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堯、林決二人才入相府,丞相夫人便急命人請他們進屋說話。祖孫倆相視落了一回淚,江雪堯又忙說些旅途中的趣事與她聽,總算把眼淚止住了。


    又敘談片刻,林決便為她診病,丞相柳清明亦在屋中,江雪堯與他去了一旁坐下,問道:“祖父,這幾日刑部查案有什麽進展麽?”


    柳清明平日精神矍鑠,如今竟也顯出幾分憔悴,歎道:“你哥哥身邊那侍衛的來曆已查清了,確是定國舊部無疑。朝上舊軍一黨紛紛催促李尚書判江氏之罪,李尚書以嫌犯未獲、證據不足為由,不肯草草結案。王上斥責他辦事不力,一連動了好幾次肝火,幸而前線碧玉公主來信說情,太子也數次秉公出麵,說以那人遭遇,不至於仍為定國賣命,這才勉強按下。雖是又寬限了幾日,若案情仍這般膠著,恐怕對靖遠不利。”


    她低頭想了半日,悶悶道:“那日陸宸姐姐不是寫了一份證詞麽,有她作證,哥哥的死因便清楚了罷,為什麽王上仍不疑孫家,反來疑我們?”


    “你不在清都,不知道此事因果。前幾日陸醫師才回京便被帶走詢問,一問她如何見到天兒遺身,二問她這一月去了何處,雖被她應對過去,然又牽出帥府隱瞞雲兒回家之事。你母親和孫同在刑部對質許久,最終也隻把此事暫時壓下,並沒有動搖孫氏半分。”


    江雪堯這才明白為何葉隨風一回京便急急去了醫館,原來不僅為送藥,更因擔心陸宸安危。她垂頭道:“母親原是見情況不明才瞞了兩位哥哥的事,沒想到竟也成了把柄……這麽說,竟沒辦法證明孰清孰濁麽?”


    柳清明道:“你莫急,孫家若真做了什麽,定會留下痕跡,如今隻差讓刑部目光轉到他家了。——你回來得也巧,昨夜城西發生了一樁命案,死者正是孫家失蹤了半月的門客。我派人去現場看了,據說那人死狀蹊蹺,似乎有巫術痕跡,你可托葉少俠去探查一番罷。”


    “若是巫術,我自己去便可,也不用再牽扯隨風哥哥他們了。”江雪堯精神一振,起身便走,林決道:“待我為夫人開完藥,一同去罷。”


    她揚眉道:“你隻管照顧我祖母罷,我會小心的。”


    林決見她眸中帶了不容拒絕的堅毅,便會心一笑,溫聲道:“多加小心,莫要勉強,更莫怕將我們牽涉其中。”


    她點頭應了,正要出門,柳清明又叫住她道:“你去也好,隻是那處應當有治安軍把守,你身份特殊,小心莫被人看見。”


    “放心罷。”她隻扔下這句話,匆匆走了。


    因孫同派了幾人跟著他們,如今仍在府門外守著,江雪堯便換了身衣服,又係上麵紗,隨采買的侍女從側門出來,一路避開人群到了城西。


    那條街遠遠便被治安軍攔住,三三兩兩的民眾聚在巷口議論,偶有好事者想進去查看,皆被嗬斥出去了。江雪堯探頭一望,隻見兩名刑部令史正在巷內交流案情,其腳下的地麵及坊牆皆有損毀,果然不似刀劍的痕跡。


    眼見無法直闖進去,她便繞路至鄰巷,翻牆入了一座小院,院內無人,隻房門半開,隱隱傳出婦人哄孩童的低語。她踩著房梁靠近事發地,躍上臨牆的一棵大樹,躲在枝葉間悄聲觀察。


    巷尾血跡斑斑,打鬥痕跡明顯,江雪堯細細感知片刻,果然捕捉到此地殘餘的靈氣,且不是一人,竟是冰與木兩種。她正疑心是否乃空音等人所為,忽聽身後一人道:“你是誰?”


    她回眸一望,隻見一名抱著嬰孩的年輕婦人站在簷下,正驚恐地望著自己。她將食指豎在唇邊,低聲道:“噓,我不——”誰知那婦人未聽她說完,已高聲尖叫起來。


    牆外治安軍聽見動靜,忙執兵器往門邊趕,江雪堯見勢不妙,踩著樹枝往鄰巷一躍,落地便跑。那隊官兵緊跟在後,喝道:“站住!”


    她不理幾人,一路打翻牆邊堆放的雜物,疾步轉過這道街口,剛要往主街方向去,忽見前方人群亦有一隊治安軍,忙又鑽進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不想小巷盡頭竟是一堵牆,兩旁雖有院落,卻都大門緊閉,無處可躲。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正思索該往何處翻躍,身旁的院門突然打開一條縫,門內伸出一隻手將她猛拽入院中。才掩上門,治安軍便跟著轉過了街角,因不見她蹤影,便道:“搜!”


    江雪堯被拽了一個趔趄,才穩住身形,又被拉著疾走幾步,靠近院牆堪堪站定。她已趁這幾步抬頭看清了那人麵容,驚道:“雲——”才吐出這一字,口鼻便被他大掌掩住。


    官兵已至門外,拍門叫道:“開門,治安軍依律搜查嫌犯!”連叫了幾聲,不見答話,便猛力踹門。江雪堯蹙眉聽著門外動靜,又側過頭抬眼望向身後那人的臉,隻見他冷冷注視著院門,辨不出眸中情緒。


    治安軍仍在撞門,她心下正擔憂,忽見院中旋起一陣輕風,一名紫衣青年忽然出現在門口,將院門打開一半,平靜道:“何事?”竟是鬱少寒。


    治安軍認得他,便斂了怒容笑道:“原來是鬱少俠的住所。我等正追捕一名嫌犯,年輕女子模樣,戴了麵紗,少俠方才是否見過?”


    “不曾見過。”


    “那人身手敏捷,或許藏在院中未被發現,我等進去搜查一番更為妥當。”為首那人一麵說,一麵探頭往他身後打望,隻見院內空曠,除卻他身形遮擋的一角,並不見旁人。


    鬱少寒立在門前不動,隻道:“院中並無此人。”治安軍見他語氣冰寒似鐵,而眼眸比言語更冷,便不敢強行闖入,道一聲“攪擾”,往別處尋了。


    江雪堯屏息看著門口事態,並不敢擅動。一直到官兵離去,鬱少寒將門重新掩上,她才一把抓下捂住自己口鼻的手掌,轉身直視他麵容,急喚道:“雲霄哥哥!”


    那人一身蒼青布衣,正是半月前離開北山居的耿雲霄。


    他回避著江雪堯視線,退後一步,低聲道:“死者名為百七,是寧國幽夢名下刺客,十年前以門客身份進入孫府;殺他那人名為十九,與他同屬幽夢。”


    “幽夢?那個刺客組織?”她驚道,“孫宴私下與寧國有往來……原來他才是叛國之人麽?”


    “百七常住他府中,或許替他傳遞寧國消息,或許僅挑撥兩軍是非,我並不知曉內情。你可將此事說與丞相聽,讓他提醒刑部往寧國方向查罷,以他們的手段,查清因果想來不難。”


    江雪堯懵懂地點頭應了,又道:“你怎麽知道這些?是——”說著便往門口張望,卻見那處空無一人,鬱少寒已不知何時離去了。她蹙眉道:“是他告訴你的?他是什麽人,怎會知曉寧國的事?”


    耿雲霄不答,隻道:“城中人多眼雜,你回去路上多加小心,莫被人盯上。”


    她往他身前走了一步,抬眸道:“雲霄哥哥果然已將他們視為同伴了麽?你可知他們並非善類?萬重山中累累白骨便是虛的手筆,你若因他與百裏哥哥相像而追隨他,或許會被利用去殺害無辜之人,這樣也無所謂麽?”


    “我殺的人還少麽?”他冷笑一聲,又道,“我不過和他做了個交易,他們做什麽與我無關,我要做的事,也與你們並無衝突,不必擔心。”


    江雪堯驚道:“什麽交易?你答應了他什麽?”


    耿雲霄隻閉口不言,她蹙眉望了他許久,忽然覺得有些陌生。眼前的他似乎與往日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究竟哪裏不一樣,卻說不上來。她將目光轉向院落,試探道:“這裏便是你們的落腳之處麽?”


    “此處不過暫作棲身,你不必再來尋我,來了也見不到。”


    她低了半日頭,又道:“雲霄哥哥已不打算尋黃峻了麽?城中各處張貼著你的通緝令,你若現身,恐怕會引來追捕,還是先藏身為好,有什麽話要傳給家裏,也隻管和我說罷。”


    “我有我的打算。你要公正,我便給你公正,之後如何,你也莫管我。”耿雲霄避開她目光,冷聲道,“家中問起,也莫說看見了我。”


    “為什麽?既然你也在調查這件事,何不——”


    “我隻想給靖遠一個交代而已。”他眄目說了這句話,又冷笑道,“至於我麽,朝廷要通緝便通緝,要殺頭便殺頭——隻要他們抓得住——都和帥府無關。”


    江雪堯忍淚道:“你是我哥哥,怎會和帥府無關?”


    “在山中時我已和你說了,往後你我兄妹情義已盡,再無任何瓜葛,別再念想了。”


    她咬牙道:“你可以不認我,卻不能不認哥哥,他和你一起長大,也不能算你家人麽?”


    “別拿天何壓我!”耿雲霄語氣忽然變得激烈,重重喘了半刻才平靜下來,“你已在此許久,治安軍或許會再度查來,回去罷。”


    “我不回去!”她再忍不住眼淚,撲進他懷中哭道,“雲霄哥哥,回來罷,帶著靖遠一起回來。我們已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你了。”


    耿雲霄垂眸看了她許久,終於不忍再聽她哭泣,撫著她鬢發低聲道:“你還不明白麽?我也罷,靖遠也罷,都已經回不去了。主將被謀害乃死仇,隻要威虎一日不倒,靖遠便無心效忠朝廷,何況還被誣為叛軍。”


    “隻要你們肯回來作證,或許——”


    “天何的死因已被刑部知曉,便是這般又能如何?如今的朝廷早已腐朽不堪,身處其中時看不真切,脫身再看,弊病又何止舊軍一部?”他低歎一聲,把江雪堯輕輕推開,“我已無心再回軍部,亦不會回帥府,你不必再勸了,回家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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