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為了忘記來這的......我們不一樣。”


    回海西的路程很遠,兩人吃了早午飯才動身,將近正午。


    昌雲沒多少胃口,點了碗粥,隻喝下半碗。


    一路天遙草闊,朝霞升,晚霞落,昌雲昏昏欲睡,身體依然像從水裏撈起,濕軟沉重。


    為了照顧昌雲,西河頻繁休整,原本八九小時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將近15小時。


    客棧包裹在小片村落的外圍,土坯樓,不高,甚至顯得矮胖。她們到時,繁星漫天,由穹底往大地,暈染著星輝層疊。天地像被壓縮過緊緊挨在一起,人間僅是一條細縫。可它發光、發亮、晶瑩剔透,即便身處閉塞,依然氣韻流通,快樂溫柔。


    昌雲剛剛貓腰鑽出半個車子,西河便從駕駛處伸手拎她:“外套穿上。”


    昌雲本就昏,被她一拽,感覺人像坨笨重的肉球給砸下來。原地坐了會兒,她試圖解釋:“......幾步就到了。”


    西河淩厲的盯著她,絲毫不讓:“如果你不想再進一趟急救的話。”


    “......”


    外套是西河在市集上買的,囑咐她睡覺時蓋著,下車時套著,絕對不能感冒。昌雲一路都很配合,臨了到了,人卻有點鬆懈。可她顯然拗不過西河,如果自己堅持不穿,西河自然不會多話,她會直接過來拎了衣服往她身上套。


    昌雲最終穿了衣服下車,人一落地,渾身感官都變了。一股悠久醇厚的沉靜漸漸鋪陳於昌雲心底。


    西河說:“等會兒先睡覺吧,別洗澡。”


    高反沒有完全消退,洗澡會加劇身體負擔,輕則頭昏眼花,惡心嘔吐,重則昏睡昏迷,甚至危及生命。昌雲點點頭。


    她對死很平靜,可這不代表她來尋死。


    西河認真的打量她一番,這才領著人往客棧走。


    原本夜色黝黑,可這落著片村落,雖然光芒微弱,卻能撫慰人心深處躁動的不安和蕭索。


    西河走在昌雲身邊,忽然又想起什麽,問:“你手機號碼多少?”


    昌雲頓了會兒,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要它幹什麽?”


    “房裏沒電話,你一個人,沒照應。”


    “別怕,我死不掉。”


    西河眉頭輕皺,她一向反感別人對死漫不經心:“你命由天不由你,別跟我瞎擔保。”


    “......”默了會兒,昌雲說:“扔了。”


    西河:“——手機扔了?”


    “恩。”


    “扔哪了?”


    “火車站。”


    “......你不怕信息泄露?”


    昌雲笑了。就這麽一瞬,西河更認定心中所想。


    “卡也扔了?”她忽然問。


    昌雲搖搖頭。


    西河:“手機沒了,要卡有什麽用?”


    “手機能再買。”


    “就算從華為變成蘋果、從三星變成小米,再買還是那個手機。你從杭州來海西,走這麽遠,什麽都不帶,看起來瀟瀟灑灑,可你要扔的東西還是在你手上。”


    “......沒有手機,卡就沒用。”


    “可你扔不掉這張卡,你就永遠扔不掉你現在想扔掉的一切。”西河站在昌雲身邊,出奇的冷靜和殘忍:“昌雲,儀式感都是騙人的。”


    不遠的客棧裏走出人影。


    夜半的煙囪冒著飯香。


    昌雲往前走,往前走,一步不停,肉體像一具機器。她又困又累,耳朵裏嗡嗡直響。記憶匣子高空墜落,撞碎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過去像一部圖片電影呼啦啦振翅飛起,在她眼前高速放映。


    突然,一張黑底白字的卡片砸進她眼球。


    “我不想去。”


    “我不餓。”


    “我沒感覺。”


    “我不願意。”


    每一句話看起來都那麽稀疏平常。昌雲卻突然低下頭去,用盡全身力氣戴上外套的帽子。小小一塊黑暗,足夠遮住她驟然而起的悲傷和脆弱的眼淚。


    “我邀請你跟我們一起吃飯,你又不願意,所以你拒絕,我同意,不就這麽回事嗎。”


    “那你拒絕之後就沒有了嗎?”


    “......之後不就是你去吃飯,我們也去吃飯嗎?”


    “你一點也不關心我之後會不會真的去吃飯嗎?你不知道我最討厭一個人吃飯了嗎?”


    “不是什麽意思啊?我拒絕你了你就不吃飯了?”


    “......我想說你為什麽不關心我!你要跟朋友一起去吃飯你們去吃就好了!可你就不能多問我一句表示一下你對我的關心嗎!”


    “我表示了啊!我邀請你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啊!”


    “可我不願意啊吉遙!我不在乎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吃飯,可我在乎你到底有沒有在乎我的感受,我被你放棄了,我難受,你懂不懂!?”


    吉遙心力交瘁:“要不你直接說你希望我怎麽做,好嗎?”


    “我希望你哪怕問一句:你一個人可以嗎?我就能有理由跟自己說,你是有約在先,而不是把我丟掉,我就知道哦你是在乎我情緒的,你不是覺得無所謂。”


    吉遙不解,她甚至感到驚訝:“所以你就為了那麽一句話?”


    “......”


    昌雲突然,就泄氣了。她滿含著失落、絕望、委屈、自嘲的情緒,久久的看著吉遙。她看不清她,甚至看不清自己。剛才那些自私、感性、卑微的話,真是自己說的嘛?而她表現出的無所謂和莫名其妙也是真的嗎?


    吉遙同樣無辜、受累,她煩躁的直抓頭發,苦思憫想,終於的出一個結論:“那以後我問你一句:你一個人可以嗎?行嗎?”


    “啪”一聲,昌雲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臉上。她立時挺直脊背,臉漲的通紅。諷刺的表情擠滿她眼窩,她像一隻受到攻擊的貓豎起渾身的貓:“犯不著。”


    吉遙迷瞪的摸不著頭腦:“什麽意思?”


    “你犯不著這麽刻意,搞得我逼良為娼一樣。”


    “可你不是說我問一句你會開心嗎?”


    昌雲覺得再說下去她就要瘋了:“可這些不應該是你心裏感覺到的嗎?你說出來征詢我的意見,就好像是在說:那我下次問你一下你滿意了嗎一樣!”


    吉遙瞪大眼睛,腦子裏繃著一根筋,怎麽都轉不動。良久,她感到一股窒息的抑鬱勒緊她咽喉:“......昌雲,你是不是在對比啊?”她忽然問。


    昌雲倔強的抿嘴不語,心髒已經被揉搓成團毫無生氣。


    吉遙長歎口氣,緊繃的精神以光速疲倦:“我想先跟你說一下,我不和你去吃飯,是因為我有約在先,然後我問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你不願意,所以並沒有說我更看重誰這一說,你別想太多。其次就是你剛才說的讓我多問你一句......我從小到大從來沒多問過誰這一句,也從來沒人要求我要去多問這一句,所以——”


    昌雲立刻開啟防護模式,渾身剛強:“那你別問好了,無所謂啊——”


    吉遙招招手:“你聽我說完——你看你總是這麽著急。”


    昌雲側過頭去不看她,嘴唇緊抿,眼底透露出柔軟後清晰的冷漠。


    吉遙心底歎息,強行使自己口齒清晰:“所以我不知道也許我身邊有朋友會對此感到介意和不舒服。你今天跟我說了,我以後可能就會問,這個行為可能是刻意的,但感情不是,它隻是我在接收到朋友提出的建議之後對自己的行為做出的一種改正。最後一點,我沒有不在乎你,你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點難道你否認嗎?”


    吉遙每說一句。昌雲心底就塌陷一分。


    吉遙聲音每溫柔一分。昌雲眼底就積出一片水跡。


    好一會兒沒等到回應,吉遙隻好喊她:“昌雲?”聲音細細柔柔,溫柔的不像樣子。


    昌雲渾身的堅硬都在等這瞬間,知錯認錯,軟成露,化作水。她抬頭,用濕漉漉的眼睛盯著吉遙看,眼神柔軟脆弱,她愧疚,抱歉,就像一隻野貓趴露出柔軟的腹部。


    吉遙心底長舒口氣。還好,不是以為的激烈大戰。她放鬆下來,癱倒在沙發上,感慨:“你真的好看重這些——叫什麽?儀式感嗎?”


    昌雲揉著眼睛不說話。


    她沒有勇氣告訴吉遙:那不是儀式感......那是我的安全感。


    恍惚間,客棧的人影走進跟前,高高大大的男人,發型桀驁,臉上還帶著睡半清醒的倦意:“回來了。”


    這句是對西河說。


    “還好嗎?”


    這句是對昌雲說。


    西河一句都答了:“沒大事,飯好了嗎?”


    “恩,讓洲洲熱了。”


    “房間呢?”


    “準備好了。”


    “行。你廚房等我吧,我帶她去休息。”


    “你先吃飯吧,累一天了。”


    “不急這會兒。”


    “好吧。”


    客棧布置得簡單,除了必要的樓梯,桌椅,地板,沒有過多繁複的裝飾。清一色的木製裝修倒讓昌雲感到一分難得的熟悉。這讓她想起春醪......想起那裏的人。


    記憶驟然出現痛點,昌雲閉上眼,齒間用力。


    男人去廚房,跟倆人說了聲再見。


    西河把昌雲領到二樓,指著裏麵的走廊說:“走到頭,九號房,門沒鎖。我給你找部手機送過去。”


    昌雲條件反射般拒絕:“我用不上。”


    “也不希望你用上。”


    讓你有事找我的,當然不希望你有事。


    昌雲舌頭打個結,突然有些煩躁,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東西扔給西河:“卡給你。”說完就走。


    西河眨著眼站在原地,一時愣住了:“卡給我幹嘛?”


    昌雲慢吞吞的往前走,病著,脊背依然挺得筆直:“不要了。我來這是為了忘的......我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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