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九年,定軍侵襲平野關,安國靖遠軍迎戰,大破之。


    一輪紅日沉在西方盡頭,將戰後的原野照得殷紅似血。到處是殘破的旗幟與硝煙,無數將士長眠於此,浸染了鮮血的沙土比落日還要刺目。兩方戰死的士卒堆疊在一起,赤紅與玄黑的軍服相互交錯,宛如丹砂與墨汁在畫卷上纏綿。


    江天何緩步走在屍堆中,不時俯身查看是否有人生還,然而觸目皆是淋漓的鮮血,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早已斷絕,隻剩晚風在荒原嗚咽。他走了許久,直到最後一絲餘暉落下,終於忍不住坐下喘息。


    明月初升,戰場鍍上了一層柔軟的銀輝。他平複心緒,起身繼續查探四周,掃視前方某處時,目光忽然一怔。


    那處屍堆旁斜插著一把帶血的利劍,劍身花紋他曾見過——抑或說,那把劍他曾用過。他緊步走去,拔出劍略作確認,又失神地丟在一旁,慌亂地翻找起屍堆來。


    這處廝殺極其慘烈,數十百人生前於此交戰,刀劍與殘肢散落了一地。江天何找尋許久,終於見到了那張熟悉的麵龐。


    他身著定軍將領製服臥在屍堆中,右手無力地伸向倒地的軍旗,似乎是失去意識前想將其扶起。隻略一看,便見他渾身遍布傷口,眉心的金紋亦沾染了鮮血,麵色蒼白得可怕。


    江天何怔怔地看著他,許久才想起探他鼻息。涼風幾度攪擾他判斷,他貼近感知了半晌,終於探得一絲微弱的熱氣,霎時喜極不已。


    還活著。


    他舉目四顧,見戰友皆散在遠處清理戰場,無人留意此處,便用自己的披風將他裹住,一把扛在肩頭往回走。有部下遠遠看見,想過來搭把手,他隻道:“我送他去軍醫處,你們繼續搜查罷。”


    一路回到營寨,他卻不敢尋軍醫,隻把百裏初往自己帳中安置了,又命守衛不得隨意入帳,這才親身為他處理傷口。


    百裏初傷得極重,僅憑他粗簡的包紮很難脫險。他也不多想,隻全神貫注地縫合包紮,不肯有片刻分心。某一瞬他忽然回過神,手中動作一滯,喃喃道:“我在做什麽……”


    那把他贈予百裏初的劍不知染過多少同袍的血,他卻出於私心救他,於情於理都是大錯。


    他垂眸想了許久,又將目光移到百裏初臉上,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夜晚,眼前少年平靜地看著他,反問:“為什麽不幫?”


    他霎時崩潰,扶額喘了許久才緩過來,低聲道:“你殺我同袍,也不配我尋軍醫救你。你若能活下來,我便放你走。”


    百裏初竟真的活了下來。


    帳中燈燭微弱地閃著亮光,仿佛一團生命徐徐燃燒,渺小而不絕。在那光照下,他呼吸漸趨平穩,心跳亦慢慢變得有力,隻臉色仍舊蒼白。


    江天何尋了一套靖遠製服為他換上,又守了他一夜,正靠在榻邊閉眼小憩,忽聽帳外守衛道:“將軍,請用早膳。”


    他接了食盒進來,也無心吃下,隻隨手擱在案上,又回身去榻邊了。甫一靠近,百裏初突然睜開雙眼,一手撐起身體,另一隻手已精準狠厲地鎖住他咽喉:“安國人?”


    江天何瞬間反擒住他手腕,不料他雖負傷,手上力道卻不減,隻雙眸在看清他容貌時閃過一絲恍惚,俄而又變作凜凜的寒意。僵持片刻,江天何一掌打退他手腕,咳了兩聲,見他還欲起身攻擊,忙又按住他道:“別動,你傷勢不容這般動作。”


    百裏初冷冷看著他,許久不發一言。


    他見對方安靜下來,便緩緩鬆了力道,猶豫片刻,又道:“戰事暫歇,你在此休養幾日再回去罷。”


    “誰勝,誰敗?”


    江天何不答。百裏初便明白過來,回過頭直直盯著帳頂,冷聲道:“何必救我。”


    他仍不答,隻把案上的食盒捧過來,低聲道:“吃下養養身體罷。”


    百裏初不理他,他便默默把食盒放在一旁,也不說話了。沉默間,忽聽帳外有人朗聲道:“天何!”一麵說,一麵已掀帳進來,原來是耿雲霄。


    江天何忙起身迎上,以身體擋住他視線,笑道:“怎麽一大早就來了,戰場已清理完畢了麽?”


    “已清理了。元帥在軍醫處巡視,因沒見你,便命我傳話,讓你得空了去找他,他與你交代布防之事。”耿雲霄一麵說,一麵探頭看他身後,見榻上躺了個人,皺眉道,“守衛說你昨天尋了個傷者回來,便是他麽?怎麽直接留在這裏了?”


    他笑道:“不是重傷,便沒去尋軍醫。——父親找我可急麽?”


    “也不甚急,你用過朝食再去便可。”耿雲霄因見案上食盒未動,便要拉他坐下,忽見他扭頭時脖頸露出一絲異樣,驚道,“這是什麽?”


    江天何還未反應,他已伸手查探他脖頸,隻見左側顯出一個淺淡的黑印,足有指節大小,再看另一側,亦有四道類似的指印,像是被五指掐過一般。他沉聲道:“怎麽傷的?”


    經他一問,江天何才覺出脖頸上淺淺的灼痛,未及深思這異象,忙道:“昨日在戰場傷的,沒什麽大礙。”


    “昨日我見你時可未發現這傷。”耿雲霄狐疑地看他一眼,又望向榻上的百裏初,見他身著靖遠製服,一雙黑眸正靜靜望著自己,便走過去道,“你傷勢如何,還能走動麽?軍醫已忙完了,你隨我們一同去治傷罷。”


    江天何忙跟上道:“真不必了,他——”


    “我在問他,又沒問你。”耿雲霄看也不看他,見百裏初不答,又凝神盯了他半晌,斂眉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江天何笑道:“同在軍營,自然見過。”


    他便對百裏初笑道:“你叫什麽?哪個營的?直屬長官是誰?回頭我讓他來這裏領人。”


    百裏初隻默然不應。他又笑道:“怎麽,你長官沒教過你如何回上級話麽?”


    江天何嗔道:“他正傷著,你就莫緊問了。”


    他隻含笑盯著百裏初,又細細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揭開他麵上的紅羅抹額,一道金紋赫然顯現。江天何阻止不及,隻道:“雲霄!”


    “原來是你。”他眯了眯眼,對江天何笑道,“既是故人,瞞著我幹什麽?雖說不得徇私情,該有的禮節總得有。”又對百裏初道:“上次匆匆一別,還未鄭重道謝,可巧如今是同僚,便報個姓名也沒什麽要緊。”


    對方仍不答,江天何便笑道:“他姓白,叫白禮。”


    他冷笑道:“是定國的複姓——百裏麽?”江天何頓時失色。


    “三年前你回來時我便懷疑,憑你的記憶,怎會不認路?國內最近的村莊距平野關五十裏,方向也不對,你們來處隻可能是定國。因他好意助你,我也未深究,甚至在元帥麵前替你圓謊。可如今上了戰場便是敵人,管他曾經如何!你怎麽敢帶他回營寨?”


    江天何低聲道:“他救過我。”


    耿雲霄指著百裏初,怒道:“他也殺過你我的戰友!”


    他怔了許久,咬牙道:“隻這一次,我還了他,日後再無瓜葛。”


    “這事若被查出,隻怕再無日後!”耿雲霄冷笑道,“你心軟是麽?我不心軟,我來!”說著拔劍便往百裏初身上砍,江天何忙飛身撲到兩人之間:“雲霄!”


    那劍刃險險貼著他後頸停住,散出一絲冰寒。耿雲霄紅著眼低吼:“讓開!”


    他紋絲不動,低聲道:“求你,莫傷他。”


    耿雲霄瞪了他半晌,終於不甘心地收劍回鞘,冷哼一聲,甩手便走。江天何拉住他道:“你莫生氣,此事我會謹慎應對,不會牽連到你。”


    “我怕牽連?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他冷笑道,“為了這麽個撿來的人,你就這般疑我?好啊,你盡管留他,我再不管你!”


    江天何忙道:“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我管你什麽意思,趕緊把他打發走了,別在這礙眼!”


    聽他口氣鬆動,江天何忙又好言賠笑,這才稍稍平息了他怒火。百裏初靜靜看著兩人,自始至終未發一言,亦未有何動作。


    此後數日,江天何仍舊如常處理軍務,隻偶爾尋個借口回營照看百裏初,耿雲霄心照不宣地替他遮掩過去,所幸未引起旁人察覺。


    這日江天何親身巡視防務,耿雲霄閑來無事,走進他營帳對百裏初道:“起來,我給你換藥。”


    百裏初起身解衣,耿雲霄在一旁看著,又嫌他動作慢,幾下將他衣物及包紮傷口的白布扯下,換好藥後又道:“炊事部正準備晚飯,你有什麽忌口?”


    他卻不答,待整理了衣物,站起身便往外走:“我走了。”


    耿雲霄攔住他道:“你傷還未好,回得去麽?”


    “你不必管。”


    他冷笑道:“你以為我想管麽?若不是天何在意你,誰管你死活?他擔著風險救你,又盡心照顧你幾日,你連句謝也不說,如今更是不打聲招呼就走,你對得起他麽?”


    百裏初道:“與你無關。”


    耿雲霄冷笑一聲,忽然一拳打在他臉上,罵道:“我與他認識十二年,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說與我無關?”


    百裏初猝不及防地挨了這一拳,腳下猛退兩步,好容易穩住身形,又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你救他,他好生謝了你;他救你,你就這樣對他?他老子都沒給他這委屈受,你憑什麽?”


    他每說一句便揮一拳,百裏初先隻躺在地上默默受著,某一瞬忽然也動了怒,猛抬手回了他一拳。他受力往旁一歪,呲牙笑道:“好小子,敢打我?今天若不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我便不姓耿!”說著又一拳揮上,百裏初亦不肯服軟,翻身與他扭打在一起。


    江天何一入帳便見兩人扭在地上廝打,忙叫道:“莫打了!”一麵說,一麵上前拉開他二人。耿雲霄一把將他推開,照著百裏初臉上又揮一拳,百裏初亦揮拳還擊。他兩邊拉不住,隻好單獨架開耿雲霄,勸道:“雲霄,他還傷著!”又返身查看百裏初傷勢:“你沒事罷?”


    百裏初冷眼看著兩人,平靜道:“沒事。”


    見他衣上沁出血跡,江天何忙又為他止血,耿雲霄在身後見了,一腳踹翻旁邊的案幾,啐一口血沫,罵道:“你哪天因他死了才是活該!”說罷再不管兩人,直掀帳而去,江天何呼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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