,慘然的喊了聲根子哥,又痛又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他張了張嘴,看見母親正在身邊,便籲了口氣,虛弱的笑了笑,“娘,我做了一個好可怕噩夢。”


    雨晴不說話,隻是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


    順生又叫了聲,“娘。”


    雨晴還是不說話,隻是簌簌落下淚來。順生恐懼的睜大眼睛,握緊雨晴的手,“娘,根子哥呢?他在哪裏?”


    雨晴拍拍他的背,強忍著心裏的悲痛,盡量將語氣變得舒緩有力,“順生,別怕,有娘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整整五天了,雨晴不吃不喝不睡守著喜寶和順生,她感覺不到餓,感覺不到累。知道根子和順生出事那一刻,她的天就塌了。


    她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她害怕她一轉身,她們就離她而去了,她老了,再也經不起這樣的生離死別,她已經失去了根子這樣一個孩子,她不能再失去喜寶和順生了。


    幾天來,俊傑忙著根子的後事,她就哪裏也不去,隻管眼也不眨的盯著喜寶和順生,她看著喜寶從哀哀痛哭到低聲抽泣再到不流眼淚滿臉哀戚,他也看著順生在昏迷中失去了一條腿,但這一切都更加真切的提醒她,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撐下去。


    如今,順生終於醒了,但這孩子卻以為這可怕的一切,都隻是夢。如果這一切真的隻是一場夢,那還有多好啊!夢醒了,根子依舊生龍活虎的裏在跟前,順生依舊健健康康滿臉陽光。


    她將順生的手緊緊握住,眼神溫暖而堅定,“順生,不要怕,有娘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順生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他的手突然變得冰涼,然後她看到兩行清涼的淚水從他眼中滑落。


    順生自始至終沒有開口再問,他躺在床上,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甚至都不問自己的腿。


    俊傑突然老了十歲一樣,以往隻是花白的頭發突然白了一大半,整個人又瘦了很多,衣服穿在身上,晃裏晃蕩,看上去越發顯得駝背。


    雨晴急得滿嘴起泡,正不知道怎麽辦好,那日喜寶走進順生房間,兩姐弟相對無言,隻是默默流淚。


    半響,喜寶止住眼淚說,“順生,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父親和娘還有你根子哥好好活下去。你未出生的侄兒,也還指望你呢!”


    順生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喜寶又靜靜坐了一會,便回屋去了。


    順生雖然還是不怎麽說話,但卻不抗拒吃飯了。在雨晴的靜心照料下,他慢慢好了起來。


    二十多天後,雲泉村的玉米迎來豐收,村裏的人似乎已經忘記沈家的不幸,大家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隻要有了糧食,其餘的一切都不是大事了。


    俊傑給順生做了一副木拐,等他能夠下地後,便杵著木拐在院子裏練習走路。


    所有的悲傷掩蓋在了時光深處,日子平靜的滑過。十一月的時候,喜寶的孩子出生了。


    那是一個早晨,深秋的雲泉村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意,喜寶吃過雨晴做的玉米麵麵早飯,肚子卻突然一陣陣緊繃繃的痛了起來。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喜寶生下來一個粉妝玉琢的男孩,雨晴抱著孩子端詳,額頭寬闊,濃眉大眼,鼻子秀挺,嘴唇紅潤,既有根子的淳樸厚道,又有喜寶的清俊秀氣。雨晴百感交集,緊緊抱著孩子,喃喃道,“所有的列祖列宗,太奶奶,根子,你們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我們小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哦!”


    小寶在繈褓中,夢笑了一下,雨晴將孩子遞給喜寶,“你看看,喜寶,他多可愛呀!我還記得你小時候跟他一樣大的時候,也是這樣惹人喜歡,一轉眼,你都當娘了呢,這時間,過得真快啊!”


    屋裏有了孩子的哭聲,一家人的日子似乎有活了回來,幾個月不見的笑容,開始清清淺淺的浮現在沈家每個人的臉上。一家人聚在一起,說的話題也多是圍繞小寶。


    等到小寶一百天時,俊傑說,孩子要有個名字了,也不能隻是小寶小寶的叫著,這也太草率了。


    雨晴正抱著孩子,拿筷子沾了一點菜湯抹在他嘴上,逗著孩子說,“小寶這個名字怎麽了?又好聽,又順口。是不是?小寶。”孩子望著雨晴,咂咂嘴,咧著沒有牙齒的嘴笑了。


    俊傑覺得好笑,也笑了起來,“小寶也好,你喜歡就用著吧。”


    “叫念兒吧,”喜寶說,“李念,叫著也挺順口的。”


    俊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笑嗬嗬的說,“念兒好,聽上去也文氣,就叫念兒。”


    有了糧食,不用每天為著下鍋的米發愁,日子似乎過得快了起來。來年七八月份的時候,一個驚人的消息砸到了雲泉村。


    那日,生產隊長帶著好幾個幹事來到家裏,雨晴想著他們每次上門都沒有什麽好事,這次又不知有什麽事,對他們便隻是冷淡的招呼著。


    哪知生產隊長一臉笑眯眯的模樣,“大妹子,這回要把田地分到自己家了,你家有幾口人,快報上來做登記。”


    “你說啥?”雨晴一時沒轉過彎來,“把土地分給我們自己種。”


    “是啊!包產到戶了,”生產隊長高興的說。


    “真的嗎?那我們念兒算不算?”雨晴有點激動。


    “算,都算。他雖然小,也要吃飯嘛。”


    雨晴嗬嗬的笑了起來,“那這樣說,我的土地,種些什麽,我自己說了算?”


    “你自己做主,隻是,現在隊裏就不統一發糧食了。”隊長有點同情的望著她,“以前根子在,你們家裏倒是不成問題,現在,……如果勞動力實在不夠,鄉裏鄉親,也會互相幫助的。”


    雨晴愣了一下,但隨即笑著報了自家情況,不管怎樣說,隻要有了田地,沈家茶園,終於有希望重新種起來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測量,雲泉村終於開始分配土地,由於地廣人稀,沈家田地加上坡底,居然也有不少。雖然跟以前沈家茶園沒法比,但也足夠雨晴高興得了。


    有了土地,雨晴第一時間開始籌劃起來,六畝好田種糧食,其餘坡地全部種成茶樹。


    俊傑猶豫著在拿點坡地出來種玉米,雨晴的態度卻一反往常的強硬。“既然包產到戶,我們就可以養豬養雞,六畝地種成糧食,再加上豬雞,一家人的口糧是不愁了。我答應過娘,一定要把沈家茶園在種起來。”


    俊傑聽雨晴這樣說,便不在反對。一家人突然就忙碌起來。喜寶在家帶孩子煮飯,外加養兩頭豬和十幾隻雞。順生腿腳不便,便在家坐診,有空幫著喜寶做做家務。地裏的所有農活全部由俊傑和雨晴負責。


    雖然是冬閑,但雨晴一點也不肯閑著,坡地荒了許多年,泥土已經板結,雨晴和俊傑起早貪黑上山鬆地,將地壟一溝一溝理出來,到開春的時候,原本荒蕪的坡地,泥土鬆軟,地壟整齊,儼然已成沃土。


    春節之後,雨晴一門心思撲在種茶上。當年茶樹被砍的時候,雨晴硬是保下了院子旁邊的十幾棵茶樹,如今,這些茶樹在她的精心管護下,長得枝繁葉茂。


    下了第一場雨後,雨晴開始著手培育茶苗。到了夏天,這些插下去的枝條已經生根發芽,長成了喜人的茶苗。


    雨晴高興得不得了,乘著時令,起早貪黑的移栽了。


    看到半塊地裏整齊化一的茶苗,雨晴輕輕籲了口氣。第三年的夏天,雨晴終於育齊了茶苗,講自家坡地全部種成了茶葉。


    念兒已經三歲了,閑暇的時候,就跟著順生炮製中藥。一家人雖然辛苦,但卻有了盼頭。


    喜寶少了念兒的係絆,多養了一倍的豬和雞,到年底,一家人豐衣足食,日子越來越紅火。


    李建成的到來,讓雨晴猝不及防。那日她從茶園回來,還沒進家門就遠遠看見門口有個身影想進又不進的樣子,她覺得有點疑惑,緊走了兩步到門口,看到眼前的建成到也有點意外。


    “嬸子,我……我來看看喜寶。”


    “我看你還是不要來的好,要是被你母親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輪風波。”


    建成有點尷尬,“我娘現在也不管我的事了,再說,這方圓十裏誰不說喜寶是個好姑娘。”


    順生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工裝,半舊的膠鞋,微微弓著身子,眼神閃爍,十多年過去了,他早已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樣子。


    雨晴歎了口氣,“喜寶今天上山采藥去了,就算她在家,沒有她的同意,我也不便讓你進屋。”


    建成搓著手,謙卑的笑笑,“那好,我改天再來。嬸子,我先回去了。”


    建成走後,雨晴站在原地,愣了幾秒鍾,她搖搖頭,無奈的笑笑,自己真是一個粗心的娘啊!根子已經離開四年了,如今,喜寶還那麽年輕,她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孤孤單單一個人過下去吧!


    而順生,雖然少了一條腿,畢竟也已經二十五六了,他的婚事,自己又何曾放在心上。


    如今,茶樹已經全部種下去了,是該要抽點時間關心關心孩子們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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