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居。


    山色清明,竹林被秋風吹起陣陣濤聲,宛若海浪;竹葉幽幽落在院落階前,又被風不知拂去何處了。庭院寂靜無聲,一片蕭瑟景象。


    書房站了一道筆直挺拔的人影,黑衣蒙麵,外罩一身寬大鬥篷,正是居住在此的陽先生。他身前是一牆書架,書架旁有一道暗格,其內放著數幅畫卷,皆被小心裝裱保存,然年代久遠,俱有些泛黃了。


    陽先生取出一幅畫在案旁坐下,緩緩展開。


    紙上畫著一名女子,女子身處一片極盛的花林,花瓣被風攜著紛紛墜落。她站在花樹下回首望向畫外人,眉眼溫柔恬靜,淺笑嫣然。


    默默看過許久,他才把這幅畫重新卷了,方欲起身,忽然眼神一凜,匆匆將畫放至暗格鎖好,疾步出了書房。


    北重山內圍,蒼梧。


    秋日的梧桐不似初夏時分蒼翠,半生的巨樹已鍍上一層金色,正飄飄地往下落葉。一片黃葉悠然落至某枝幹相連處,枝上儼然有一破損鳥巢,巢中躺著一枚如人類嬰孩大小的鳥蛋,殼身亮紅,下方鋪著一層金紅鳥羽。那片落葉輕輕搭在鳥蛋上,俄而又被一陣風吹走了。


    一名紫衣青年輕巧落在鳥巢旁,垂眸看著遍布枝幹的火靈晶,右手微抬,掌中便生出一道強風,火靈晶在風中微微搖動,——竟是消失許久的鬱少寒。


    鬱少寒增強風靈,那許多火靈晶便紛紛脫離鳥巢陣法,盡皆收至他袖中。他剛要轉身離開,眼前忽然劍光一閃,一道持劍的黑影已直朝他麵門而來。


    是陽先生。


    鬱少寒飛身一退,堪堪被對方削下一片衣角。陽先生提劍再追,身法出奇地快,縱他施展風靈也隻能勉強避開。他並不戀戰,取了靈晶便走,身體在枝幹間輕巧穿梭躲避;陽先生踩著落葉追來,袖手一揮,掌中劍便離手朝他直直飛來。


    那一劍威勢極強,鬱少寒飛躍閃避,仍被劍刃劃破手臂,濺起一片血花。


    對方略不停歇,又緊步追來。他忙閃身避讓,陽先生一把拔出刺在梧桐枝上的劍,飛躍在他身前,低聲道:“還來。”


    他靜靜看著對方鬥篷遮掩下的眼眸,又斜眼望了望下方鳥巢,從袖中隨意抓出一把靈晶,彈指將其射向鳥巢。陽先生猛然回望。


    失了靈氣供應的鳥巢已然不穩,又被這靈晶胡亂一撞,先時的陣法便全亂了。隻見原本亮紅的鳥蛋倏地明明滅滅,大有破碎噴薄之兆。


    陽先生顧不得攔鬱少寒,忙飛身下去補救,手掌一拍枝幹,那些靈晶便盡數飛起。他揮劍卷過靈晶,劍刃一收一揚,靈晶便準確落在各陣眼,勉強將火靈氣平穩續上。


    待穩住了鳥巢,他抬頭再望,枝幹間隻有金黃的梧桐葉,鬱少寒已揣著盜走的大半靈晶消失不見了。


    東重山。


    林決背著藥箱行在山間,一麵走一麵依據日影辨別方向。一頭赤豹在他身旁又撲又跳,常常跑至深林不見,不多時又回來咬著他衣角引他前進。他跟著赤豹行走一段路,總能發現幾株草藥。


    尋過這一株,赤豹又不見了,林決喚道:“靈秀——”森林深處便傳來一聲豹吼,他微微一笑,邁步跟上。


    東重山多為常綠闊葉,是以秋日仍舊鬱鬱青青,滿目皆是綠意。不少樹上結了果子,如今正是成熟季節,引來許多鳥獸采食,十分熱鬧。


    走了片刻,林決終於追上靈秀,隻見她果然守在一株草藥身旁懶懶地打嗬欠。他揉揉她的腦袋,將草藥小心收好,坐在她身旁道:“困了麽?歇一會子再走罷。”靈秀舔舔牙齒,伏在他膝上眯眼休憩。


    入山數日,所需藥草已采了五六成。他清點一遍草藥,又將陸宸交與的藥單細細看過一遍,方收入藥箱放在一旁。


    靈秀原在他膝上休憩,忽然睜開雙眼,鼻尖輕嗅,起身踩著林地跑遠了。林決呼喚不住,跟上看時,原來一隻小麂被捕獸套箍住了後腿,流血不止。他忙上前施救,小麂雖然受傷,卻仍十分有活力,隻驚恐地逃避他手掌。靈秀往它額上一吻,它便安靜下來,臥在地上任林決行動。


    待解了繩套,又為小麂包紮完畢,林決拍拍它的背,它便一瘸一拐跳著走了。他又在附近遊走許久,確定再無捕獸設備,方坐下安心休憩。


    靈秀仍舊歪倒在他身上,喉中發出愜意的呼嚕聲。他伸手輕撫她的背脊,忽道:“靈秀,若往後萬重山被人侵擾,你會如何做?”


    靈秀抬頭好奇地看著他,一雙琥珀色圓眼明亮閃耀。


    他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抬眼深情望著這片山林,自顧自道:“我不知道我所做的,對這片山是否正確。山中草藥在外界推廣比我預想得順利,我一人所采的草藥已不夠醫治之用了。想必不久之後,世人便會結群向山中來罷。如今巫術已漸漸被世人接受,若由巫師開路,縱便山中再多凶險,怕也攔不住。”


    靈秀喉中咕嚕一聲,似乎有些疑惑。


    他看著她天真明亮的雙眼,苦笑道:“你未過多接觸世人,自然不懂。人心貪婪逐利,草木鳥獸在世人眼中皆是資源,想來——”


    話未說完,他便長歎一息,低聲道:“我一心隻為救人,也沒錯罷?”


    靈秀往他懷裏一拱,隻顧同他玩鬧。他便摟著她笑道:“罷了,若真到那時,你與花暝姑娘定要守好萬重山。”靈秀低吟一聲,算作應下。


    又歇了許久,一人一豹繼續起身尋藥,至黃昏時,已又采了許多。林決正要尋空曠地紮營,忽聽遠處林間騰起一片棲鳥,似是被何物驚動。靈秀已起身朝那邊跑了,他亦背著藥箱緊步跟上。


    走近看時,隻見一頭九尾赤狐毛發炸開,齜牙盯著暗處,喉中發出低低嘶吼。林決原以為是異獸互鬥,那方卻靜靜走出一道人影,黑布蒙麵,身披黑色鬥篷,手中似握著一塊金紅的晶石。


    “陽先生?”林決驚道。


    陽先生往這邊看來,那九尾赤狐便騰身朝他撲去,喉中噴出猛火。陽先生閃身一避,隱入林中不見,九尾赤狐正嘶吼著去追,靈秀一聲豹吼,它便停了腳步,鼻中噴出灼熱的氣息,似乎十分憤怒。


    林決不管九尾赤狐,拔腿便朝林中追去。那晶石他再熟悉不過,乃初次入北重山蒼梧時鳥巢旁所見之火靈晶。彼時他被陣法困住,正是陽先生救了他出來。


    循著空氣中殘存的火靈氣,林決一路追尋,終於遠遠看見那道身影。陽先生在林間朝此方靜立,似乎在等他。


    林決走近他身前道:“陽先生為何在此?方才又為何與那赤狐起了衝突?”


    陽先生道:“火靈晶原由異獸鎮守,我取了來,它自然追我。”


    “先生取靈晶所為何事?”


    他卻不語,隻道:“你來采藥麽?葉晞他們情況可好?”


    林決微笑道:“多謝先生記掛,我們在人世一切順遂。近日我與幾位朋友嚐試推行山中草藥,頗有成效,故而來此采摘。”


    說話間,靈秀已快步趕來,先往林決懷中一滾,又轉向陽先生。林決方欲介紹,她已拱著他的腰親昵了。林決愕然道:“先生與靈秀相識?”


    陽先生垂眸看著靈秀,靜默不答。隻靈秀回頭不解地看他一眼,又在兩人身旁打轉了。林決才知原來他先時那一聲呼喚已表明了關係,靈秀自然對陽先生沒有敵意。


    她圍著兩人玩耍了一圈,又把腦袋鑽入陽先生鬥篷去尋他手掌。他伸出手將火靈晶展在靈秀眼前,道:“我取靈晶乃有要事,花暝已應允了,還請莫要收回。”


    靈秀歪頭看了他片刻,退身不管了。


    林決道:“先生與花暝姑娘也相識麽?莫非靈秀果真如我猜測一般,乃……”


    “絳樹為西重山山神,赤豹為東重山山神。因上一代山神過世,萬重山曆經千年才又孕育了她,既與你有緣,便珍惜罷。”


    林決了然點頭。


    陽先生又道:“所需草藥還差多少?我與你一同罷。”他欣喜拱手道:“多謝先生。”說著便拿出藥單來看,陽先生默記在心,道:“天色已晚,歇過一夜,明日再尋罷。”


    林決原就打算尋空曠處過夜,自然應下。兩人便一路找尋,終於在一方小潭旁坐下休息。


    天色漸暗,林決讓靈秀在此等候,自去附近采摘山果。待回身時,便見陽先生已升起篝火烤魚了。靈秀懶懶趴在他身旁,幾度要用爪子將他麵罩勾下,皆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過了。


    林決在篝火旁坐下,將山果遞到陽先生眼前,微笑道:“還不知先生是否吃得慣這個。”


    他卻不接,隻道:“不用。”


    林決低頭笑道:“先生若不願被窺視,我不看便是,飲食卻是必需。”


    陽先生靜默片刻,不多解釋,接過他手中山果,又將烤魚放在他手中。兩人各坐一方,飲食完畢,皆沉默抬首仰視夜空。


    是時繁星滿天,星光照在兩人身上,為他們鍍了一層光暈。篝火搖動,寒蛩低鳴,秋葉颯颯作響,偶爾聽見山果落在地麵的輕響。林決將竹笛橫在嘴邊,悠揚奏起一首樂曲。陽先生靜靜聽著,略無話語。


    一曲畢,陽先生道:“多謝藥師奏曲。”


    林決微笑道:“山中幽美,秋夜寂靜,略感懷而奏,先生見笑。”


    又沉默許久,陽先生忽道:“藥師心懷天下,不知對山中異獸是否也有憐憫之心?”


    他心中一驚,道:“先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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