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八回 鬼輸錢活人還賭債</b>


    詩雲:


    世間何物最堪仇,賭勝場中幾粒骰。


    能變素封為乞丐,慣教平地起戈矛。


    輸家既入迷魂陣,贏處還吞釣命鉤。


    安得人人陶士行,盡收博具付中流。


    這首詩是見世人因賭博傾家者多,做來罪骰子的。骰子是無知之物,為什麽罪它?不知這件東西雖是無知之物,卻像個妖孽一般,你若不去惹它,它不過是幾塊枯骨,六麵鑽眼,極多不過三十六枚點數而已;你若被它一纏上了,這幾塊枯骨就是幾條冤魂,六麵鑽眼就是六條鐵索,三十六枚點數就是三十六個天罡,把人捆縛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舉鼎之力,不到烏江,它決不肯放你。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隻要將好好的人家央它去送。起先要贏別人的錢,不想到輸了自家的本;後來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輸與別人的錢。輸家失利,贏家也未嚐得利,不知弄它何幹?說話的,你差了。世上的錢財定有著落,不在這邊,就在那邊,你說兩邊都不得,難道被鬼攝去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鷸蚌相持,漁翁得利。”那兩家賭到後來,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來弄去,少不得都歸到頭家手裏。所以賭博場上,輸的討愁煩,贏的空歡喜,看的陪工夫,剛剛隻有頭家得利。當初一人,有千金家事,隻因好賭,弄得精窮。手頭隻剩得十兩銀子,還要拿去做孤注。偶從街上經過,見個道人賣仙方,是一口價,說十兩就要十兩,說五兩就要五兩,還少了就不肯賣。那方又是封著的,當麵不許開,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此人把他麵前的方一一看過,看到一封,上麵寫著:賭錢不輸方價銀拾兩。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輸方去賭,要千兩,就千兩,要萬兩,就萬兩,何惜這十兩價錢?”就盡腰間所有,買了此方。拿回去拆開一看,止得四個大字道:隻是拈頭。


    此人大駭,說被他騙了,要走轉去退。仔細想一想道:“話雖平常,卻是個至理。我就依著他行,且看如何應驗?”從此以後,遇見人賭,就去拈頭。拈到後來,手頭有了些鈔,要自己下場,想到仙方的話,又熬住了。拈了三年頭,熬了三年賭,家資不覺掙起一半,才曉得那道人不是賣的仙方,是賣的道理。這些道理人人曉得,人人不肯行。此人若不去十兩銀子買,怎肯奉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讀書,教人學好,總是教的道理。但是先生教學生就聽,朋友勸朋友就不聽,是什麽緣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話休絮煩,照方才這等說來,拈頭是極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為拈頭反拈去了一份人家,這又是什麽緣故?聽在下說來便知分曉。嘉靖初年,蘇州有個百姓,叫做王小山。為人百伶百俐,真個是眉毛會說話,頭發都空心的。祖上遺下幾畝田地,數間住房,約有二、三百金家業。他的生性再不喜將本覓利,隻要白手求財。自小在色盆行裏走動,替頭家分分籌,記記帳,拈些小頭,一來學乖,二來糊口。到後來人頭熟了,本事強了,漸漸地大弄起來。遇著好主兒,自己拿銀子放頭;遇著不尷尬的,先教付稍,後交籌碼,隻有得趁,沒有得陪。久而久之,名聲大了,數百裏內外好此道的,都來相投,竟做了個賭行經紀。他又典了一所花園居住,有廳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擺些假古董,壁上掛些歪書畫,一來裝體麵,二來有要賭沒稍的,就作了銀子借他,一倍常得幾倍。他又肯撒漫,家中雇個廚子當灶,安排的肴饌極是可口,拈十兩頭,定費六、七兩供給,所以人都情願作成他。往來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論千論百家輸贏,小可的不敢進他門檻。常常有人勸他自己下場;或者扯他搭一份,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風吹他不動,隻是醒眼看醉人。卻有一件不好,見了富家子弟,不論好賭不好賭,情願不情願,千方百計,定要扛他下場;下了場,又要串通慣家弄他一個,不輸個幹淨不放出門。他從三十歲開場起,到五十歲這二十年間,送去的人家,若記起帳來,也做得一本百家姓。隻是他趁的銀子大來大去,家計到此也還不上千金。 那時齊門外有個老者,也姓王,號繼軒,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餘。祖、父並無遺業,是他克勤克苦掙起一份人家。雖然隻有二、三千金事業,那些上萬的財主,反不如他從容。外無石崇、王愷之名,內有陶朱、猗頓之實。他的田地都買在平鄉,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麵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稅納得輕;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間,前有秫田,後有菜圃,開門七件事,件件不須錢買,取之宮中而有餘。性子雖不十分慳吝,錢財上也沒得錯與人。田地是他逐畝置的,房屋是他逐間起的,樹木是他逐根種的,若有豪家勢宦要占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與你拚命。人知道他的便宜難討,也不去惹他。上不欠官糧,下不放私債。不想昧心錢,不做欺公事,夫妻兩口逍遙自在,真是一對煙火神仙。隻是子嗣難得,將近五旬才生一子,因往天竺山祈嗣而得,取名喚做竺生。生得眉清目秀,聰穎可佳。


    將及垂髫,繼軒要送他上學,隻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習於下流,特地請一蒙師在家訓讀,半步不放出門。教到十六七歲,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辭了。他不想兒子上進,隻求承守家業而已。


    偶有一年,蘇州米糧甚賤,繼軒的租米不肯輕賣,聞得山東、河南一路年歲荒歉,客商販六陳去糶者,人人得利。繼軒就雇下船隻,把租米盡發下船,裝往北路糶賣。臨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後,你須要閉門謹守,不可閑行遊蕩,結交匪人,花費我的錢鈔。我回來查帳,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須要仔細!”竺生唯唯聽命,送父出門,終日在家靜坐。


    忽一日生起病來,求醫無效,問卜少靈。母親道:“你這病想是拘束出來的,何不到外麵走走,把精神血脈活動一活動,或者強如吃藥也不可知。”竺生道:“我也想如此,隻是我不曾出門得慣,東西南北都不知,萬一走出門去,尋不轉來,如何是好?”母親道:“不妨,我叫表兄領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喚了侄兒朱慶生來。慶生與竺生同年隻大得幾月,凡事懵懂,隻有路頭還熟。當日領了竺生,到虎丘三塘遊玩了一日,回來不覺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門時節的病容了。母親大喜,以後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一日走到一個去處,經過一所園亭,隻見:


    曲水繞門,遠山當戶。外有三折小橋,曲如之字;內有千重密檻,碎若冰紋。假山高聳出牆頭,積雨生苔,畫出個秋色滿園關不住;芳樹參差圍屋角,因風散綺,弄得個春城無處不飛花。粉牆千堞白無痕,疑人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為消夏荷亭。可稱天上蓬萊,真是人間福地。若非石崇之金穀,定為謝傅之東山。所喜者及肩之牆可窺,所苦者如海之門難入。竺生看了,不覺動心駭目,對慶生道:“我們遊了幾日名山,到不如這所花園有趣。外觀如此富麗,裏麵不知怎麽樣精雅,可惜不能夠遍遊一遊。”慶生道:“這園畢竟是鄉宦人家的,定有個園丁看守,若把幾個銅錢送他,或者肯放進去也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哪一間屋裏?”竺生道:“這大門是不閂的,我們竟走進去,撞著人問他就是了。”兩人推開大門,沿著石子路走,走過幾轉回廊,並不見個人影。行到一個池邊,隻見許多金魚浮在水麵,見人全不驚避。兩人正看得好,忽有一人,頭戴一字紗巾,身穿醬色道袍,腳踏半舊紅鞋,手拿一把高麗紙扇,走到二人背後,咳嗽一聲,二人回頭,嚇出一身冷汗。看見如此打扮,定不是園丁了,隻說是鄉宦自己出來,怕他拿為賊論,又不敢向前施禮,又不敢轉身逃避,隻得假相埋怨。一個道:“都是你要進來看花。”一個道:“都是你要來看景致。”口裏說話,臉上紅一塊,白一條,看他好不難過。這戴巾的從從容容道:“二位不須作意,我這小園是不禁人遊玩的,要看隻管看,隻是荒園沒有什麽景致。”二人才放心道:“這等多謝老爺,小人們輕造寶園,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什麽官長,不須如此稱呼。賤姓姓王,號小山,與兄們一樣,都是平民,請過來作揖。”二人走下來,深深唱了兩個喏,小山又請他坐下,問其姓名。慶生道:“晚生姓朱,賤名慶生;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家姑夫王繼軒的兒子。”看官,你說小山問他自己姓名,他為何說出姑夫名字?他說姑夫是個財主,提起他來,小山自然敬重。卻也不差,果然隻因拖了這個尾聲,引出許多妙處。


    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裏帳簿,凡蘇州城裏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麵,這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眼睛更鮮明了一半。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會幸會。”連忙喚茶來,三人吃了一杯。隻見小廝稟道:“裏麵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小山對著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裏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擾?”立起身來就告別。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隻是小山隻扯竺生,再不來扯他,不好意思,隻得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隻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內竟走,叫小廝:“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隻見裏麵捧出許多嘎飯,銀杯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道:“請眾位出來。”隻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什麽緣故。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人口裏說個“請了 ”,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小山道:“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二人也隻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把各樣菜蔬都嚐一嚐,竟不知是怎樣烹調,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蛋,莫說口中不曾嚐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正吃到好處,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卷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做脫略了。”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小山道:“請裏麵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二人不知怎麽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裝村出醜。思量道:“口問不如眼問,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跟著小山走進一座亭子,隻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麵前又放一堆竹簽,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又有一個天平法碼搬來運去,再不見住。竺生道:“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客,是一麵吃酒一麵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簽,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洶洶,隻要交手。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你什麽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就是這等的涵養。”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少頃,又奪幾根,交與慶生。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它何用,又怕停一會還要吃酒,照竹簽算杯數,自家量淺,吃不得許多,要推辭不受,又恐不是,惹眾人笑,隻得勉強收著。看到將晚,眾人道:“不擲了,主人家算帳。”小山叫小廝取出算盤,將眾人麵前的大小竹簽一數一算,算完了,寫一個帳道:


    某人輸若幹,某人贏若幹,頭家若幹,小頭若幹。


    寫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個拜匣,開出來都是銀子,分與眾人。到臨了各取一錠,付與竺生、慶生,將小簽仍收了去。竺生大駭,扯慶生到旁邊道:“這是什麽緣故,莫非算計我們?”慶生道:“他若要我們的銀子,叫做算計;如今倒把銀子送與你我,料想不是什麽歹意。隻是也要問個明白,才好拿去。”就扯小山到背後道:“請問老伯,這銀子是把與我們做什麽的?”小山笑道:“原來二兄還不知道,這叫做拈頭。”他們在我家賭錢,我是頭家。方才的竹簽叫做籌碼,是記銀子的數目。 但凡贏了的,每次要送幾根與頭家,就如打抽豐一般;在旁邊看的,都要拈些小頭,這是白白送與二位的。以後不棄,常來走走,再沒有白過的。就是方才的酒飯,也都出在眾人身上,不必取諸囊中,落得常來吃些。二兄不來,又有別人來吃去。”二人聽了,大喜道:“原來如此,多謝多謝。”隻見眾人一齊散去,竺生、慶生也別了小山回來,對母親一五一十說個不了。又取出兩錠銀子與母親看,不知母親如何歡喜,說他二人本事高強,騙了酒飯吃,又袖了銀子回來。慶生還爭功道:“都虧我說出姑夫,他方才如此敬重。”誰想母親聽罷,登時變下臉來,把銀子往地下一丟道:“好不爭氣的東西!那人與你一麵不相識,為什麽把酒飯請你,把銀子送你?你是吃鹽米大的,難道不曉得這個緣故?我家銀子也取得幾千兩出來,哪稀罕這兩錠?從明日起,再不許出門!”對慶生道:“你將這銀子明日送去還他,說我們清白人家,不受這等醃硂之物,丟還了就來,連你也不可再去。”罵得兩人翻喜為愁,變笑成哭,把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竺生沒趣,竟進房去睡了。慶生拾了兩錠銀子,弩著嘴皮而去。


    看官,你說竺生的母親為何這等有見識,就曉得小山要誘賭,把銀子送去還他?要曉得他母親所疑的,全不是誘賭之事;他隻說要騙這兩個孩子做龍陽,把酒食甜他的口,銀子買他的心。如今世上的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哪曉得這王小山是南風裏麵的魯男子,偏是誘賭之事,當疑不疑。為什麽不疑?她隻道竺生是個孩子,東西南北都不知,哪曉得賭錢擲色?不知這樁技藝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學而知之的;她又道賭場上要銀子才動得手,二人身邊騷銅沒有一厘,就是要賭,人也不肯搭他。不知世上別的生意都要現買,獨有這樁生意肯賒,空拳白手也都做得來的。她婦人家哪裏曉得?次日竺生被母親拘住,出不得門。慶生獨自一個,依舊走到花園裏來。小山不見竺生,大覺沒興,問慶生道:“令表弟為何不來?”慶生把他母親不喜,不放出門之事直言告稟,隻是還銀子的話,不說出來。小山道:“原來如此。以後同令表弟到別處去,帶便再來走走。”慶生道:“自然。”說完了,小山依舊留他吃飯,依舊把些小頭與他,臨行叮矚而去。


    卻說竺生一連坐了幾日,舊病又發起來,哼哼嗄嗄,啼啼哭哭,起先的病,倒不是拘束出來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慶生走來看他,姑娘問道:“前日的銀子拿還他不曾?”慶生道:“還他了。”姑娘道:“他說些什麽?”慶生道:“他說不要就罷,也沒什麽講。”姑娘又問道:“那人有多少年紀了?”慶生道:“五六十歲。”姑娘聽見這句話,半晌不言語,心上有些懊悔起來道:“五六十歲的老人家,哪裏還做這等沒正經的事,倒是我疑錯了。”對慶生道:“你再領表弟出去走走,隻不要到那花園裏去。就去也隻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東西,受他的錢鈔。”慶生道:“自然。”竺生得了這道赦書,病先好了一半,連忙同著慶生,竟到小山家去。小山接著,比前更喜十分。自此以後,教竺生坐在身邊,一麵拈頭,一麵學賭。竺生原是聰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學會了。學得本事會時,腰間拈的小頭也有了一二十兩。小山道:“你何不將這些做了本錢,也下場去試一試?”竺生道:“有理。”果然下場一試,卻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會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咒別人麽二三,就是麽二三,一連三日,贏了二百餘金。竺生恐怕拿銀子回去,母親要盤問,隻得借個拜匣封鎖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來賭。


    賭到第四日,慶生見表弟贏錢,眼中出火,腰間有三十多兩小頭,也要下場試試。怎奈自己的聰明不如表弟,再學不上。小山道:“你若要賭,何不與令表弟合了,他贏你也贏,坐收其利,何等不妙?”慶生道:“說得有理。”就把銀子與竺生合了。


    偏是這日風色不順,要紅沒有紅,要六沒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餘兩輸得幹幹淨淨。竺生埋怨表兄沒利市,慶生埋怨表弟不用心,兩個袖手旁觀,好不心癢。眾人道:“小王沒有稍,小山何不借些與他擲擲?”小山道:“銀子盡有,隻要些當頭抵抵,隻管貸出來。”眾人勸竺生把些東西權押一押,竺生道:“我父親雖不在家,母親管得嚴緊,哪裏取得東西出來?“眾人道:“呆子,哪個要你回去取東西?隻消把田地房產寫在紙上,暫抵一抵,若是贏了,兌還他銀子,原取出來;就是輸了,也不過放在他家,做個意思,待你日後自己當家,將銀取贖,難道把你田地房產抬了回來不成?”竺生聽了,豁然大悟,就討紙筆來寫。慶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寫契,多借幾百兩,好贏他們幾千兩回去。”竺生道:“自然。”小山叫小廝取出紙墨筆硯,竺生提起筆來正要寫,想一想,又放下來道:“我常見人將產業當與我家,都要前寫座落何處,後開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張典契。我那些田地,從來不曾管業過,不曉得座落在何方,教我如何寫起?”眾人都道他說得有理,呆了半晌,哪曉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裏冊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產屋業,都在上麵。不但畝數多寡,地方座落,記得不差;連那原主的尊名、田鄰的大號,都登記得明明白白。到此時隨口念來,如流似水。他說一句,竺生寫一句,隻空了銀子數目,中人名字,待臨了填。


    小山道:“你要當多少?”竺生道:“二百兩罷。”小山道:“多則一千,少則五百,二、三百兩不好算帳。”慶生道:“這等就是五百兩罷,”竺生依他填了。慶生對眾人道:“中人寫你們哪一位?”小山道:“他們是同賭的人,不便作中,又且非親非戚,這個中人須要借重你。”慶生道:“隻怕家姑娘曉得,埋怨不便。”眾人道:“不過暫抵一時,哪裏到令姑娘曉得的田地?”慶生就著了花押。小山收了,對竺生道:“銀子不消兌出來,省得收拾費力,你隻管取籌碼賭,三、五日結一次帳,贏了我替人兌還你,輸了我替你兌還人。”竺生道:“也說得是。”收了籌碼,依舊下場。也有輸的時節,也有贏的時節,隻是贏的都是小主,輸的都是大主,贏了十次,抵不得輸去一次的東西。起先把銀子放在麵前,輸去的時節也還有些肉疼;如今銀子成日不見麵,弄來弄去都是些竹片,得來也不覺十分可喜,失去也不覺十分可惜。慶生被前次輸怕了,再不敢去搭本,隻管拈頭,到還把穩。


    隻是眾人也不似前番,沒有肥頭把他拈去。小山曉得他家事不濟,原不圖他,隻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頭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開去了。


    竺生開頭一次寫契,心上還有些不安,麵上帶些忸怩之色。寫到後來,漸漸不覺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產就是房產。起先還是當與小山,小山應出來賭,多了中間一個轉折,還覺得不耐煩,到後麵一發輸得直捷痛快了,竟寫賣契付與贏家,隻是契後吊一筆道:待父天年,任憑管業。寫到後來,約有一二十張,小山肚裏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來生債。”便假正經起來,把眾人狠說一頓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們為何隻管攣住他賭?他父親回來知道,萬一難為他起來,你們也過意不去。況且他父親苦掙一世,也多少留些與他受用受用,難道都送與你們不成?”眾人拱手謝罪,情願收拾排場。竺生還舍不得丟手,被他說得詞嚴義正,也隻得罷了,心上還感激他是個好人,肯留些與我受用。隻說父親的產業還不止於此,哪曉得連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親是好說話的,此時還好求救於母,乘父未歸,做個苦肉計,或者還退些田地轉來也不可知;哪曉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厲之言封住兒子的口。可見人家父母,嚴的也得一半,寬的也得一半,隻要寬得有尺寸。


    且說王繼軒裝米去賣,指望俏頭上一脫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許多本,還坐了許多時。隻因山東、河南米價太貴,引得湖廣、江西的客人個個裝糧食來賣。繼軒到時,隻見米麥堆積如山,真是出處不如聚處,隻得把貨都發與鋪家,坐在行裏討帳。等等十朝,遲遲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幾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討起後客的米錢應還前客,所以準準耽擱半年。身雖在外,心卻在家,思量兒子年幼,自小不曾離爺,“我如今出門許久,難保得沒有些風吹草動。”憂慮到此,銀子也等不得討完,丟此餘帳便走。


    到了家中,把銀兩錢鈔,文契帳目,細細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動,才放了心。隻是伺察兒子的舉止,大不似前。體態甚是輕佻,言語十分粗莽。吃酒吃飯不等人齊,便先舉箸;見人見客,不論尊卑,一概拱手;無論嘻笑怒罵,動輒傷人父母;人以惡言相答,恬然不以為仇。總不知是哪裏學來的樣子,幾時變成的氣質。繼軒在外憂鬱太過,原帶些病根回來,此時見兒子一舉一動,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氣?火上添油,不覺成了膈氣之病。自古道:“瘋癆臌膈,閻羅王請的上客。”哪有醫得好的?一日重似一日,眼見得不濟事了。臨危之際,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應文券帳目交付與他道:“這些田產銀兩,不是你公公遺下來的,也不是你父親做官做吏、論千論百抓來的,要曉得逐分逐厘、逐畝逐間從骨頭上磨出來、血汗裏掙出來的。


    我死之後,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將餘剩的逐年置些生產,漸漸擴充大來,也不枉我掙下這些基業。縱不能夠擴充,也須要承守,餓死不可賣田,窮死不可典屋,一典賣動頭,就要成破竹之勢了。我如今雖死,精魂一時不散,還在這前後左右,看你幾年,你須要謹記我臨終之話。”說完,一口氣不來,可憐死了。


    竺生母子號天痛哭,成服開喪。頭一個吊客就是王小山,其餘那些賭友,吊的吊,唁的唁,往往來來,絡繹不絕。小山又鬥眾人出分,前來祭奠,意思甚是殷勤。竺生之母起先隻道丈夫在日,不肯結交,死後無人翹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是喜歡。及至七七已完,追薦事畢,隻見有人來催竺生出喪。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熱喪不舉,過後冷了,一發要選年擇日,耽擱工夫。”竺生與他附耳唧噥,說了許多私話。那人又叫竺生領他到內室裏麵走了一遍。東看西看,就如相風水的一般,不知什麽緣故。待他去後,母親盤問竺生,竺生把別話支吾過了。


    又隔幾時,遇著秋收之際,全不見有租米上門。母親問竺生,竺生道:“今年年歲荒歉,顆粒無收。”母親道:“又不水,又不旱,怎麽會荒起來?”要竺生領去踏荒,竺生不肯。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隻小船,搖到一個莊上,種戶出來問是哪家宅眷?家人道:“我們的家主,叫做王繼軒,如今亡過了,這就是我們的主母。”種戶道:“原來是舊田主,請裏麵坐。”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為何加個‘舊’字,難道父親傳與兒子,也分個新舊不成?”走進他家,就說:“今歲雨水調勻,並非荒旱,你們的租米為何一粒不交?”種戶道:“租米交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曉得?”竺生之母道:“我何曾見你一粒?”種戶道:“你家田賣與別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別人家去,為什麽還送到你家來?”竺生之母大驚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為什麽賣田?且問你是何人寫契?何人作中?這等胡說!”種戶道:“是你家大官寫契,朱家大官作中,親自領人來召佃的。”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盤問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大官出去賭博,將田地寫還賭債之事,一一說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渾身氣得冰冷,話也說不出來。停了一會,又叫家人領到別莊上去。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處的莊頭都去盡了。莫說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別人的,前日來催大官出喪,他要自己搬進來住。如今隻剩得娘娘和我們不曾有售主,其餘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說得竺生之母眼睛直豎,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瞞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兩、三下,自己悶倒在地,口中鮮血直噴。竺生和家人扶了上床,醒來又暈去,暈去又醒來,如此三日,竟與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場,依舊照前殯殮不提。


    卻說這所住房原是寫與小山的,小山自知管業不便,賣與一個鄉紳。那鄉紳也不等出喪,竟著幾房家人搬進來住。竺生存身不下,隻得把二喪出了,交卸與他,可憐產業窠巢,一時蕩盡。還虧得父親在日,定下一頭親事,女家也是個財主,丈人見女婿身無著落,又不好悔親,隻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後來虧丈人扶持,他自己也肯改過,雖不能恢複舊業,也還苟免饑寒。王竺生的結果,不過如此,沒有什麽稀奇。


    卻說王小山以前趁的銀子來來去去,不曾做得人家,虧得王竺生這主橫財,方才置些實產。起先誘賭之時,原與眾人說過,他得一半,眾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給雜用之外,淨得一千五百兩。平空添了這些,手頭自然活動。隻是一件,銀子便得了一大主,生意也走了一大半。為什麽緣故?遠近的人都說他數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份人家,又坑死他兩條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來。 財主人家都把兒子關在家中,不放出來送命。王小山門前車馬漸漸稀疏,到得一年之外,鬼也沒得上門了。他是熱鬧場中長大的,哪裏冷靜得過?終日背著手踱進踱出,再不見有個人來。 一日立在門前,有個客人走過,衣裳甚是楚楚,後麵跟著兩擔行李,一擔是隨身鋪蓋,一擔是四隻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卻像有銀子的一般。那客人走到小山麵前,拱一拱手道:“借問一聲,這邊有買貨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哪裏?”小山道:“問他何幹?”客人道:“在下要買些綢緞布匹,聞得他為人信實,特來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問的姓名與我的姓名隻差得一筆,就冒認了也不為無因。況我一向買貨,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過,不如留他下來,趁些用錢,買買小菜也是好的。上門生意,不要錯過。”便隨口答應道:“就是小弟。”客人道:“這等,失敬了。”小山把他留進園中,揖畢坐下,少不得要問尊姓大號,貴處哪裏。”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無號,雖住在四川重慶府酆都縣,祖籍也原是蘇州。”小山道:“這等是鄉親了。”說過一會閑話,就擺下酒來接風。吃到半中間,叫小廝拿色盆來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見拿來。小山問什麽緣故?小廝道:“一向用不著,不知丟在哪個壁角頭,再尋不出。”小山罵道:“沒用奴才,還喜得是吃酒行令,若還正經事要用,也罷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須著惱,我拜匣裏有一個,取出來用用就是。”說完,就將拜匣開了,取出一副骰子,一個色盆。小山接來一看,那骰子是用得熟熟滑滑、棱角都沒有的。色盆外麵有黃蠟裹著,花梨架子嵌著,擲來是不響的。小山大驚道:“老客帶這件家夥隨身,莫非平日也好呼盧麽?”客人道:“生平以此為命,豈特好而已哉!”小山道:“這等,待我約幾個朋友,與老客擲擲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賭。”小山問哪三不賭,客人道:“論錢論兩不賭,略贏便歇不賭,遇貧賤下流不賭。”小山道:“這等不難,待我約幾位鄉紳大老,把主碼放大些,賭到二、 三千金結一次帳就是了。”客人道:“這便使得。”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什麽銀水,待我好教他們照樣帶來。”客人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四隻皮箱一齊掇出,揭去綿紙封。開了青銅鎖,把箱蓋掀開。小山一看,隻見:


    銀光閃爍,寶色陸離。大錠如船,隻隻無人橫野渡;彎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長天。麵上無絲不到頭,細如蛛網;腳根有眼皆通腹,密若蜂窠。將來布滿祗園,盡可購成福地;若使疊為阿堵,也堪圍住行人。


    小山道:“這樣銀水有什麽說得,請收了罷。”客人道:“這外麵冷靜,我不放心,你不如點一點數目,替我收在裏麵去。 輸了便替我兌還人,贏了便替我買貨。”小山道:“使得。”客人道:“我的銀子都是五兩一錠,沒有兩樣的,拿天平來兌就是。”小山道:“這樣大錠,自然有五兩,不消兌得,隻數錠數就是了。”一五一十,數完了一箱,齊頭是二百錠,共銀一千兩,其餘三箱,總是一樣,合成四千兩之數。小山看完,依舊替他鎖好,自己寫了封皮,封得牢牢固固,教小廝掇了進去。當晚一家歡喜,小山夢裏也笑醒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生意。


    到次日,等不得梳頭,就往各鄉紳家去道:“我家又有一個好主兒上門,請列位去贏他幾千兩用用。”各鄉紳道:“隻怕沒有第二個王竺生了。”小山道:“我也不知他的家事比王竺生何如,隻是賒、現二字也就有天淵之隔了。”各鄉紳聽見,喜之不勝,一齊吩咐打轎,竟到小山家來。小山請客人出來見畢,吃了些點心,就下場賭。眾人與小山又是串通的,起先故意輸與客人,當日客人贏了六、七百兩,次日又贏了二、三百兩。到第三日,大家換過手法,接連贏了轉來,每日四、五百兩,賭到十日之外,小山道:“如今該結帳了。”就將籌碼一數,帳簿一結,算盤一打,客人共輸四千五百兩。小山道:“除了箱內之物,還欠五百兩零頭,請兌出來再賭。”客人道:“帶來的本錢隻有這些,求你借我千把,我若贏得轉來,加利奉還;若再輸了,總寫一票,回去取來就是。”小山道:“我與你並不相識,知道你是何等之人?你若不還,我哪裏來尋你?這個使不得。大家收拾排場,不消再賭。五百兩的零頭,是要找出來的,不要大模大樣。他們做鄉宦的眼睛,認不得你什麽財主,若不稱出來,送官送府,不像體麵。”客人道:“你曉得我隻有這些稍,都交與你了。如今回去的盤費尚且沒有,教我把什麽還他?”小山變下臉來,走進房裏,將行李一檢,又把兩個家人身上一搜,果然半個錢也沒有。隻得逼他寫一張欠票,約至三月後,一並送還,明曉得沒處討的,不過是個拖繩放的方法。眾人教小山拿銀子出來分散,小山肚裏是有毛病的,原與眾人說開,照王竺生故事,自己得一半,眾人分一半的,如今客人在麵前,不好分得。隻得對眾人道:“今日且請回,待明早送客人去了,大家來取就是。”眾人道:“這等,要你出名,寫幾張欠票,明日好照票來支。”小山道:“使得。”提起筆來竟寫,也有論千的,也有論百的,眾人捏了票子,都回去了。小山當晚免不得辦個豆腐東道,與客人餞行。客人道:“在下生平再不失信,你到三個月後,還約眾人等我,我不但送銀子來還,還要帶些來翻本。”小山道:“但願如此。”吃完了酒,又問客人討了那四把鑰匙過來,才打發他睡。


    到次日送得出門,眾鄉紳一齊到了。小山忙喚小廝掇皮箱出來,一麵取天平伺候。隻見一個小廝把四隻皮箱疊做一撞,兩隻手捧了出來,全不吃力。小山驚問道:“這四隻箱子有二百六七十斤重,怎麽一次就掇了出來?”小廝道:“便是這等古怪,前日掇進去是極重的,如今都屁輕了。不知什麽緣故?”小山吃了一驚,逐隻把封皮驗過,都不曾動,忙取鑰匙開看,每箱原是二百錠,一錠也不少,才放了心。就把天平上一邊放了法碼,一邊取銀子來兌。拈一錠上手,果然是屁輕的,仔細一看,你道是什麽東西?有《西江月》詞為證:


    硬紙一層作骨,外糊錫箔如銀。


    原來麵上細絲紋,都是盔痕板印。


    看去自應五兩,稱來不上三分。


    下爐一試假和真,變做蝴蝶滿空飛盡。


    原來都是些紙錠。小山把眼睛定了一會,對眾人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被鬼騙了,這四皮箱都是紙錠,要他何用?”眾人都去取看,果然不差,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也不做聲。小山想了一會道:“怪道他說姓田,田字乃鬼字的頭;又說在酆都縣住,酆都乃出鬼的所在,詳來一些不差。隻有原籍蘇州的話沒有著落。是便是了,我和他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什麽裝這個圈套來弄我?”把紙錠捏了又看,中間隱隱約約卻像有行小字一般,拿到日頭底下仔細一認,果然有印板印的七個字道:不孝男王竺生奉。


    小山看了,嚇得寒毛直豎,手腳亂抖,對眾人道:“原,原,原來是王竺生的父親怪我弄去他的家事,變做人來報仇的。這等看來,又合著原籍蘇州的話了。”小山隻說眾人都是共事的,一齊遇了鬼,大家都要害怕。哪裏曉得鄉紳裏麵有個不信鬼的,大喝一聲道:“老王,你把客人的銀子獨自一個藏了,故意鬼頭鬼腦弄這樣把戲來騙人。世上哪有鬼會賭錢的?他要報仇,怕扯你不到閻王麵前去,要這等斯斯文文來和你玩耍?好好拿銀子出來,不要胡說!”眾人起先都在驚疑之際,聽了這番正論,就一唱百和起來道:“正是,你把好好的人打發去了,如今說這樣鬼話。就真正是鬼,也留他在這邊,我們自會問鬼討帳,那個教你會了下來?這票上的字,若是鬼寫的就罷了;若是人寫的,不怕他少我們一厘!”小山被眾人說得有口難分,又且寡不敵眾,再向前分剖幾句,被眾人一頓“光棍奴才 ”,教家人一起動手打了一頓,將索子鎖住,隻要送官。小山跪下討饒道:“列位老爺請回,待小人一一賠還就是。”眾人道:“要還就還,這個帳是冷不得的,任你田產屋業我們都要,隻不許抬價。”小山思量道:“我這雞蛋怎麽對得石子過?若還到官,官府自然有他體麵;況且票上又不曾寫出‘賭錢’二字,怎麽賴得?刑罰要受,監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也是我數該如此,不如寫還了罷。”就喚小廝取出紙筆,照王竺生當日的寫法,一掃千張,不完不住,隻消半日工夫,把賭場上騙來的產業與祖父遺下的田地,盡銅鑄鍾,送得幹幹淨淨,連花園也住不成,依舊退還原主去了。


    文書匣內剛剛留得一張欠票,做個海底遺珠,展開一看,原來是田客人欠下的五百兩賭債,約至三月後送還的。小山看了,又怕起來道:“他臨去之時,曾說生平再不失信,倘若三月後果然又來,如何了得?”隻得叫幾個道士打了三日醮,將四皮箱紙錠連欠票一齊燒還,隻求免來下顧。虧這一番懺悔,又活了三年才死。那些贏錢去的鄉紳,夜夜做夢,說田客人要來翻本,疑心成病,不上三年,也都陸續死盡。)可見賭博一事,是極不好的。不但贏來的錢鈔,做不得人家;就是送去了人家,也損於陰德。如今世上不知多少王小山在陽間趁錢,多少王繼軒在陰間歎氣。他雖未必個個到陽間來尋你,隻怕你終有一日到陰間去就他。若閻羅王也是開賭場的便好,萬一不好此道,這場官司就要輸與原告了。奉勸世人,三十六行的生意樁樁做得,隻除了這項錢財,不趁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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