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溪客棧。時候還很早,熹光透過清冷的薄霧從門外照進來,撞得人精神一振。客棧夥計打著哈欠整理櫃台,聽見樓梯上有人走動,便抬頭看了兩眼,隻見一名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嫋嫋婷婷地走下來,手裏拿著一封信。


    “姑娘早。”夥計殷勤地招呼少女。


    “早。”少女走近櫃台,“此處可代為寄信麽?”


    “可以的,姑娘寄往哪裏?”


    “清都。”少女將信遞過。


    “好嘞,下午就送去驛館。”夥計眼睛掃過信封,伶俐地在賬單上寫了兩筆,又問,“姑娘不寫本地地址麽?”


    “不用,多謝了。”


    夥計便不多問,將信收起來給少女結賬。客人行李簡單,負一把青色長劍,一身縹青的衣裙,黛眉杏目,姿容清秀,腰間佩著明黃色鏤雕珠形香囊,香氣清淡雅致。從信封可知此客名為“葉晞”。


    “姑娘昨日很晚才住下,不多休息片刻?”


    “不了,還有事。”葉晞微笑著謝過夥計好意,往馬廄方向去了。夥計知她還牽有一匹馬,便跟著送了幾步,待她解下馬繩走至街道才站住腳。葉晞再次道謝,又問:“請問附近可有醫館?”


    此鎮名錦溪,為瀾陽轄地,位於安國西南,雖算不得阜盛,百姓卻也安居樂業,民風淳樸。葉晞初來錦溪鎮,對此地頗有好感。順著夥計指點走了幾條街,她抬頭確認一眼招牌,邁步走進醫館。清早還未有別的病人,隻一老一少兩名醫師在館裏坐著,很精神。


    “姑娘看病?”老醫師先問。


    “是,”葉晞點頭坐下,將手腕放上診台,“大約是寒症,平日時常咳嗽,犯起病來身子發涼,頭暈乏力,吃藥總不見好。”


    老醫師把了把脈,問了詳細的症狀,葉晞一一答了。老醫師又問起發病的頻次,葉晞答:“不很規律,有時隔幾天,有時一兩月。”


    “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年。”


    “吃過什麽藥?”


    葉晞遞給他幾張單子:“不同醫師開的方子都在這了,藥師也問過。”


    老醫師正看著藥方,門外匆匆走進一名黑衣男子,開口便道:“給我外傷藥。”


    “何人用藥?”老醫師盯著藥方頭也不抬。


    “給我藥。”黑衣男子將錢拍在台上,語氣倒很沉靜,葉晞不由得抬頭看了他幾眼。很朗練的一名男子,身材高大,模樣不過二十出頭,容貌俊秀,眉心有一道金紋。


    見老醫師沒說話,一旁的少年緊了緊嗓子:“師父,這……”


    “是什麽傷?傷勢如何?”老醫師放下藥方看向青年。


    “劍傷,快死了。”男子有些許不耐煩。


    “為何不把病人帶來?”


    “你不必管。”


    老醫師便對徒兒道:“拿藥去罷。”


    囑咐了徒兒幾種藥,老醫師拿了張單子一麵寫一麵繼續說與葉晞:“姑娘這病,尋常藥怕不容易治。近年閭裏偶有此種病例傳出,並不多見,界內暫無法可解,老夫也隻是偶然聽聞。此病不似平常寒症,來去無蹤,至今尚未發現病因。姑娘此前尋的藥師隻按平常病症開藥,恐怕無甚療效。”


    黑衣男子在老醫師說話時隨意地看了葉晞一眼,又盯著徒兒拿藥的身影,似乎嫌他動作慢。葉晞略動了動,香囊從裙上垂下,黑衣男子又轉頭看向她,眼神一凜。


    “醫師所言不錯,”葉晞一麵回答老醫師,一麵斜眼看了看黑衣男子,有些遲疑,“雖有認出來的,但也沒法子。聽說——”


    “您要的外傷藥。”徒兒已將藥包了來,在葉晞麵前這一晃,倒把她話頭打斷了。男子接過藥,卻不說話,仍蹙眉盯著葉晞。葉晞察覺到他的目光,稍稍低下頭回避,男子盯了她片刻,拿著藥轉身便走。


    徒兒喊:“找您錢!”黑衣男子不理,徑直往門外走去。老醫師叫住他:“你既肯為病人拿藥,為何又不願請醫?”


    男子亦不理他,老醫師起身道:“性命攸關,既然你找到我,我便不能不管。”


    男子回頭看著老醫師,老醫師卻先不看他,拿了藥箱對葉晞說道:“老夫才疏學淺,未能有更好的對策,隻稍微整合姑娘之前的藥,盼望能有幫助。此病最好多尋藥師,醫館偏於治傷,對藥學卻不甚精通。”


    “多謝了。”葉晞微笑道。老醫師這才朝黑衣男子點點頭,朝門外走去:“帶路罷。”


    葉晞因此前被男子注視,特意等到兩人離去後才起身請徒兒抓藥。那徒兒為人靦腆,也不多說話,葉晞便小心問道:“請問此處近兩年是否來過一名少年,十七八歲,自清都來的?”


    徒兒道:“不知姑娘說的這位病人有何特征?”


    “倒不是病人,是替人問病——問我這病。”葉晞道,見徒兒還在思索,又道,“他若來過,醫師一定有印象,他問過萬重山。”


    一聽見“萬重山”幾字,徒兒立即搖頭:“沒有,怎會有人問萬重山?姑娘怕是說笑了。”


    葉晞便隻好笑笑,準備告辭。徒兒又問:“姑娘既然尋人,可有那人的畫像?”


    “有倒有,不過畫紙已舊了,恐怕難以辨認。”葉晞說著,便到門外從馬兒身上取了行李,抽出一幅畫遞給徒兒。徒兒看了片刻,苦笑道:“姑娘這畫遭日曬雨淋,很有些模糊了,不好認。”


    收回畫,葉晞仍將徒兒謝了一番,出門欲走,忽又折身問道:“不知鎮上可有香樓?”


    “大的香樓沒有,香料鋪倒有幾家。”見她佩有香囊,徒兒笑問,“姑娘要用香?”


    葉晞不置可否地笑笑,徒兒便說了大致方位,她一麵聽一麵點頭稱謝,待他將藥材包好交給她,她又再三道謝,這才出門牽馬離去。


    已近隅中,街上漸漸熱鬧起來,葉晞走進一家香料鋪,略一聞其中氣味,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夥計上前招待,她也並不問香,隻道:“請問貴店是否來過一名姓葉的調香師,籍貫清都?”


    夥計搖頭道:“小店閉塞,哪裏能請來清都的調香師呢。”


    葉晞點頭道謝,夥計見她不買香,也不惱,仍是恭恭敬敬送到了門口。葉晞在門口稍停,轉頭微笑道:“你家燃的這香,若將黃岑減半,再添三厘丁香,或許更為調和。”


    夥計稍愣,心中將配料算過一遍,待回過神來道謝,卻見她早已上馬走遠了。


    訪問過另幾家香料鋪,仍未得到想要的答案,葉晞也不急,挑了家店麵幹淨的茶館坐下,拿出地圖盤算下一去處。正低頭沉思,她忽然瞥見角落有一道身影,目光似乎注視著自己。葉晞朝角落一望,卻未看見人,桌上隻有飲過一半的茶碗和銀錢;抬首四望,店內也隻幾名客人各自說笑,門口窗外都是或匆匆或緩步的行人,未發現方才所見的身影。


    葉晞自幼習劍,感官向來敏銳,怕被不懷好意之人盯上,便匆匆結過賬,離了小鎮繼續往西而行。


    錦溪鎮非交通要道,驛道行人並不多見,四周也多是些山水景觀,葉晞眼見無人,索性鑽了山林小道邊走邊賞玩風景。山間有一條溪流,正是小鎮名稱由來的錦溪,溪邊生有一大片杏樹,可惜此時已是暮春,繁花早已落盡,林間隻有淺淺的綠意。


    葉晞雖是騎馬,走這許久也有些累了,便在溪邊石上坐著歇息,見溪水幹淨,忍不住鞠一捧喝了,又以水敷麵,緩一緩熱氣。馬兒也將頭湊到水麵飲水,葉晞伸手輕撫它的項背,笑道:“可甜麽?”


    馬兒自然不會回答,她便低頭看著水麵,攏一攏微亂的發絲。這一段溪流很靜,如明鏡般倒映出周圍景色,馬兒的動作打破了鏡麵,水底石魚便清晰起來。日光透過水麵照下,隻見溪石靜立,溪水輕漾,溪魚往來,光與影柔和安靜,十分清靈。馬兒飲過一氣水,又去吃岸邊的青草,水麵很快便恢複了平靜,重新映出這一片杏林。


    ——同時映出的,還有數米之外的一道黑影。醫館遇見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此處,正冷眼注視著她,一動不動。


    葉晞一驚,起身後退,馬兒亦嘶鳴一聲,躍過溪流跑開了。黑衣男子靠近,她立即退一步,同他保持距離。黑衣男子停住步伐,道:“珠子給我。”


    “什麽?”葉晞不解。


    他道:“你腰間香囊。”


    葉晞道:“你是何人?”


    黑衣男子不答,下一瞬忽然閃到葉晞眼前,將她左臂牢牢抓住。她驚得一聲輕呼,想掙開他掌控,但那人力氣極大,直抓得她手臂生疼。她咬牙道:“閣下一見麵就動手,不覺得無禮麽?”


    他不語,一手鉗住她左臂,一手探向她腰間。葉晞拔出青劍防身,卻被他一掌劈在右腕上,將劍打落在地。


    眼見香囊將離身,葉晞顧不得其他,指間騰地躥出數條刺藤,將他手腕牢牢纏住。黑衣男子反手扣住刺藤,再一握,刺藤消散殆盡。他冷笑道:“巫師?”


    葉晞後退一步,蹙眉不語。


    他頗有興致地看著她,右手一抬,掌中忽然化出一把雪白的利劍,揮劍向她刺去。她忙往旁邊一閃,那劍又跟過來,招招劃向她腰間。黑衣男子攻勢極快,她勉強躲過幾招,騰身踩在劍上,借他揮劍的力道往後一躍,恰落在青劍旁。她翻身撿起青劍,喘著氣堪堪站穩。


    “給我香囊。”他握劍逼近。


    她緊退幾步,將青劍橫在身前:“閣下這等身手,何苦作盜匪?”


    黑衣男子隻不答話,往前一躍,劍尖直取她咽喉,她以青劍抵擋,失衡地退了兩步。他緊跟而上,掌中劍帶起陣陣冷風。


    這人劍法超絕,力道亦非葉晞能敵,她勉強擋了兩次來招,到第三招便再難應對,青劍被對方挑飛斜插入地麵。黑衣男子冷眼盯著她,握著劍一步步逼近,葉晞慢慢後退,直到一棵杏樹前停下。


    她冷聲道:“閣下若有難處,我行囊中財物隨你取,這香囊卻是家母之贈,不敢離身。”


    黑衣男子道:“那珠子不是你能拿的。”


    她抬頭望了一眼樹枝,再看向黑衣男子,揮手便揚出一握的花瓣。他被花瓣迷了眼,回眸再看,滿眼皆是飛舞的杏花瓣,四周也不知何時開滿了杏花,而葉晞早趁他被花迷眼跑開了。


    他皺了皺眉,腳下也不動,抬手便朝葉晞揮出一劍,劍氣破開花瓣雨朝葉晞飛去,她借著杏樹往旁邊一躲,略略避過了這一擊。緊接著又有數道劍氣破空而來,她躲閃中被樹根一絆,失衡跌在地上。


    黑衣男子冷冷盯著葉晞,將白劍朝她方向擲出,攻勢極強。她眼瞳微張,立時生出層層花葉將自己罩住。


    那劍還未到眼前便被截住了。


    一柄長劍不知從何飛出,精確蕩開黑衣男子的劍,斜斜插在地上。長劍反射的陽光讓葉晞雙眼一閉,再看時劍柄上竟站了一個人。那人全身被黑色鬥篷罩住,麵上也蒙了黑布,看不清樣貌,隻見得身姿挺拔高挑,是名男子。


    黑衣男子看了葉晞一眼,再看向來人,接住飛回的白劍,劍尖直指蒙麵人。蒙麵人足尖一點,翻身拔出長劍對著黑衣男子刺去,兩把劍交錯相鬥,掀起陣陣杏花如雨。


    葉晞隻見兩人飛快變動招式,短短數息就已交手數十合,竟不相上下;黑衣男子攻勢淩厲,一招一式皆殺氣逼人,而蒙麵人出劍看似毫無章法,實則亦是招招致命。


    那蒙麵人似有些奇怪,葉晞看他這幾眼,隻覺得他身形虛幻縹緲,全然不似常人。她正尋著機會仔細辨認,身旁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往兩人方向去了。她眨眨眼,目光隻捕捉到一片殘影,再一轉眼,黑影便與蒙麵人交疊在一起,握住了那把長劍。葉晞以為自己晃了眼,閉眼再看,交手的仍是黑衣男子與蒙麵人,哪裏有第三人的影子?


    那一晃眼之後,蒙麵人忽然收斂了攻勢,劍招沉穩下來,身形也不似先前縹緲了。兩人又戰了數十息,仍未見其一勝出半分,黑衣男子忽然挑開對手,後退幾步,收劍不打了。蒙麵人也止住招式。


    “果然。”黑衣男子冷笑。


    蒙麵人不答,握劍的手亦不鬆動。黑衣男子挽劍入懷,白劍在他手中忽然化成虛影,轉眼不見。他斜斜看了葉晞一眼,轉身邁步,不多時便消失在杏花雨中。


    蒙麵人收劍回鞘,轉身看向葉晞。她餘悸未定,愣愣看了他半晌才反應過來,護身的花葉瞬間消散。蒙麵人默默看著她,右手一抬,地麵的青劍便直直飛入他掌中;他走到她身前站定,反握青劍遞與葉晞,道:“你沒事罷?”


    略微沙啞的聲音,像是故意壓低的。


    葉晞自跌倒便沒機會有其他動作,這時才微微搖頭,起身接過青劍,輕聲道:“你是……?”


    蒙麵人沉默。


    葉晞等了許久仍不見回答,隻好低頭微笑道:“多謝相救。”


    蒙麵人道:“你受傷了。”


    聽他這一說,葉晞才注意到被黑衣男子抓過的手臂仍在作痛。她掀開衣袖一看,一個黑色的手印赫然在目,雖未破皮,但灼燒刺痛之感卻十分真實。她捂住手臂,低聲道:“好怪的傷。”


    蒙麵人朝錦溪走了兩步:“你來。”


    葉晞跟上。


    用浸了溪水的手帕敷在傷處,疼痛果然減緩了許多。蒙麵人一麵給她包紮一麵道:“不是重傷,休養一段時間便會好轉。”


    葉晞點頭,又抬眼看著他:“我一路行旅,曾數次遇見盜掠之事,皆完好脫身,不想此次竟是如此強敵,幸得先生出手相救,感激不盡。——先生如何稱呼?”


    他隻道:“你不必如此客氣。”


    她心思微動,試探道:“方才聽那人與先生對話,兩位似乎相識?”


    蒙麵人隻是沉默,葉晞有心詢問兩人的怪異之處,又擔心自己操縱花木之事被他指出,猶疑了片刻,終於作罷。


    一匹駿馬從道上悠悠走近兩人,低頭飲水。馬匹通身雪白,不是葉晞的棕馬,想來是蒙麵人的。她左右四顧,終於望見自林間探頭的馬兒,吹哨將其喚了回來。


    蒙麵人問:“你去往何處?”


    “榮陵。”


    他便翻身上馬,道:“我送你。”


    與蒙麵人並轡而行,葉晞仍有些不安,總覺得似乎在何處見過此人,卻又回想不起。這人一路無言,她幾度婉言詢問也不答話,隻好噤聲了。


    瀾陽離榮陵不遠,半日時間便到了城門郊外。兩人在城門外下馬,蒙麵人道:“我另有要事,便不送你進城了。”


    葉晞點頭,卻不就走,看了他許久,終於道:“你是否從錦溪鎮上就一直跟著我?”


    “是。”


    茶館的那道目光果然是他。她沉默半晌,緩緩道:“兩年前我曾曆過一樁奇事,敢請先生解答一二。”


    蒙麵人不語,她便自顧自道:“那日我病症突發,父母兄長皆不在身邊,恍惚間竟有人貼身護理。待我好轉,身旁卻無一人。”


    他隻靜靜立著,不置一言。葉晞篤定道:“那日守在我身邊的,便是你罷?”


    蒙麵人沉默片刻,道:“你還記得。”


    她微笑道:“我自然記得,隻是不確定那究竟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生病昏迷之際產生的幻覺。”


    他仍舊不語,葉晞定定看著他被鬥篷遮住的臉,低聲道:“你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你的名字。”


    “不過是江湖浪子,不必掛懷。”蒙麵人回避著她的問題,從馬背取下一尺寬的木盒,並一枚令牌遞出,“我有一事需請你相助。”


    葉晞接過。


    “原答應了人送一件東西,一直未有機會,恰好你去榮陵,就托你帶給他了。”蒙麵人說著,又遞給她一個小巧的黃玉劍墜,“這個,便作為謝禮罷。”


    “我不需要。”


    “收下罷。”蒙麵人將劍墜放入她掌心,“天色已晚,盡快進城。”


    進入榮陵已是黃昏,葉晞見餘暉還未落下,便不急著找客棧,而是一路問詢到了一家香樓,將在錦溪的話又問了一遍。前來招待的夥計新來不久,難以回答,但見眼前少女氣質文雅恬靜,所佩香囊不僅外形精巧,更有沁脾幽香,便知是位懂香的行家,忙邀入樓上雅間,問了姓名來處,自去請樓主了。


    室內案上放了一座銅製香爐,正嫋嫋地散發香氣,葉晞端坐席上,剛淺啜了兩口茶,便聽得門外有青年笑道:“……便是不來,有什麽要緊,總歸你我交情如此。”另有一中年男子笑道:“林先生體諒,萬某便放心了。”


    葉晞聽那語聲是往此處而來,正欲起身相迎,夥計已引著兩名男子入了雅間。在前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和氣儒雅,見葉晞上前施禮,回禮笑道:“姑娘遠來是客,不必拘禮。”一麵說,一麵做手勢引葉晞與身後的青年落座了。


    “鄙人姓萬,這位是歸塘軒的林先生。”中年男子道。


    葉晞已知這人便是雅香樓樓主,隻不知青年身份,便順勢往那青年看去,隻見其人二十七八年紀,豐神朗目,氣度不凡,便低眉笑道:“萬樓主,林先生。”那青年爽朗笑道:“今日我亦是客,姑娘隻管與萬樓主說事便是,不必顧慮。”葉晞含笑應下。


    夥計將案上香爐撤下,另換了一爐,又有侍女添過茶,萬樓主才道:“姑娘造訪之由我已知曉。小樓曾有幸接待過幾位清都籍的調香師,不知姑娘尋的是哪一位,有何特征?”


    葉晞便道:“此人姓葉,是名男子,若兩年前來訪,當是十七八歲年紀,行事低調,慣飲茶,尤愛‘金風玉露’。”


    萬樓主思索片刻,道:“姑娘所說之人,小樓確未見過,許是這位調香師去了別處,待我派人與本城幾座香樓走動一番,若有線索,再告知姑娘。”


    葉晞忙道:“萬樓主客氣了,我不過胡亂問尋,已驚擾了樓主,怎敢再??——”


    “姑娘何必推辭,”萬樓主道,“姑娘初來榮陵,行事諸多不便,獨身尋找隻怕更耗精力。小樓與別家素有來往,便是問一問,也算不得什麽。”林姓青年亦笑道:“萬樓主素來好客,姑娘便應了罷。”


    葉晞隻好微笑道:“如此便多謝了。”


    又寒暄了數句,她往那香爐方向略斜了斜眼,放下飲過半盞的茶水,低頭不語了。萬樓主忽道:“我觀姑娘亦是懂香之人,不知是清都哪一樓的高客?”


    葉晞抬眸看他一眼,複低眉笑道:“不過是自家隨意調配,算不得樓客。”


    “姑娘原是調香世家出身?”


    “家道沒落,現今不過是市井野人罷了。”


    萬樓主早將葉晞打量過一番,笑道:“姑娘自謙了。姑娘身上的香極好,這香囊也非尋常之物——不知姑娘祖上是何許人也?”


    葉晞還未答話,一旁的林姓青年卻笑了:“葉姑娘的祖上,如何能數得清。萬兄可是問得太緊。”


    經他這一提醒,萬樓主才收話笑道:“小樓難得迎來葉姑娘這樣的雅客,是以魯莽了,姑娘莫怪。”


    葉晞也不惱,隻微笑道:“樓主惜才心切,如何怪來?隻是我本無名之輩,樓主若要交遊名家,抑或招攬門客,可是問錯人了。”


    萬樓主與林姓青年又各說了幾句,都是些介紹榮陵風物的話,葉晞皆笑應了。坐不多時,她再看一眼香爐,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便不打擾了。”


    萬樓主也不留客,隻笑道:“姑娘果然是懂香的。”


    葉晞微笑不語。


    原來安國品香最重怡神,倘若調香師技藝不足,常常用料過猛,難以留人;故凡調香,皆以品香人駐留時間定級,時間愈長,品階愈佳。這雅間所燃之香,正是萬樓主為她所設的一道題。


    萬樓主道:“林先生,你今日來得巧,不如就請了這位葉姑娘調香,也算美事。”


    林姓青年恍然笑道:“如此最好。葉姑娘,五日後便是舍妹婚宴,敢請姑娘留宿敝府,為舍妹調香安神罷?——勞心之費,林某自不會怠慢。”


    葉晞因想著有事要辦,推辭道:“我來此處原是想尋人,既無消息,這便告辭了;林先生要用香,便請雅香樓的調香師罷,我萬不敢越俎代庖。”


    萬樓主道:“林先生前來,本是邀我調香,奈何我已安排了行程,恰逢姑娘到此,當真是天緣湊巧。”林姓青年亦笑勸道:“除了萬樓主所薦,別人我是不要的,葉姑娘且應了罷,也不必費心尋住處了。”


    葉晞隻好解釋道:“我受人之托,在此地還有事要辦,恐不能盡心調香,誤了府上喜事。”


    “無妨,”林姓青年笑道,“舍妹隻因婚期將近而心神動蕩,夜晚難以安眠,葉姑娘隻需晚間調香便可,不耽誤白日行程。”


    葉晞施禮笑道:“如此,便叨擾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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