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你想要什麽?”


    四輪車上,季慎開門見山地問道,他的直截了當,讓秦朝遠有些訝異。


    秦朝遠當了九年不良帥,跟各色人等都打過交道,不管是貪婪成性、狡兔三窟的西域胡商,還是年少氣盛、性子火爆的上京本地少年,他都有著相對應的一套應對手段。


    而像季慎這樣的達官貴人,他也接觸過不少,深知像這種人說話,要聽音知意,他們往往會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卻故作高深地顧左右而言他,讓你摸不透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因此,當季慎一言道破了他的來意,並且毫不猶豫地撕去了那塊“遮羞布”時,秦朝遠才會有些意料之外的訝異,他之所以誇讚季慎算無遺策,一半是吹捧,一半則是由衷。


    既然季慎都已經這樣說了,那麽秦朝遠也不再猶豫。


    他直接單膝跪倒在地,低眉垂首,沉聲說道:“秦某別無他求,惟願能為大人效犬馬之勞而已。”


    話音擲地有聲,令角落裏的黃天行眼中激賞之意更甚,上京居,大不易,當個京官,稟賦、才能,甚至家世背景,都是次要,最關鍵的就是要學會站隊。而,如果想要步步高升,就需要有一雙識人慧眼,和果敢決心,站隊也分先後,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兩者最終能夠得到的勝利果實,是完全不同的。


    如今,盡管季慎風頭無兩,替他說好話的官員也不在少數。


    可是,真正意義上願意投靠他,站在他這一派係的官員,卻屈指可數。


    原因是因為他背後站著的那個老人——左相季仲甫。


    左相一日不站隊,那麽這些官員便一日不得安寧。


    畢竟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曾經以右相馬首是瞻,有前車之鑒在那兒放著。


    盡管太後似乎並沒有拿他們開刀的打算,可這個瘋女人的心思誰能料準呢?


    她都敢毫不猶豫地殺猴儆雞了,那麽肯定也敢毫不猶豫地拿他們的性命來警告那些反對她稱帝的人。


    他們現在僅剩下三條出路。


    一是遍訪名醫,將肺癆小皇帝的病治好,可這不太可能,太醫院都拿這個病沒辦法。


    二是慫恿錦繡城那位出山,希望也很渺茫,那位對權勢向來看得很輕。


    三就是投靠左相,可是,左相始終不表明他的立場,如果他們貿然選擇了這位老人,到時候他頑固不化,開始反對女子稱帝,最終落得個跟右相趙克己一樣的下場,那他們都得遭殃,連續兩次都站錯了隊,就算太後不殺他們,他們自己都想找根繩子上吊了。


    基於此等態勢,秦朝遠——長安縣不良帥,不入武官階的無品小官,卻毫不猶豫地選擇效忠季慎,這一點,要比那些自始至終都戰兢猶豫的京官們果斷多了,而且,秦朝遠的這個選擇,在黃天行看來,是很明智的。


    今日,他,袁罡,季慎,齊齊薈聚在這鎮湖司。


    他們背後站著的是哪尊大佛,已經不言而喻,投靠季慎,就等同於投靠太後。


    哪怕日後左相當真犯了跟趙克己一樣的嚴重錯誤,他秦朝遠也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因為他從一開始效忠的就是太後這一派係,跟左相毫無幹係,當然,季慎也許會受到些許影響,如果他能狠心斬斷自己跟他那位父親的血脈聯係的話。


    得到秦朝遠的效忠,季慎雖然早已料到,卻依然有些愣神,沉默了許久,他才說道:“庭芳,將我那枚紫金魚袋取來。”庭芳,是那名貌美侍女的名。


    “是。”


    庭芳施了一禮,搖擺著娉婷腰肢,走入裏間。


    過了片刻,她將一枚紫金魚袋取出,小心翼翼地遞到季慎膝上。


    大宋沿襲舊製,以魚袋來證明身份,凡是大宋官員,皆須佩戴魚袋。


    五品以上官員,飾以金銀,內裝官符。


    五品以上穿緋衣者用銀飾魚袋,三品以上穿紫衣者,用金飾魚袋。


    每一位五品以上官員,出入宮庭時須經檢查,以防止作偽,這就是所謂的“章服製度”。


    一些佩戴金魚袋的官員,還會被賜予紫金魚袋,官員們私下裏稱之為“聖眷”。


    紫金魚袋賜給老臣,表示榮譽,而賜給新人,則表示讚賞居多。


    像季慎這般年紀,盡管屢破奇案,建功無數,但是能夠擁有一枚紫金魚袋,主要原因卻還是因為他的父親。


    季慎本人從來未曾公開表示過他的立場,但是私底下,尤其是盛淺予這一派係的官員,譬如元七意、袁罡、黃天行,都心知肚明他的屁股坐在哪裏。


    作為季慎的父親,季仲甫也很早就知道了自己這位小兒子的選擇,卻並不加以阻止,他也明白盛淺予之所以賜給季慎這枚紫金魚袋的理由,是借此示好,同樣也是敲打,意思是連你最寵愛最得意的小兒子都投靠了我,你這個做老子的又在猶豫什麽呢?


    這枚紫金魚袋,代表了聖眷正濃。


    季慎平時並不會將它帶在身邊,現在派侍女取出,又是為了什麽呢?


    角落裏,獨自飲茶的黃天行,默默飲酒的袁罡,看到這枚紫金魚袋,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酒杯。


    季慎接過紫金魚袋,取出裏麵的官符,對著秦朝遠說道:“見此符,有如見本官,如有人阻你,出示此符,自會退去。”說罷,他又從腰間解下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劈江鎮湖”四字:“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鎮湖司的都尉,憑此腰牌,上京城內的望樓、街鋪武侯、坊守裏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


    “另外,黃統領、袁將軍將時刻伴你左右,護你周全,直到你抓住那逆賊為止。”


    秦朝遠連忙低下頭,走上前,躬身接過官符、腰牌。


    “必不負大人重托。”他沉聲說。


    季慎隨即轉過頭,對黃天行、袁罡說道:“黃統領,袁將軍,有這位秦都尉相助,本官相信你們定能凱旋而歸。”頓了頓,他叮囑道:“如若讓那賊人逃入鬼市,定要萬分小心,鬼市內部地形詭異莫測,機關繁複多端,切忌擅自行動,一切行動以秦都尉為準。”


    “你的意思是,這家夥叫我去死,我也得服從?”黃天行譏笑道。


    “當然不是——”季慎搖了搖頭,剛想說話。


    卻聞秦朝遠說道:“請黃統領放心,秦某決不會做出如此荒謬決定。”


    季慎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黃統領多慮了,本官是考慮到你與袁將軍二人,一人常年駐守不還城,一人長期守衛內城,對於鬼市中情況,遠沒有秦都尉熟悉,才如此安排,如若秦都尉當真做出那般荒謬決定,黃統領也不是蠢笨忠愚之人,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


    黃天行冷哼一聲,聽出了季慎話中綿裏藏針,也不再多言。


    “那麽,袁將軍意下如何?”季慎看向袁罡。


    這位從不還城千裏迢迢趕來上京的年輕將領,自從那天未能將南山牧野攔下後,就未曾卸甲,現在身上還套著梭子銀甲,唯有一塊麵甲卸下,沉甸甸地擱在桌角,一口接著一口地痛飲烈酒。


    “同意。”


    袁罡吞下一口酒,烈酒燒喉,他沙啞地說道。


    “那就這樣決定了。”


    季慎點了點頭,說:“待望樓確定那逆賊位置,你們便可出發。”


    “是!”


    秦朝遠拱手退下,來到大殿一側,將那枚官符小心翼翼地納入袖袋,腰牌係上腰間,繼而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來黃天行、袁罡兩人。


    黃天行他不陌生,以往也打過幾回交道,性情陰鷙,易怒善妒,與此人同行,小心為上,得提防對方冷不防從背後捅刀子,這個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倘若兩人易地而處,換作是他,大功當前,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黃天行、袁罡,一人獨吞這份功勞。


    再看那個年輕將軍,始終沉默如山岩,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自始至終都沒有將目光投來過一眼,似乎並不將他們當回事,又或者一門心思都落在了如何抓住那賊人上,因此對於他們如何安排自己毫不在意。


    秦朝遠看不透這個人,不過由於出身匪盜的緣故,他對於軍人有著與生俱來的畏懼,哪怕袁罡現在側對他而坐,他卻總感覺對方的視線時不時地掃過他,而且眼神中有殺意,讓他感到十分緊迫。


    忍不住掂量了一下那枚官符,和垂在腰間的腰牌。


    秦朝遠這才稍稍安心,有這兩樣東西在,就算是那兩人心懷殺機,也得謹慎行事。


    另一邊。


    季慎卻對殿內古怪氣氛仿若毫無所察,他打了個哈欠,複歸睡眼朦朧的樣子。


    與此同時,距離鎮湖司百步開外的望樓,一名斥候揮動黑旗,另一名斥候將旗語記錄在木簡,繼而使勁向樓下擲下。


    一隻大手有力地將木簡握在手中。


    高壯通傳當即向鎮湖司跑去,越過門檻,越過傳事,當他跑入鎮湖司殿中,三雙視線齊齊落在他的身上。


    貌美侍女快步接過木簡,遞到季慎膝上。


    季慎將木簡展開,眉頭下意識皺了起來,說道:“曲池坊,秦都尉,如果本官沒有記錯——”


    “鬼市!那是鬼市的入口!”


    秦朝遠一邊說,一邊朝殿外快步走去,“請大人放心,秦某一定將那賊人抓回!”


    哢嚓——是鐵甲縫隙碰撞的細碎聲音。


    袁罡將酒杯敲在桌上,抄起麵甲覆麵,拎起靠著桌腿的斬馬刀,緩緩跟上秦朝遠。


    見狀,本來還想端架子的黃天行心裏怒罵,艱難地站了起來,蹣跚地追了上去。


    “……黃統領,如果你傷勢嚴重的話,大可以在此休養。”季慎冷不丁開口說道。


    “本統領好得很,勞煩季大人關心了!”


    黃天行怎麽可能願意待在這裏休養,他先前讓南山牧野闖入內城,已經是犯了大錯,要是現在還不將功贖罪就晚了。況且,前麵就已經說了,他值錢的就是這條命,哪怕拚了這條命,僅僅攔下南山牧野一瞬間,他也值了。


    反正他黃家已經有後,如果他死了,太後定然不會虧待他的子嗣。


    如此想著,黃天行腳步都輕快了些許,雖然看起來還是很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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