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風雨大作,清都各處草木枝葉被打落無數,烏雲蔽月,天地不見半點星光與月色。不知何方傳來一聲怒吼,似虎嘯,又似龍吟,驚起京中萬戶百姓。


    待到天明,風雨終於散去,各戶人家皆蹚著積水收拾打碎的青瓦。城南的元帥府亦是一片狼藉,小廝侍女正忙著打掃庭院,無人發現空中掠過兩道人影。


    江雪堯一落地便有些身形不穩,幸而葉隨風及時扶住才未倒地。她撐著他手臂四望,仿佛在尋找什麽,入目卻隻有滿院的蕭瑟。她緊走幾步,抓住一個名叫彩錦的侍女問:“我哥哥呢?”


    彩錦驚道:“姑娘什麽時候回來的?公子已隨軍出征,現正在平野關呢,姑娘怎麽問這話?”


    江雪堯咬牙不語,將這一個丟開不管,又急急地去抓旁人盤問,連那侍女喚她也不管。葉隨風跟上前,勸道:“雪堯,隻是一個夢,莫要慌成這樣。”


    她把腳步一頓,又掩麵泣道:“不是夢,不是夢……”說著又胡亂尋找起來,冷不防被侍女如煙撞上。


    這如煙平日侍在柳月眉身旁,方才聽彩錦通報說姑娘回來,這才忙忙尋來,急道:“姑娘,你去看看夫人罷!她昨夜不知怎麽驚醒了,冒雨在院中尋了一夜,也不知尋什麽,勸也勸不住,天明時便發燒暈倒了!”


    江雪堯原本狀若瘋狂,聽了這話忽然安靜下來,垂頭咬牙道:“隨風哥哥,你去請宸姐姐來罷,我母親就托你們照顧了。”


    葉隨風點頭,囑咐一聲,倏地便消失了,唬得如煙直愣,待回過神來,江雪堯亦跑遠不見了。


    江雪堯跌跌撞撞地四處尋找,眼淚不住地往下掉,眾小廝侍女同她說話全無回應。奔了許久,她忽然站住腳,雙眼驚惶地顫動片時,拔腿便朝後院奔去。


    這是一間破舊的柴房,因數年前丞相之女嫁來,命人將廚房與相幹的新修了一遍,這間便廢棄不用,許久未有人踏足了。


    他躲在廢棄柴房抱膝顫抖,口裏幽幽喘息,任府中尋他的喊聲震天,卻不肯開口應答一聲。


    一年前父親戰死沙場,他便隨母親生活,前些時日寡母憂思成疾,亦撒手人寰,獨留這七歲稚子在世。父親生前戰友憐他無人照拂,接了他來府中撫養,他卻不依,頭一日便大哭大鬧,將元帥府吵了個底翻天,又趁人不注意鑽入這柴房,已躲藏一整夜了。


    還未從失去雙親的悲痛中走出,陌生的環境又讓他驚恐不已。他獨自坐在這逼仄的舊房,聽著僮仆提燈四處呼喚他姓名,又從門縫中看著夜色漸漸褪去,熹光在屋中照出一線光芒。


    一道身影輕輕走近,遮住了門縫的晨光。


    木門被人一推即開,爭相湧入的陽光將他眼睛刺得一閉;再睜開時,便見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背光站在他身前,桃花瓣似的雙眼彎成一道月牙,笑道:“找到你了。”


    破曉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出奇溫暖。他抬頭看著那張笑臉,一時有些失神。


    男孩朝他伸出手,微笑道:“出來罷,以後我們就是家人了,雲霄。”


    一道身影走近遮住門縫的光,屋外那人頓了頓,一把將門推開,陽光順勢照射進來。他逆光抬頭,目光定在那雙桃花眼上,雙眼被刺得猛然滾出熱淚。


    那雙桃花眼卻沒有彎成月牙,而是充滿了悲戚。


    江雪堯怔怔地站在門口,柴房內耿雲霄頹然靠牆坐著,身旁豎著戰槍泉嬰,懷中抱著一個閉眼的青年。


    江天何。


    他臉上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雙眼與嘴唇皆緊閉,似乎睡著了,頭發濕漉漉地粘在額角。再看他身上,隻穿著將領製服的紅布衣,已被雨打濕,盔甲不知何處去了。他身上遍布數十道大小不一的傷口,卻看不見血跡,不知是被雨水洗去還是與製服融為了一色。


    她霎時雙膝一軟,扶著門框跌坐在地。耿雲霄看了她一眼,複又垂下頭去。


    “哥哥……?”她神情恍惚地朝兩人爬去,又顫巍巍地往前一撲,恰撞在江天何身上,眼淚早已湧了出來。


    渾身冰涼。


    她摸著江天何冰冷的身體,又顫抖著去撫他的臉,喚道:“哥哥,我回來了,你睜眼看看我。”


    他卻不語,亦不睜眼看她。她的淚一滴滴砸在他臉上,慢慢連成了線,往下同雨水混在一起了。她愈哭愈烈,終於整個人伏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耿雲霄隻靜靜抱著江天何,任她壓在身上慟哭,始終一語不發。


    哭泣許久,她終於強忍悲痛,抬頭道:“雲霄哥哥,我哥哥他……怎麽死的?”


    耿雲霄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渾身亦被雨水打濕,亂發粘在臉上頸上,盔甲已是殘破不堪,傷痕遍布。她抬頭看著他的臉,隻見往日那雙如星光一般的眼眸已黯淡下去,仿佛枯槁一般,竟尋不見一絲光芒,隻有“麻木”二字。


    她抓住他衣領,悲聲道:“雲霄哥哥!”


    他雙眼這才一轉,目光移到她臉上,複又移到江天何身上,沙啞著嗓子低聲道:“我帶你回來了。”說罷猛地嘔出一口血,頭一歪,暈了過去。


    身後響起一片雜亂的腳步聲,柳月眉由如煙攙著疾步往這邊趕來,身後跟著葉隨風、陸宸與另幾名侍女小廝。她還未走近便看見屋內三人,忙拂了如煙快步進去,待看清了屋內情形,頓時淒呼一聲“天兒”,痛倒在地。


    江雪堯伸手攙住她,哭道:“母親……”


    葉隨風與陸宸對視一眼,亦是心下不忍,淒楚難言。底下跟隨的侍女小廝早隨著柳月眉的呼聲哭起來,一麵泣一麵議論道:“公子不是出征去了麽?月初才發來告捷戰報,怎麽……”


    “雲公子什麽時候回來的?守夜的怎麽不見通報?”


    “……”


    聽著僮仆說話,柳月眉隻抓著江天何的手不放,麵色悲戚。眾人又說了幾句,她忽然回首,冷聲道:“今日你們沒看見天兒,也沒看見雲兒,記住了麽?”


    見她眸中雖含淚,眼神卻陰冷無比,眾人忙止淚應道:“是。”


    她又對如煙道:“查清府中多少人知道了,都說一聲,不但不許外傳,府內也嚴禁討論,若有不聽的……”如煙已忙應下,驅著眾僮仆出去了。


    待人皆走了,柳月眉才身體一軟,跌在地上垂淚。陸宸忙上前扶起她道:“夫人才病著,勿要過於悲傷,且小心照料身體。”


    葉隨風亦上前勸道:“伯母和雪堯都歇著罷,這裏我來照料。”


    母女倆痛哭一番,這才互相勸著起身,把耿雲霄托給陸宸照料,又同葉隨風一起將江天何安置在祠堂了。


    梅園是江雪堯的住所,其間有一方小池,池邊生著一株梅樹,已很粗壯了,隆冬初春之際便開出滿蓋的紅梅,池水和回廊皆被落瓣灑滿。如今卻是深秋,又經昨夜風雨,枝葉早被打落了一地,現今還未打掃,滿目蕭然。


    江雪堯臥房的圓窗正對梅樹,窗邊有一座琴案,案上放著一架瑤琴,由梧桐木製成,精絕工巧。


    她走近琴案,伸手撫摸琴弦,撥出一聲悠悠的弦音,餘音綿長,清澹動聽。


    身後侍女梅香道:“這是前幾日琴匠送來的,說是……說是公子仲夏時所托,近日才製成了,名曰‘疏雨’。”


    “疏雨。”江雪堯低喃一聲,矮身坐於案前,雙手放在弦上,怔了許久才撥出一弦。那琴聲淒涼無比,庭中梅樹僅存的一葉脫離枝幹,飄飄地落在池麵。


    琴音從屋內連綿傳來,她忘我地彈琴,心中悲痛俱化為聲聲琴音,淒涼哀婉,悲戚難絕。池水亦隨她彈奏而微泛波瀾,似在低泣。


    她奏了許久,直彈得指尖流血,竟不停息。梅香在身旁泣道:“姑娘,莫彈了,歇一會兒罷!”


    她將這一曲奏完,這才收了尾音,雙手放在琴上,任指尖鮮血將弦絲染紅。


    屋外匆匆傳來腳步聲,如煙在門外道:“姑娘,雲公子醒了。”


    江雪堯起身便走,直直闖進他臥房,卻不見人影。侍女彩錦道:“雲公子去祠堂了。”


    她又奔去祠堂,果見耿雲霄手握泉嬰立在安放江天何的案板旁,目光直直往下看著他被白布掩蓋的遺體。她走近道:“雲霄哥哥,邊關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哥哥怎麽死的?百裏哥哥呢?”


    他木然轉頭看她一眼,又低頭道:“我沒能保護好他。”


    “發生了什麽,你告訴我。”她站在他身旁,潸然淚下。


    他隻淒然一笑,道:“明日戰報就該傳來了,你自己看罷。”說罷轉身便走,江雪堯叫道:“你去哪兒?”


    “你別管。”耿雲霄回頭看她一眼,眸中竟含了冰冷的恨意。她神情一恍,不知那恨意究竟是對何人,回過神時,對方已跨門而出了。


    “雲霄哥哥!”她忙追去,隻見他才走出幾步,忽被一人攔了去路。柳月眉由如煙攙扶著擋在耿雲霄身前,道:“你去何處?”


    他低頭不語。


    柳月眉道:“戰報還未傳到,你竟先回來了,元帥何時教你做了逃兵?!”


    耿雲霄不反駁,不解釋,隻道:“侄兒愧對元帥與夫人教導,如今便去了,還望夫人體諒。”說罷繞開她便走。她厲聲道:“你站住!”


    他回首一望,見她麵色雖厲,卻已是滿臉淚水,登時雙腿便似長進土中,再邁不動一步。


    她上前撫著他臉上傷痕,忍淚道:“你在府中生活多年,我早將你視若己出,如今發生這事,怎能不叫我心痛?我不管你遭遇什麽,天兒還在這裏,你要走,好歹等他下葬!”


    他沉默許久,低聲道:“那便盡快罷,此事隱秘,望夫人莫驚動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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