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初升,耿雲霄在寨門坐了許久,漸漸覺出一絲涼意。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頭也不回,仍望著夜空賭氣不語。江天何在他身後停步,輕聲道:“生氣歸生氣,怎麽晚飯也不吃?”


    他冷笑道:“我吃不吃與你何幹?你隻管照看你那恩人去,別煩我。”


    江天何把食盒往他懷裏一塞,坐在他身旁笑道:“你這說的什麽話,他縱然與我有故,如何比得過你?我知道你生氣是為我著想,隻是他傷還未愈,若又傷了筋骨,莫說我不肯送他走,怕是你也不忍心。”


    耿雲霄聽了,也不說話,隻管低頭吃飯。江天何又道:“他傷口的藥是你換的罷?我便替他謝過,你也莫生他氣了,如何?”


    他將口裏的飯咽下,冷笑道:“你是他什麽人,如何就替他道謝?你費心照看他這許久,他尚且半句謝不肯說,我又算得了什麽?”


    江天何笑道:“他性情如此,隻把話藏在心裏,不肯說出口的,你便多擔待幾分罷。”


    耿雲霄斜他一眼,隻不理他,幾口將剩下的飯吃了,起身往寨裏便走,隨口道:“他傷勢如何?可走得路麽?”


    他忙起身跟上,笑道:“沒什麽大礙,再休養幾日便可動身回去了。”


    “至多兩日,再不走,我親自把他綁回去。”


    他笑道:“好。”


    後兩日耿雲霄便對百裏初格外照顧,換藥、送飯等盡心盡力,即便江天何不在,他二人也不多矛盾,或偶爾交談兩句,或相顧無言,總算沒了劍拔弩張的氣氛。江天何看在眼裏,也不點破,隻銘感於心了。


    是夜江天何安排了巡夜守衛,與耿雲霄一同將百裏初送至寨門,道:“定軍駐紮在二十裏外,你趁夜回去,小心莫被我軍斥候發現。”又把收有定軍製服的包裹放入他手中:“行一段路再換上罷。”


    他道:“這幾日那邊軍情如何?”


    耿雲霄道:“你回去不就知道了麽?”


    他便不再多問,又看了江天何半晌,轉身便走。江天何在月下佇立許久,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仍不肯收回視線。


    耿雲霄見他這般模樣,拍著他的肩笑道:“他比你聰明,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不該。你這次既還了他,日後若在戰場遇見,便莫再顧慮別的了。”


    他怔怔地點頭。耿雲霄又道:“我們也回去罷。公孫明月糧草被截斷,或許即將突襲,早做準備。”


    三日後,安、定大戰,定軍敗退三十裏,戰力大損。又三日,定軍再敗,主將公孫明月自焚身亡,餘部死戰不勝,皆降。安軍收編降卒,擇日回程。


    江天何率部眾清理戰場完畢,才回寨到帳外,守衛便道:“方才一位同僚說要見江將軍,屬下見他傷重,便暫安置在帳中了。”


    “我知道了。”江天何掀帳進去,果見榻邊鋪了一床被褥,一名靖遠卒背對他側躺著,衣上血跡斑斑。他按劍走近,笑道:“你是何人部下,有何軍情需當麵向我匯報?”


    那人不語。他斂眉繞到那人正麵,看清對方容貌時,不由得一驚:“百裏?”


    百裏初原本緊閉著雙眼,聽見呼喚便微微睜眼看他,臉色比幾日前還要蒼白。江天何忙俯身查探他傷勢,隻見他似受過酷刑一般,全身竟沒有一處皮肉完好,除卻縱橫交錯的鞭痕,渾身還密布著細小的刀口,不知其上塗了何種藥物,竟流血不止,難以結痂,另有數道觸目驚心的烙印,膿血已呈烏黑,腥氣撲鼻。


    隻一眼,江天何便不忍再看,忙把視線移到他臉上,問道:“怎麽傷成這樣?”


    百裏初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他忙湊近了聽,不料百裏初倏地拔出他腰間利劍,反手便往自己腹部刺去。江天何急忙徒手抓住劍刃,驚道:“你幹什麽?”


    那劍已沒入百裏初身體兩寸,僅帶出一絲血跡,仿佛他體內已無血可流了。他握著劍柄還想往下刺,卻被江天何死死抓住,手掌的鮮血順著劍刃流到他衣上,登時又染紅一片。


    “鬆手,百裏!”


    他抬眼悲哀地看著江天何,哽咽道:“殺了我罷。”說罷雙眼一閉,暈死過去。江天何大驚失色,對帳外揚聲道:“快,傳軍醫!”


    ***


    眼前一片漆黑,恍然間似有一圈金色的漣漪蕩開,仿佛跳躍的燭火。有人在耳畔低聲說話,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他辨了許久,那聲音終於漸漸清晰,隻聽一人怔忡道:“……軍醫說他失血過多,或許撐不下來。”


    另一人低聲勸道:“前幾日他那般傷重都能挺過來,這次想必也會沒事罷。”


    接著又是長久的沉默。他勉力睜開眼,微弱的燭光便倏然撲進他雙眸,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輕呼:“百裏!”


    百裏初定定看著滿臉喜色的江天何,嘴唇微張:“你不該救我。”


    六日前,百裏初趁夜潛行回營,公孫明月見他無端消失數日,又從敵營方向歸來,便判其通敵,嚴刑拷問三日,百裏初寧死不認。因定軍又大敗,公孫明月怒而歸罪百裏初,又急命人傳話重陰,依律將百裏村一百二十七口人盡數屠戮。


    百裏初負傷逃回村莊,隻見一片累累屍骨無人收埋。追緝者又至,他自縛回營,麵見公孫明月,奪劍殺之,縱火而去,換上靖遠製服一路遊走至安軍營寨。


    “定國律法向來嚴苛,動輒株連全族,可笑我與百裏氏並無血緣,如今竟牽累他們至此。”他淒然笑道,眼窩早已幹涸得流不出一滴淚。


    江天何怔怔聽了,想起那引路的村人、為他治傷的醫師、送他木拐的百裏延、與他妹妹一般年紀的小女孩,一時心痛不已,低聲道:“我隻想送你回營,未料到如此後果。”


    “這話不該你說,我辨得清是非。”百裏初側頭看著他,微笑道,“我已無意留於世間,隻盼死前能再見你一麵,你若念及舊情,便親手殺了我罷。”


    江天何一愣,握住他手道:“不,活下去。”


    他道:“你若是我,可能夠活下去麽?”


    江天何忍淚不答。一旁耿雲霄道:“我若是你,便設法報複定國,讓那嚴刑峻法、昏官酷吏再不能為非作歹。若隻一味尋死,能改變什麽?”


    “公孫明月已死,我再無所恨,隻求速死。”


    “那他呢?”耿雲霄一把抓起江天何包紮過的手掌,微慍道,“他為了救你,這隻手差點廢了,你便為了他也不能活麽?”


    他隻閉眸不語。江天何看了他許久,低聲道:“若無歸處,便留下來罷。”


    卻是耿雲霄先脫口道:“不行!”話已出口,忽覺不妥,又放緩了語氣道:“若在此處養傷也使得,隻是他身份特殊,若被查出,不但你,元帥、帥府、相府、靖遠皆會受到牽連,你考慮過麽?”


    他垂眸道:“若小心行事,隱瞞身份應不難罷。”


    “萬一呢?眼下靖遠大部即將回京,舊軍那起人見我們有功,未必不會設法在王上麵前打壓新軍,若被他們尋了錯去,後果你擔得起麽?”


    他沉默許久,低聲道:“可是如今百裏無處可去……”


    耿雲霄肅然道:“他一人無處可去,你便這般優柔寡斷,屆時若靖遠數十萬人無處可去,你又待如何?”


    他無話可答,隻低頭看著百裏初,握拳不語。


    百裏初靜靜聽著他二人爭辯,這時便睜眼道:“你不願見我死,便也不用顧我如何生,我自有去處。”


    江天何道:“你不必騙我,我知你已回不去定國了。”


    他微笑道:“我原就不是定國人,何來回去一說?我還是嬰兒時便被丟棄在北重山腳,往北隻百裏村能步履至彼處,我既被父親撿回村中撫養,便不可能是定國血脈。重山以東安國境內倒有幾座村落,我依次去尋生身父母便罷了。”


    聽他說得真切,江天何便將信將疑,還要再說什麽,百裏初又微笑道:“有水麽,我渴了。”


    他忙笑道:“有。”一麵說,一麵已將水囊遞上。百裏初接過便飲,他又道:“我們三五日後返京,此前你便好生休養罷,毋需顧慮別的。”


    此後幾日他果然悉心養傷,江天何送來飯菜皆不推辭,略恢複了兩三分氣力。江天何見他這般愛惜身體,便也放下心來,隻管將心思放在軍務上了。


    是夜江楓習召諸將吩咐明日返京事項,江天何親身巡視各處防務,一時難有空閑。耿雲霄跟他走了一路,心中隱隱不安,便找借口回了營帳,恰見百裏初準備出發。他道:“天何不久便回來,不等他麽?”


    百裏初道:“不必了,徒增傷感而已。你既知道了,便代我向他道別罷。”


    耿雲霄便掀帳送他,直到寨門方立住腳,故意在守衛眼前道:“此去探路多加留意,若查得什麽,立時回來報我。”


    百裏初道一聲“是”,轉身便走。耿雲霄抄著手目送他遠去,眉頭愈擰愈緊,又看了片刻,對守衛略吩咐幾句,悄聲邁步跟上。


    秋夜的風呼嘯不止,將兩人腳步聲淹沒,月兒在烏雲後時隱時現,大地一片斑駁。耿雲霄沿途留下火靈印記,一路跟隨百裏初走過荒野、山陵,最後在一條溪流前停住步伐。


    百裏初重傷未愈,又走這許久,身體早已支持不住,便在溪邊坐下休息。耿雲霄藏身林間默默注視著他,見他先以溪水清洗了傷口,而後又久坐不動,背影在夜色中宛如一尊漆黑的石像。


    又等了片刻,他仍巋然不動,耿雲霄疾步走近,一掌拍在他肩上:“百裏。”


    百裏初身體頹然軟倒,無力地往他腰側歪去,他心下大驚,扶穩再看,隻見他一隻手探入溪中,周身水色比旁處更深。耿雲霄忙把他手抓起來,果見腕上一道傷口,鮮血不斷湧出。


    他把那傷口緊緊按住,勉強止了血,罵道:“你瘋了麽?好端端的又尋死做什麽?”


    百裏初勉力支起身體,低笑道:“你竟跟過來了。”


    “早猜到你仍有死誌,我若當真不管,怕是連覺也睡不好!”


    他閉眸喘了片晌,低聲道:“與你無關。”


    “我看見了便與我有關。”耿雲霄撕下一角衣袍將他傷口纏緊,見暫無鮮血滲出,又拽起他往回走,“跟我回去,打消了這念頭再走!”


    百裏初被他帶了幾步,忽然一個趔趄撞在他背上,將要倒下時又被他一把扶住:“當真走不動?我背你。”


    百裏初緩了片刻,略恢複了些力氣,一把掙開他手,挺身道:“我所殺安卒近百人,與你乃仇讎之敵,你以何立場盼我不死?”


    “憑你殺了公孫明月,憑你亦受戰爭之苦,憑天何與你有故,可夠麽?你果真不是定國人,何不去尋生身父母,何必一定將自己逼入死地?”


    他冷眼道:“棄我者,我亦棄之。你便攔得了我這一次,也攔不住我必死之心,請回罷。”說畢,轉身搖搖晃晃地沿溪流而去。


    耿雲霄看著他背影,揚聲道:“那天何呢?他並不曾棄你,你為何棄他?”


    他回眸道:“你隻與他說我安好便可,他信你。”


    “正因他信我,我才不能瞞他。你有什麽話自與他說,莫把我當通傳!”


    他隻不理耿雲霄,仍扭頭便走,忽聽一陣達達的馬蹄朝此方而來,騎乘者喚道:“雲霄,百裏!”竟是江天何。


    江天何在他兩人身前勒馬翻下,急道:“怎麽走得這麽急?若不是雲霄留了記號,我竟追不上你們。”


    耿雲霄道:“他想尋死,我管不了。”


    他已注意到了百裏初包紮過的手腕,忙拉住他道:“為什麽?”


    百裏初看他一眼,並不回答,隻把手抽出,仍踉蹌著往前走。江天何道:“百裏!”


    他停下步伐,略喘幾息,冷聲道:“你不肯殺我,連我自決也不允麽?”


    江天何怔道:“我以為你已尋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自嘲道:“我父親與村中百餘人因我而死,我有何麵目獨活?”


    江天何沉默半晌,低聲道:“抱歉。”


    他轉身冷眼看著江天何,似有些慍怒:“為何道歉?你若真認為那是過錯,何不親手殺了我?”語畢,眸中忽又滾落兩行熱淚,悲聲道:“該死的是我,不是他們。你不該救我。”


    江天何忍淚道:“沒有誰該死。我想讓你活著,雲霄想讓你活著,你父親撫養你長大,他也想讓你活著。”


    百裏初聽了,隻淒然一笑,身體再撐不住傷勢,搖晃著往下跌墜。江天何伸手扶住他,懇切道:“留下來罷,和我們一起活下去。”


    他半跪在地上靠著江天何喘息,許久未答一言。耿雲霄在一旁看著,亦默然不語。烏雲被冷風吹散,顯出一輪皓白的明月,清輝下徹,將三人身形照得通明。


    良久,百裏初緩緩起身,迎著月亮踱步而去。江天何喚道:“百裏。”


    他在月下回頭,一雙黑眸被清光灑滿,倒映出對麵那張潔白如玉的溫柔臉龐。


    “留下來,別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河漢清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折花予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折花予餘並收藏河漢清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