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刺史駱弘義信馬由韁而來,身穿深緋色官袍,腰間的金腰帶格外明亮。自庭州到行軍大營百裏之距,他居然隻帶了幾個親兵,一到大營門口就有人上前叫門:“庭州刺史奉召赴弓月道節度,速去稟報。”


    該來的總會來,梁建芳一腳踹翻大帳中的案幾,那案幾轟隆一聲騰空而起,在空中翻幾個滾,摔成一地碎木。


    行軍打仗幾十年,他從未覺得如此窩囊,到底還是李績看的長遠,趁著陛下沒翻臉自己就解甲歸田了,打仗打了一輩子,總要消停幾天。已經體驗過統兵的威風,也體驗過無上的榮耀,更體驗過無邊的權力。等到了冉冉老態,往事隻能回味的時候萬不可貪戀過往,抓住權力的尾巴不放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聖眷不會長久,人心見異思遷,即使死死抓住得來的權勢不放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新君一紙恩典,你就會從權力的位子上跌入深淵,永世不得翻身。


    仿效高祖皇帝帥兵而起?有這樣念頭的人早死了八回了。侯君集就是最好的例證。


    權力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他已經達到了所能達到的極限,大浪拍岸,總歸是要急流勇退的。


    梁建芳忽然冷靜了下來,想明白了陛下的心思,一切都覺得明朗起來。真正的勇氣是看透了殘酷的現實依然坦然麵對。


    駱弘義既然是來節度,自己自然無話可說,即使有滔天怒火,此刻也不能發作,他代表的是皇帝。更何況自己明了皇帝的心意。


    不過,他不能讓這幾萬大軍跟著自己葬送在這茫茫草原。大唐自開國以來,還沒有將領敗給突厥人,最多無功而返。


    駱弘義身為刺史,在庭州這個地方,和外族人打了無數交道,還算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可是到底有些迂腐,從給兵部的書呈就能看出來。分析的很有道理,可謂偏僻入裏,入木三分,有理有據。可是在梁建芳看來,不過是些紙上談兵之術,姑且聽之則可,切不能不懂變通。


    梁建芳不相信兵部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問題,長孫無忌會看不出來。可是最終因為獻策有功,駱弘義被一紙敕書給砸的眼冒金星。怎麽也沒想到他一個刺史也能節度大軍。


    駱老頭頓時精神煥發,覺得兵事不過如此,自己隨便分析一通都能切中要害,能人所不能。或許自己是個兵事奇才也未可知。


    都言文人上馬不能整軍,下馬不能安民,純屬混賬之言,自己身為庭州刺史,一方大員,代大唐皇帝牧一方子民,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西域萬邦之民來朝,自庭州而過,無不驚為天人,感歎大唐巍峨雄風,名副其實天朝上國。


    這次阿史那賀魯造反,也是自己提前得到消息,上報朝廷,庭州才得以保全。再加上獻計之功,有多少人能做到?


    文人也有一顆熱血之心,整日埋首故紙堆,難免覺得清苦寂寞。況且庭州位處西域各部之地,突厥人時不時的犯邊搶掠,駱弘義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乃何自己不是武將,不能統軍出戰,隻能站在城牆之上遙遙的看上一眼。


    現在皇帝居然讓自己節度弓月道,對於一直以來有著統兵情結的駱弘義來說是天大的恩典。


    自接到敕書起,他就一刻不停留,準備妥當就從庭州直奔大營而來。


    梁建芳笑的就想一個彌勒佛,還沒看到人就能聽到爽朗的笑聲,讓駱弘義如沐春風:“駱大人風塵而來,不畏艱難,助我大唐軍威,著實讓我敬佩哇!”帽子戴的高高的。


    駱弘義自認自己的到來會引來梁建芳的猜疑,畢竟自己是文官,又是皇帝新任的節度。說的好聽是協助,說的難聽那就是來分權來了。


    所以分外小心,路上就暗暗告誡自己要處處留心,千萬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才好。


    梁建芳滿臉的笑意讓駱弘義不禁心生提防之心,暗到好城府。


    能把官做到刺史的位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個個都是人精,更不要說庭州這樣的地方,魚龍混雜,稍不留意就會人頭搬家。駱弘義能在這個地方做官,充分說明了自身的價值。


    “大總管爬冰臥雪,除寇平叛,身犯險地,實乃我輩表率。”駱弘義拱手套近乎,一年以來大家都已經混的臉熟,大軍糧草盡是庭州運抵,兩人早已不是初識。


    隻是驟然之間駱弘義的身份起了變化,關係也變得微妙。不過駱弘義並不在意,畢竟他是文官,鐵桶一般的弓月道全是武將出身,突然冒出來一個文官,大家心裏有點疙瘩在所難免。


    甚至他多多少少也感覺到朝堂之上的暗流湧動,雖然庭州地處偏遠之地,但作為一方大員,駱弘義時刻關注著長安的動靜。新君初立,總歸會有些變化的。有人成為政治新秀,有人被踩進爛泥之中,權力會進行全新的切割,最終達到一個平衡。至於這個平衡會讓誰感到滿意,那就不可預料了。


    然大軍出征在外,天大的矛盾也必須放下,如果出了差錯,皇帝滔天的怒火會把他們燒進閻羅殿。朝堂爭鬥再激烈,在麵對外敵時也必須上下一心,這是所有人都底線,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都必須無條件遵守。事實上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直都被很好的遵守,沒有人逾越。這是皇帝最樂意看到的結果。


    所以駱弘義並不擔心梁建芳會為難自己,盡快齊心協力抓到阿史那賀魯才是正事。


    梁建芳對這個新來的節度沒有過多的設防,眼下如何找到突厥主力大軍才是最要緊。


    從駱弘義呈報兵部的文書來看,這個倔強的精瘦老頭對用兵多多少少有些見解,雖說紙上談兵,但也好過一個庸才。


    駱弘義拿著兵部任命文書交給梁建芳勘合,正式節度大軍。


    大帳四麵透風,呼嘯的北風自遙遠的極北之地直撲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氣壓迫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駱弘義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此刻他需要脫下文官的深緋服,換上厚重的鎧甲。


    “大總管,我觀大營之內放眼望去皆是白色矮丘,綿延數裏,蔚為大觀。這就是盛傳的雪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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