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元帥府麵上一切如常,隻柳月眉稱病在家,辭了原約定的來客。另有清安醫館的陸宸不知從何處帶回了些草藥,囑咐一番,又去元帥府了。


    及至夜晚,江天何秘密下葬畢,到場隻有最親近幾人。耿雲霄身上原就帶了傷,加之情緒不穩,回府便一頭栽倒;柳月眉亦是強撐病體,好容易安排了府中事物,當夜又發起燒來,一眾侍女忙扶了她回臥房。


    待眾人退下,房中隻有江雪堯、陸宸在時,柳月眉強忍悲痛道:“陸醫師,白日可檢查出什麽?天兒他因何而死?”


    陸宸答道:“江公子身負多處傷口,其中幾處甚為嚴重,隻是單憑這傷應當還不至於此。他體內另有一毒物,近來發作猛烈,又撞上重傷,故而……”


    話未說完,江雪堯已驚道:“毒物?可是百日虛?林決不是為他配了解藥麽?”


    陸宸點頭道:“那方子我看過,若按期服用,應當無礙。隻是你哥哥的狀況很不尋常。他像是先服過一段時間藥,近日卻斷了,且又加劇攝入那毒物,這才至此。”


    “怎麽會斷了?又怎麽會加劇?哥哥他……竟是被人害死的麽?”她心中又驚又痛,連連追問,隻是她自己也知道,這些話陸宸卻無法給出答案。


    柳月眉道:“那解藥平日該由白禮保管罷,他是何情況,雲兒可同你說了麽?”


    江雪堯抹淚搖頭道:“不曾。”


    她虛弱地閉上眼,流淚道:“江柳兩家皆三代忠良,想不到天兒竟遭這般暗算,如今事情未明,連堂堂正正發喪都不能夠……”


    陸宸勸道:“府中事物還需夫人打理,望夫人節哀,照料好身體為要。”


    她勉強點頭,又道:“便請陸醫師寫一份證詞罷,日後清算起來,好歹叫朝廷知道,我的天兒是因何而死。”陸宸應下,自出門準備了。


    她又對江雪堯道:“你也莫哭了,你哥哥枉死,我們需留些力氣為他尋個公道。你兩日沒睡覺了是不是?快去歇著,我已和你外祖父說了,近日留心朝堂動靜,待戰報一到,立馬抄一份送來。不管雲兒有何隱情不肯說,到時再問他也就罷了。”


    江雪堯抹淚道:“知道了,母親也正病著,更該好生休息,有什麽事吩咐我就是了。”說罷便要告退,剛轉身欲走,柳月眉忽又叫住她道:“雪兒。”


    她站住腳問:“母親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你老實告訴我,那白禮是何身份?”


    江雪堯神情一怔,低頭道:“也沒有什麽,就是前幾年哥哥偶然救過他,他便跟在哥哥身邊護衛了。”


    “他身手不凡,怎會甘心隻跟在天兒身旁?且他日常與你們兄妹倆如何親近,你以為我不知道?”柳月眉強撐起身子,直視她道,“當年你父親要查他身份,被你哥哥百般遮掩過去,如今你哥哥已沒了,你還要替他隱瞞麽?”


    聽了這話,江雪堯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泣道:“真沒有什麽……我並不敢哄騙母親,這些話也都是實情。隻因更早幾年我和哥哥就曾與他相識,這才比旁人更為親近。”


    柳月眉閉目想了許久,緩緩道:“聽他口音,似乎並非安國人,是麽?”


    她登時驚愕失色,沉默許久才垂頭道:“是。”複又立刻抬頭急道:“他不是敵國細作。當年哥哥在北重山腳下受傷,正是他帶回去養傷的;後幾年在戰場遇見,哥哥便也救了他一次,這等情義並不比袍澤之誼差!”


    柳月眉了然歎道:“白禮……原來是定國的複姓麽。”半晌又道:“救命之恩還清便罷了,何必留在身邊生事?且他既然可以不顧家國,未必不會背叛你哥哥。這次你哥哥遭人暗害——”


    “百裏哥哥不是這種人!”江雪堯忙泣道,“他原並沒有留在哥哥身邊,隻因他的家人受苛政而死,他心灰意冷之下才自除了定籍,誓不再效忠定國!”


    見柳月眉不說話,她又道:“此事雲霄哥哥也知情,他那般向著哥哥,定不會留可疑之人在身旁……”


    “你不必說了。”柳月眉往後一靠,眼角又流下細細的淚水,悲聲道,“以你哥哥的眼光,想來不會看錯人。隻是如今他被奸人所害,恐怕……”


    江雪堯咬牙道:“就算他們查出百裏哥哥的身份,要栽贓陷害,也得拿出證據!”頓了頓,又掩麵泣道:“哥哥已經沒了,還要什麽證據……”


    柳月眉將她摟在懷中,強忍眼淚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為你哥哥討個公道才是。莫哭了,現下你父親不在,若你還如往日一般嬌蠻任性,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江雪堯知她心中悲痛不比自己少,卻仍這般溫言勸慰,心下又是一酸,好容易忍下眼淚,點頭應道:“女兒知道了。”


    兩人又說了一番話,至深夜才勸著各自歇息。江雪堯才要出門,柳月眉忽然想起什麽,叫住她道:“雪兒,那孩子真名叫什麽?”


    江雪堯回身答道:“初。他複姓百裏,單名初。”


    ***


    這夜噩夢繁複,前一刻她還與哥哥遊戲玩笑,後一刻天地日月忽然變了顏色,四周盡是火焰與刀光。她想叫他一同逃走,剛抓起他手,便見那隻大掌倏然變為森森白骨,抬頭看時,無數刀槍利刃刺穿他身體,飛濺的鮮血將她一身白裙染為血紅。


    他悲愴地望著她,身影愈來愈遠,她拚命想拉住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沉入那片廝殺與血光中去。四周火光愈來愈盛,喊殺聲愈來愈烈,將她的哭喊淹沒其中,再聽不見半點聲響。


    絕望中,忽有人在她耳旁焦急呼喚:“姑娘,姑娘!”


    她猛地驚醒,襯衣已被汗濕大半。


    原來是個夢。


    窗外秋陽正明,落葉在池麵被風吹得悠悠旋動,一如往常。她剛要撫胸慶幸,忽想起那夢中之景已然變為現實,不由得更為悲痛,捂著臉不住流淚。


    方才喚醒她的梅香並不敢多勸,隻哽咽道:“姑娘,相府派人傳話,說是戰報到了,夫人已在堂屋見了,說讓姑娘過去呢。”


    江雪堯一抹眼淚,咬牙道:“我知道了。”說著便起身下床,連衣服也不及換,隻隨手拿了件外套披上便走。


    才直堂屋門口,便聽見柳丞相派來的心腹道:“……王上震怒,責令江元帥即刻回京,且命稽察院封鎖搜查帥府,丞相力勸不得,隻緩了稽察院行動,命我傳話與夫人,速做準備。”


    她心中一驚,忙邁入堂屋,隻見柳月眉把手中茶盞往地下一摔,嗔目罵道:“昏聵!臨陣換將乃大忌!碧玉公主一人在前線如何鎮得住寧國大軍?!”又冷笑道:“要查江府是麽?好啊!盡管查!看他們能查出什麽來!一國忠良竟遭如此對待,可笑可恨!”


    相府心腹不敢多言,見江雪堯進來,便拱手道:“另有一話,黃老將軍與孫少將已回京中,怕不多時便請命速查帥府,屆時柳丞相再難勸阻。話已帶到,在下便回去複命了。”說罷退步出門走了。


    江雪堯見柳月眉伏在椅上氣喘不已,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王上竟要召回父親,還要搜查帥府?”


    柳月眉好容易順了氣,將手中一紙抄寫的戰報遞給她,道:“你自己看罷。”


    她接過戰報低頭細看,怎知愈看愈心驚,及至最後已是駭異失色,顫聲念道:“……細作畏罪自戕,驍騎將軍江天何暗通敵國謀反不成,已伏誅;副將耿雲霄領兵叛亂,戮大將軍孫宴及威虎卒三百,並叛軍逃遁無蹤……”


    江雪堯堪堪念完,身體一晃,險些摔倒。


    柳月眉道:“他們如何汙蔑你哥哥,我便不說了。這戰報發於九月十五淩晨,正是前日你回來那天,雲兒如何一夜便帶了你哥哥回來,他也不曾同你說過麽?”


    “母親問不出,我自然更無法得知。”她攥著戰報垂淚道,“報上說的細作難道是百裏哥哥?他也已經……”


    “沒有。”門口忽然傳來一道陰沉的男聲,正是耿雲霄。母女倆朝門口望去,隻見他一身蒼青布衣,手提泉嬰直走進來,麵色陰冷。


    江雪堯抹淚道:“不是百裏哥哥麽?”


    “是他,”他在兩人身前站住腳,定定道,“但他不是細作,也沒有死。”


    她心中又喜又疑,欲開口再問,柳月眉已先道:“雲兒,報上說你殺害同僚,可是實情?”


    “是。”耿雲霄不待她說話,已矮身單膝跪地,正跪在她摔碎的碗片上,頷首道,“侄兒自知已是戴罪之身,不願牽連帥府,唯謝過元帥及夫人教養之恩。就此別過,盼夫人保重身體,勿為掛念。”


    她沒有料到似的圓瞪雙眼,手指著他直喘氣,卻說不出一句話。隻江雪堯泣道:“雲霄哥哥……”


    他跪畢起身,手中長槍順勢一劃,已割下一角衣袍,轉身便走。柳月眉厲聲道:“你給我回來!”


    耿雲霄卻步伐不停,她拍著椅子起身欲追,才走兩步便失力跌墜,江雪堯忙扶住她道:“母親!”又轉頭泣道:“雲霄哥哥!”


    他往後略略一望,見柳月眉無甚大礙,便又邁步而去。柳月眉堪堪站定,流淚道:“你要去哪兒?”


    他並不回答,隻冷冷往屋內一撇,眸中含了深深的悲愴與恨意。江雪堯又見這眼神,心中大驚,剛想起什麽,回神看時,他已出了堂屋不見蹤影。隻柳月眉徒然淒聲道:“回來,雲兒!”


    話音剛落,她已靠著江雪堯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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