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寫到,魏惠王派龐涓帶領八萬大軍圍攻邯鄲,結果被衛鞅鑽了空子,連失少梁和安邑兩城。


    關於這件事,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衛鞅確實是鑽了空子——如果龐涓和魏軍主力還在國內,衛鞅未必敢與之正麵交鋒。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衛鞅的專長是政治,若以兵法而論,他在當世最多排到第十名。而龐涓的兵法至少可以排到當世第三。在雙方部隊勢均力敵的情況下,第十兵法家無論如何是打不過第三兵法家的。


    現在問題來了。龐涓圍攻邯鄲是公元前354年的事,也就是這一年,衛鞅率軍侵犯河西,攻克少梁。而安邑陷落,已經是兩年之後的公元前352年。這兩年間,龐涓難道一直在邯鄲城下,不能回師來救魏國嗎?要知道,安邑是魏國舊都,它的失陷對於魏國來說,不僅僅是戰爭的失利,更是對士氣的嚴重打擊,就算是攻克邯鄲也未必能補償。


    答案是,當世第三兵法家龐涓流年不利,在攻打邯鄲的過程中被當世第二兵法家橫插一杠,打得落花流水。龐涓本人也成為俘虜,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商鞅抓著這個機會,乘虛而入,輕而易舉地將安邑納入囊中。


    鬼穀子的錦囊妙計


    當世第二兵法家名叫孫臏,是龐涓的同門師弟。說起這兩個人的事,當然免不了要說到他們的老師——當世第一兵法家鬼穀子。


    鬼穀子姓王名詡,因為隱居在鬼穀(關於鬼穀在哪,是一本糊塗賬,有人說在河南登封,有人說在鶴壁,有人說在山東,還有人說在河北,眾說紛紜,難有定論),所以號稱鬼穀子。


    戰國亂世,百家爭鳴。儒家以政治見長,道家以修身為本,法家以改革圖強,兵家以奇謀製勝,墨家以博愛濟世,陰陽家通曉天文地理,縱橫家往來各國搬弄是非……但是這位鬼穀子,很難將他歸於哪一家,因為他似乎無所不通,無所不能。據馮夢龍介紹,鬼穀子“通天徹地,有幾家學問,人不能及”——


    一是數術之學,掐指一算,便知天機,能通曉過去,能預測未來,這是陰陽家的勾當。


    二是兵法,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莫測,這是兵家的本事。


    三是辯術,博聞強記,明理審勢,一張嘴吃遍天下,勝過十萬雄兵,這是縱橫家的飯碗。


    四是養生術,修真養性,吸天地之精,采日月之華,延年益壽,長生不老,這是道家的妙處。


    鬼穀子一生隻收了四位門徒。前期是龐涓和孫臏,主要研習兵法;後期是張儀和蘇秦,學的是縱橫之術。


    龐涓和孫臏同時學藝。若論年齡,龐涓年長於孫臏,算是師兄;若論學業,卻是孫臏略勝龐涓一籌,更得鬼穀子真傳。這倒不是因為龐涓不努力,事實上,龐涓是個非常勤奮的學生,但是有三個因素決定了他比不上孫臏:


    第一,龐涓天賦不如孫臏;


    第二,孫臏乃孫武的嫡係子孫,家學淵源,底子本來也比龐涓紮實;


    第三,龐涓過於急功近利。


    一個人心浮氣躁的時候,在學業上總是很難達到巔峰的。後來龐涓覺得自己的本領也學得差不多了,便下山回到魏國,當上了魏惠王的將軍。孫臏則繼續留在師門深造。


    魏惠王遷都大梁後,外交上威逼利誘,軍事上頻頻出擊,國勢日益強盛。龐涓憑借著在鬼穀學到的本領,屢立戰功,迅速成長為魏軍的主要將領。


    作為一個農村出來的鳳凰男,龐涓應該感到滿足了。


    然而,在龐涓的內心深處,始終記掛著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同門師弟孫臏。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每一個在戰場上獲得顯赫聲名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防範著有可能出現的挑戰者。龐涓對自己的兵法極其自信,但是他知道,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打敗自己,那就隻有師傅鬼穀子和師弟孫臏。


    鬼穀子隱居深山,不問世事,這個威脅可以排除。但是孫臏就不同了。孫臏是齊國人,又是孫武的後代,他如果出山,最有可能為齊國所用,無論是對魏國還是對龐涓,都是一個勁敵。


    為了防患於未然,龐涓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給孫臏,邀請他到大梁來與自己共事。


    他想,隻要將孫臏置於自己的控製之下,不為別國所用,也就不存在威脅了吧!因此,他的這封信寫得十分誠懇,許諾孫臏如果到魏國來,將由他直接推薦給魏惠王,委以重任。如果有可能的話,“弟為大將,兄甘為副,聯手縱橫天下,安定亂世,豈不快哉!”


    孫臏收到龐涓的信,完全被字裏行間展現出來的同窗之情打動了。更何況,大丈夫生逢亂世,誰不想幹一番事業,快慰平生呢?他很興奮地將信拿給師傅鬼穀子看,請求下山前往大梁。


    “既然是龐涓如此熱誠相邀,你便去吧!”鬼穀子看完那封信,漫不經心地說道。


    對這種冷淡的態度,孫臏多少感覺有點吃驚。他拜倒在師傅麵前,說:“如果您認為弟子學藝不精,不堪擔當大任,弟子這就給師兄回一封信,推辭了便是。”


    “哪裏,”鬼穀子歎了一口氣道,“你在我門下苦讀這麽多年,早該去世間一試身手,否則學問再多,也不過是空談。隻不過你在山中多年,不知世途凶險,此去是福是禍,連我也不敢猜度。這樣吧,我送你一個逢凶化吉的錦囊,你把它收藏好,非到萬分危急關頭,切不可拆開。”


    孫臏就這樣揣著師傅給的錦囊來到了大梁。


    兄弟倆見麵之後,龐涓的熱情接待,很快將孫臏心裏那一丁點疑惑打消了。


    第二天,孫臏就被龐涓帶到朝上,見到了魏惠王。


    “這是我的師弟孫臏,乃兵聖孫武子之後,才能勝於我十倍,請主上任命他為上將軍,我甘願為副。”龐涓這樣介紹道。


    魏惠王聽了,心裏泛了一個嘀咕。龐涓的本事,他是見過的,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勝過龐涓十倍,那肯定是誇大其辭。眼前這位孫臏,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究竟有多大本事,卻是看不出。再說了,孫臏是齊國人,龐涓是魏國人,即便孫臏真有本事,相比之下,那也還是龐涓比較可靠。想到這一層,魏惠王便對龐涓說:“孫先生初來乍到,尚未立功,如果馬上任命為上將軍,恐怕眾人不服。寡人之意,請孫先生先擔任客卿,就在龐將軍帳下用事,待立了功勞,再委以重任不遲。”


    所謂客卿,不是什麽具體的官職,相當於高級顧問,地位不低,然而沒有實權。龐涓顯然不滿意這個結果,孫臏卻拉了拉他的袖子,主動跪下去,向魏惠王謝了恩。


    他知道,龐涓做到這一步,已經是盡了力;而魏惠王封他為客卿,也是給了龐涓極大的麵子,否則的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齊國人,未立寸功,憑什麽在魏國的朝廷裏擔任客卿呢?客卿雖然是客,但好歹也是個卿,自大夫以下的官員見到他,都得老老實實作個揖,肅然而立呐!


    “沒關係,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從朝中出來,孫臏拍著龐涓的肩膀,反倒是安慰起龐涓來了。


    他沒留意到,龐涓聽到這句話,眼中快速閃過一絲凶光。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孫臏跟著龐涓出入朝廷,漸漸熟悉了魏國的情況。


    自魏文侯興起以來,魏國就一直是中原強國。魏武侯時期,雖然國勢有所衰落,但是基礎從未動搖,三河地方仍是天下糧倉,魏國的武卒仍然能征善戰。魏惠王上台後,對內勵精圖治,對外積極進取,迅速扭轉頹勢,重振先祖雄風,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中原霸主。


    這一切,當然與龐涓的努力分不開。孫臏望著龐涓那張因為久經戰陣而鋪滿風霜的臉,總是充滿著崇敬之情。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龐涓一樣,指揮千軍萬馬,為魏國開疆辟土,鍛造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國家。


    在魏惠王召開的軍事會議上,孫臏盡情發揮自己在鬼穀學到的知識,提出了很多讓人眼前一亮的建議。


    “這位孫武的後人,果然不同尋常。”魏惠王心裏暗想。然而紙上談兵和實戰是兩碼事,如果有機會的話,就讓他帶領一支軍隊,到戰場上一試身手吧!


    當魏惠王將這個想法告訴龐涓,龐涓很振奮地說:“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可是,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一封截獲的密信被送到魏惠王的案幾上,孫臏的命運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


    信是寫往齊國的,落款人是孫臏。


    信的內容,是報告魏國的軍事部署,以及對朝中的一些大臣的評價。如果齊國人得到這封信,毫無疑問,將對魏國大大不利。


    這封信被設計得很巧妙,妙就妙在它在暴露了孫臏是齊國派來的間諜之餘,卻將龐涓對魏國的忠心寫得明明白白。換而言之,孫臏叛國,龐涓是毫不知情的。


    案子從一開始便被辦成了鐵案。人證物證俱全,作案的動機也很明確——孫臏本來就是齊國人,為齊國當間諜,那還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按照魏國的法律,孫臏本來應該被判處死刑。但是龐涓拚命說情,終於說服魏惠王法外開恩,僅僅判處孫臏刖刑加黥刑。當然,說“僅僅”也許太輕描淡抹。黥刑便也罷了,不過是在臉上烙個戳,疼一疼也就過了,還可以扮酷說是文身。刖刑則極其殘忍,乃是將犯人雙足齊齊砍斷,從此變成廢人一個。


    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刖刑不是砍去雙足,而是挖去膝蓋骨,使得犯人看似完好,實則小腿以下已經無用。本書對此不予探討,姑從前說。


    據馮夢龍推測,龐涓之所以留孫臏一條命,主要還是想將孫臏圈養在府中,好讓他給自己講解鬼穀子注解過的《孫子兵法》。


    但是孫臏很快便發現,自己所遭受的苦難,全是龐涓一手策劃的陰謀。將《孫子兵法》講完之日,便是龐涓卸磨殺驢之時。情急之下,孫臏打開了師傅授予他的錦囊。


    裏麵隻有一塊絲綢,上麵寫著“裝瘋”兩個字。


    孫臏看著這兩個字,不覺悲從中來,涕淚交流。這一天傍晚時分,當仆人將飯菜端到他麵前,他吃了兩口,突然口吐白沫,滿嘴胡言亂語,將幾個碗全打翻在地。


    龐涓聞訊趕到時,他正在滿地打滾,一下子號啕大哭,一下子樂不可支,一下子又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目光呆滯,旁若無人。


    如此瘋癲了數天。龐涓當然也不是傻瓜,他知道,孫臏是不是真瘋,不能光看表麵現象,還得用科學的方法檢驗。辦法很簡單,將他拖到豬圈中,讓他與群豬為伍,看他的反應。


    不用說,孫臏與豬同槽而食,甚至抓起一把豬糞就往嘴裏塞,很快就和豬們混得如膠似漆。


    龐涓“嘖嘖”地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種嘲弄的笑容,心滿意足地走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把孫臏當一回事,手下人也漸漸放鬆了對孫臏的看管。再後來,孫臏被趕出了龐府,流落到街頭,靠人家施舍為生。


    唉,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啊!


    公元前355年,魏惠王的車隊浩浩蕩蕩開過大梁的梁囿大街。他也許沒有留意到,孫臏蓬頭垢麵地斜躺在路邊,嘴裏塞著半隻剛剛乞討到的饅頭,正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


    秋日的陽光暖洋洋地打在孫臏身上,讓他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愜意。


    魏惠王、齊威王的鬥寶比賽


    魏惠王此行,是為了出訪齊國,與齊威王會晤。


    齊國自田和被立為諸侯,又傳了數代,於公元前357年傳到了齊威王(田因齊)手上。


    齊威王的父親齊桓公(田午,並非春秋時期的齊桓公),是位注重學術研究的君主,在他統治時期,齊國建立了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高級學府——稷下學宮。


    稷下學宮因靠近臨淄的稷門而得名。它也許是中國曆史上學風最為開放的學術機構,堪比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主持的雅典學院。


    在學宮中,諸子百家都可以登台演講,可以互相爭辯,不同的聲音在這裏出現,沒有所謂的統一思想,公室也不插手學者們的學術研究。事實上,自齊桓公以後,曆代齊國統治者都對稷下學宮采取了寬容和保護的態度,允許學者們“不治而議論”“不任職而論國事”,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學術的獨立性,使學宮成為了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濫觴之地。


    齊威王自幼在稷下學風的熏陶中長大,見識自是不凡。


    據《史記》記載,齊威王善於彈琴。即位後不久,有一個名叫鄒忌的人帶著一張古琴前來求見。


    當時齊威王正在自彈自唱,自得其樂。鄒忌在堂下聽了一段,也不待宣召,大步走到堂上,擊掌稱讚齊威王彈得好。


    對於君臣之間來說,沒有比這更無禮的舉動了。齊威王勃然大怒,將琴推開,一隻手按在劍柄上說:“你隻看見寡人彈琴的樣子,還沒有仔細聽,憑什麽說寡人彈得好?”


    鄒忌說:“我聽您彈琴,大弦莊重溫和,小弦高亢清脆,持弦緊而有力,放弦鬆而有度,琴聲悠揚和諧,曲折婉轉,有如四季更替,周而複始,讓人情不自禁叫好。”


    齊威王不覺莞爾一笑,鬆開了劍柄,道:“看不出,你倒是個懂音樂的人。”


    鄒忌說:“何止是懂音樂?治理國家、安撫百姓的道理也盡在其中了。”


    齊威王眉頭一皺,心想這個人還真是不識趣,我說你懂點音樂,已經是給你個台階下了,你卻不知進退,大言不慚地在這裏胡說八道!於是不客氣地說:“那你說說,治理國家,安撫百姓,跟彈琴有什麽關係?”


    鄒忌說:“大弦莊重溫和,那是君主的氣度不凡;小弦高亢清脆,有如臣下的精明幹練;持弦緊而有力,放弦鬆而有度,象征著國家的政令有張有弛;琴聲悠揚和諧,曲折婉轉,說明國家政治昌明。治國如同彈琴,事情不同,道理相通。”


    齊威王聽了,點頭稱善,將他留在朝中參與政事。


    這件事之後三個月,鄒忌被封為相國。


    稷下學宮中有位名叫淳於髡(kun)的學者,以善辯而聞名。有一次見到鄒忌,便攔住他道:“聽說您很善於說話。我有一些愚蠢的想法,能不能跟您說一說?”


    淳於髡長得矮小,站在鄒忌麵前,就像一個侏儒。鄒忌卻不敢有任何輕視,一本正經地說:“我洗耳恭聽。”


    淳於髡說:“一個人,周全則事事如意,不周全則身敗名裂,是這樣嗎?”


    鄒忌說:“是這樣。我會牢記您的教導,在國君麵前小心謹慎,不失禮數。”


    淳於髡說:“將豬油塗在車軸上,車輪就轉得快,有這麽回事嗎?”


    鄒忌說:“是的,我會跟同僚搞好關係。”


    淳於髡說:“把膠塗在弓上,可以黏合弓體,但是不能以此彌合裂縫。”


    鄒忌說:“您說得太對了,我會和人民群眾融為一體,從中獲得智慧。”


    淳於髡又說:“狐皮袍子破了個洞,千萬不要用狗皮去補。”


    鄒忌說:“有道理,我會謹慎地選拔人才,不讓小人有機會混入朝中。”


    淳於髡說:“大車不經常加以矯正,就不能承載重量;琴瑟如果不時時加以調整,就不能彈奏出優美的音樂。”


    鄒忌不禁笑了起來,回答道:“感謝您的教誨,我一定會修明法令,加強督察,整頓吏治。”


    淳於髡沒有再說什麽,默然退下。回到家門口才對自己的仆人說:“這個人了不得,我給他打了五個啞謎,他回答我就像回聲一樣快。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名聞天下,成就一番大事業的!”


    說句題外話,所謂“髡”,是古代的一種刑罰,即將頭頂周圍一圈頭發剃掉以示侮辱。淳於髡出身卑微,家境貧寒,長大後娶不起老婆,隻得給人家當了上門女婿,又受過髡刑,卻能夠在稷下學宮登壇講學,還敢和當朝相國當麵耍花腔,足見當時齊國風氣之開放。


    鄒忌得了淳於髡的教誨,果然將整頓官場作為頭等大事來抓。不久之後,就發生了“烹阿封即墨”的事件。


    據說這一年齊威王將全國地方官七十二人召集到臨淄進行考核,其中即墨大夫和阿(ē)大夫(阿即今天山東東阿)兩人的成績最特別。即墨大夫名聲最差,民主評議得分最低;阿大夫名聲最好,民主評議得分最高。到了齊威王總評的時候,結果卻大大出人意料。


    對於即墨大夫——“自從你去即墨,到寡人麵前說你壞話的人絡繹不絕。然而寡人暗地裏派人調查,即墨治安良好,人民安居樂業,官府沒有積壓的事務,一派和諧的氣氛。由此可見,你沒有走上層路線,通過買通寡人的左右來獲得好評。”大筆一揮,賞了他封邑一萬戶。


    對於阿大夫——“自從你去了阿地,時不時有人說你能幹,但是寡人明察暗訪,發現阿地的田間長滿荒草,老百姓生活困苦。衛國派兵犯境,你竟然隱瞞不報。但是對你的評價卻很高,難道你不是買通了寡人的左右來為你說好話?”命人當庭架起一口大油鍋,將阿大夫和那些為他說話的人一並投進去給烹了。


    自此之後,“齊國懼震,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齊國的氣象煥然一新。


    鄒忌推薦人才,整頓吏治,取得了良好的成效之後,將注意力轉向了國家統治機器的最高層——齊威王本人。


    《戰國策》中記載了一個有名的故事。


    鄒忌身高八尺有餘,體貌俱佳。某天早晨,鄒忌對著鏡子穿好衣服,左看右看,對自己的儀態十分滿意,於是問他老婆:“我與城北徐公比,誰漂亮?”


    他老婆說:“當然是您了,徐公哪裏比得上您呢?”


    城北徐公,是齊國有名的美男子。對於妻子的回答,鄒忌又高興又不自信,於是偷偷問他的小妾:“我同徐公比,誰漂亮?”


    “喲,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您漂亮!”小妾說著,在他的臉上捏了一把。


    這天正好有客人來訪,鄒忌向客人問了同樣的問題。


    客人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子,才一本正經地說:“實話實說,徐公比不上您。”


    後來徐公來了,鄒忌仔細地看他,自己覺得不如人家漂亮。再照鏡子看看自己,更是覺得相差甚遠。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躺在榻上想著這件事,突然領悟:“妻子認為我漂亮,是偏愛我;妾認為我漂亮,是害怕我;客人認為我漂亮,是有求於我。”


    第二天鄒忌上朝,對齊威王說起這件事,說:“我知道自己肯定不如徐公漂亮,可是我妻子偏愛我,我的妾害怕我,我的客人有求於我,所以他們都說我比徐公漂亮。如今齊國地方千裏,城池眾多。宮中的妃子、近臣沒有誰不偏愛您,朝中的大臣沒有誰不害怕您,全國範圍內的人沒有誰不有求於您。由此看來,您是最容易受蒙蔽的啦!”


    齊威王正色道:“你說得對!”


    於是下令:大小官吏百姓能夠當麵指責寡人過錯的,受上賞;書麵勸諫的,受中賞;能夠在公共場所批評議論寡人的過失,並能傳到寡人的耳朵裏的,受下賞。


    命令剛下達,許多大臣都來進諫,宮中門庭若市;幾個月以後,還不時地有人偶然來進諫;滿一年以後,即使有人想進諫,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魏惠王便是在聽說這件事後,才產生了要到齊國與齊威王一晤的念頭的。


    兩國君主會談結束,在臨淄郊外狩獵娛樂。


    魏惠王突然問了齊威王一個問題:“您有什麽寶物嗎?”


    “寶物?”齊威王一下沒反應過來。


    “是啊,像我這樣的小國之君,還擁有十顆舉世罕有的明珠。”魏惠王說著,示意齊威王看他車蓋上綴著的十顆“徑寸之珠”(直徑達一寸的珠子)。


    “哦?這十顆珠子難道有什麽特別之處?”齊威王的好奇心也被勾上來了。


    “別小看這些珠子。”魏惠王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一到晚上,它們就會發出耀眼的光芒,足以照亮前後各十二乘車的距離,連火把都用不著。齊國乃東海大國,不會連這樣的寶物都沒有吧?”


    “有的,有的。”齊威王微微一笑,說,“隻不過我的寶物和您的有所不同。”


    “那也拿出來讓我見識一下啊!”


    齊威王說:“我的大臣中有一位檀子,派他守南城,楚國不敢東向,泗上十二諸侯(魯、宋、鄒、滕等小國)都來朝覲;有一位盼子,派他守高唐,趙人不敢越過黃河來捕魚;還有一位黔夫,派他守徐州,燕國和趙國百姓前來投奔的有七千餘家;更有一位種首,讓他管理治安,齊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這些人,都是我的寶物,我用他們來照亮齊國千裏之地,何止是照亮前後十二乘呢?”


    魏惠王聽了,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趕緊咳嗽兩聲,掩飾過去。他不知道,就在他與齊威王鬥寶的時候,有一顆在魏國蒙塵的珍珠,已經被出使大梁的齊國使臣藏在車廂裏,正在日夜兼程趕往齊國。


    田忌賽馬


    公元前355年冬天,一位名不見史冊的齊國使臣在大梁的大街上遇到了沿街乞討的孫臏。兩個人用齊地方言交談了幾句,齊國使臣馬上意識到自己遇到了一位奇人。當他完成使命,啟程返回齊國之際,將孫臏裝在自己的輜重車內,輕易地逃過了魏國邊境的檢查。


    抵達臨淄之後,孫臏被安置在將軍田忌家裏。


    田忌姓田,自然是齊國公室子弟。不過這位公室子弟近兩年混得不太如意,因為他和相國鄒忌的關係一直處理不好。當然,這和鄒忌整肅官場沒有關係。田忌既不是貪官,也不是混蛋,他和鄒忌的矛盾純屬私人恩怨。


    很多時候,關係不和,並不需要解釋。


    第二年春天,孫臏作為田忌的門客,陪同田忌參加了在臨淄郊外舉行的賽馬會。


    賽馬是當時齊國極為流行的貴族活動。比賽規則為:雙方各出賽馬三匹,分別比三次,三局兩勝。齊威王本人也熱衷於這項活動,派人搜刮和訓練了幾匹好馬,在賽場上與各位官僚貴胄一較高下。田忌每次與齊威王對賭,都必敗無疑。


    這一次,他毫無懸念地又以三比零的戰績輸給了齊威王。


    但是他很快又回到賽場,要求與齊威王再比一場,而且把賭注加大十倍。


    齊威王歪著脖子看了他半天,說:“田忌,你這是在向我變相行賄麽?”


    田忌說:“下臣豈敢?即便是行賄,那也是向您身邊的大臣行賄,哪有向您行賄的?”


    齊威王說:“那也不行,你肯定是換了三匹馬來再比。而我的馬已經跑過一次了,不公平。”


    田忌說:“馬還是剛剛那三匹,不含糊。”


    齊威王歎了口氣,道:“既然你非要這樣,那我就隻能奉陪了。不過事先說好,回去被老婆罵,可怨不得我。”


    比賽再度開始。


    第一局下來,齊威王的馬又大勝,甚至比剛剛那場勝得更多,衝線的時候,足足超出田忌的馬十個馬身。


    齊威王嘲弄地看了田忌一眼:“不行啊田忌,你的馬士氣低落,表現比剛才還差啊!”


    田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說:“現在還難言勝負,您等著瞧。”


    第二局下來,田忌的馬卻是小勝。


    齊威王“咦”了一聲,道:“有進步啊!”


    田忌似乎也頗為意外,說:“真有進步啊!”


    第三局開始了,兩個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全場觀眾也都緊張地看著賽場。隻見兩匹馬開始還齊頭並進,難舍難分。跑過一半的路程,田忌的馬便領先了,先是一個馬頭,接著半個馬身。齊威王的騎師見狀,拚命揚鞭策馬,想挽回局麵,但是始終差那麽一點,眼睜睜看著田忌的馬以微弱的優勢贏得了這場比賽。


    “不對,不對!”齊威王氣得跳起來,“田忌你肯定是做了什麽手腳,否則不可能贏寡人。”


    田忌說:“沒有。”


    齊威王說:“不做手腳,你怎麽會那麽有把握加大賭注?你老實說,到底使了什麽花招?”


    田忌說:“真的沒有使什麽花招。隻不過……下臣的門客孫臏給下臣出了一個小小的主意罷了。”


    “什麽主意?”


    “他把您的馬和下臣的馬都分為上、中、下三等。第一局以臣之下馬對您的上馬,所以大輸;第二局以臣之上馬對您的中馬,所以小勝;第三局以臣之中馬對您的下馬,又是小勝。所以就……嘿嘿!”


    齊威王愣了半晌,罵道:“好你個田忌,居然在家裏藏著這樣的能人,不推薦給寡人!馬上請他過來,寡人要見見他。”


    孫臏就這樣見到了齊威王。


    兩人見麵,噓寒問暖的話就不贅述了,唯獨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孫臏的祖上孫武,原來是齊國田氏的分支,因此孫臏與齊威王也算是同宗關係。


    齊威王聽過孫臏的故事,唏噓不已,但是又頗感懷疑——那龐涓率領魏軍東征西討,名震天下,被譽為當世之雄,孫臏的才能難道還勝過龐涓?


    帶著這樣的疑問,他向孫臏請教了幾個軍事問題。


    齊威王首先問:“如果兩軍對峙,旗鼓相當,且都嚴陣以待,請問先生該如何破局?”


    孫臏回答:“可以派小股部隊進行騷擾,隻許敗不許勝,引誘敵軍進攻,讓敵軍暴露出弱點,再集中力量突擊。”


    齊威王一聽,有點門道!便又問道:“如果雙方力量不對等,有什麽原則可循嗎?”


    孫臏說:“有。”


    齊威王說:“假如是我眾敵寡,我強敵弱,該怎麽辦?”


    孫臏馬上向齊威王作了一個揖,說:“這是明君才會問的問題。優勢在自己這邊,還小心翼翼地問怎麽辦,說明您對待戰爭很慎重,乃國家之福。下臣的祖上孫武子著兵書,第一句便是‘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身為國君,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對戰爭慎之又慎,即便看起來極有把握,也要小心行事,因為國之存亡,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孫臏接著說:“如果是我眾敵寡,最好是故意擺出一副軍容不整的樣子,擾亂敵人的視線,讓敵人覺得有機可乘,主動尋戰。這樣的話,敵人失去警覺,好比雞蛋碰石頭,我軍趁機掩殺,可大獲全勝。”


    齊威王又問:“如果是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呢?”


    孫臏說:“那就長兵在前,短兵在後,嚴陣以待。”


    齊威王說:“那麽,以一擊十,可以做得到嗎?”


    孫臏說:“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可以做得到。”


    齊威王來了興趣,又問道:“在先生看來,要在戰場上立於不敗之地,主要取決於什麽因素?”這個問題明顯和前麵的具體問題不同,已經上升到“兵道”的層次,是要考孫臏對戰爭規律的理解。


    孫臏很幹脆地回答:“恒勝有五。”也就是常勝有五要素——一是統帥全權指揮,二是知道勝負的條件,三是得到士卒的擁護,四是將帥同心協力,五是能夠正確判斷敵情。


    話題既然打開,孫臏便不待齊威王發問,繼續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兵多,國富,武器精良,這些都是獲勝的有利條件,但並不一定能夠獲勝,關鍵還是要掌握戰爭的規律。自古以來優秀的將領,能夠讓敵人分兵,也能夠讓敵人按兵不動,因此即便處於劣勢,也可以找到獲勝的機會。


    “地形平坦,則多用戰車;地勢險阻,則多用騎兵;居高臨下,則多備弓弩。沒有什麽兵種可以橫行天下,關鍵是因地製宜,使用正確的兵種。


    “正確使用騎兵,可以輕易獲得主動。敵人立足未穩的時候派騎兵發起衝鋒,可以出其不意;敵人已經列陣,派騎兵迂回到敵陣背後,可以攻其不備;敵人潰散之後,騎兵可以自由追擊。除此之外,還可以將騎兵用於戰略用途,襲擊敵軍的糧道,燒毀敵國的橋梁,掠奪敵人的村莊……騎兵的優勢在於能離能合,能聚能散,忽然而來,呼嘯而去,神鬼莫測。大王如果想富國強兵,一定要優先發展騎兵,方可與諸侯一決高下。


    “進攻第一,防守第二,被動的防守不如主動的進攻。雖然孫武子將攻城當作世間最艱難的事,但我這個後輩的認識有所不同。近百年來,中原各國都在興建前所未有的大城,它們人口眾多,商賈雲集,積聚豐厚,乃兵家必爭之地。在平時的訓練中,要將攻城作為重點科目,同時加強對攻城器械的研究和開發,切實提高部隊的攻城能力。”


    齊威王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聊了一整天。


    齊威王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想百姓都聽我的話,該怎麽辦?”


    孫臏笑了:“您言必有信,百姓自然服從。”


    至此,齊威王對孫臏完全信服了。他對孫臏說:“請先生看在同宗的麵子上,就留在齊國吧。寡人想拜先生為將軍,統領齊國軍隊。”


    孫臏指了指自己那雙並不存在的腳,又指了指臉上的印記,說:“在下這副尊容,如果擔任了將軍,豈不是讓齊國蒙羞?”


    “那就請您擔任寡人的軍師,在幕後出謀劃策吧!”齊威王也不強求,很快拋出另一個方案。


    孫臏沒有再推辭,但是提出一個要求:“齊、魏之間必有一戰。在那一戰發生之前,請允許下臣仍舊秘密居住在田忌府中,不公開露麵。而且,下臣在齊國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為什麽?”


    “為了龐涓。”


    孫臏說著,輕輕地合上了眼睛,仿佛想起了他在大梁的痛苦歲月。


    圍魏救趙


    上一章寫到,就在這一年(公元前354年)冬天,趙國進攻衛國,攻占富丘及漆地。衛國向魏國求援,魏惠王派龐涓率領八萬大軍伐趙救衛,包圍了趙國的首都邯鄲。


    據《戰國策》記載,大夫季梁本來外出辦事,聽到魏惠王要討伐趙國,半路上又折了回來,顧不上整理衣服上的褶皺,拍掉頭上的灰塵,就跑到宮裏去見魏惠王,劈頭蓋臉地問道:“聽說您已經下令龐涓討伐趙國,有那麽回事嗎?”


    魏惠王說:“是,怎麽啦?”


    “為,為什麽?”


    “趙國無故侵略衛國,寡人重振先君的霸業,出麵主持公道,有何不妥?寡人還想問你呢,派你去出使楚國,怎麽現在就回來了?”魏惠王不滿地看著季梁。


    “是這樣的——我在路上遇到一個朋友,正駕著車往北走。我問他去哪,他說去楚國。我就奇怪了,楚國在南邊,你往北走怎麽可能到得了楚國呢?可他說沒關係,他的馬好。我說,馬是好馬,可這不是去楚國的路啊!他說,他不差錢。我說那還是不行,兩碼事。他又說,他的車夫技術很好。我便不再說話了。您想想看,他把方向搞錯了,馬又好,錢又多,車夫技術也好,這不是離楚國越來越遠嘛!您現在要重振先君的霸業,想取信於天下諸侯,卻又仗著兵精糧足去攻打趙國,這和想去楚國卻拚命往北走有什麽區別?”


    成語“南轅北轍”,即出於此。


    可惜的是,季梁苦口婆心,卻阻擋不住魏惠王炫耀武力的雄心壯誌。即便是後來秦國乘虛而入,攻占了魏國的少梁,也沒有動搖魏國攻占邯鄲的決心,反倒是促使龐涓加快了進攻的節奏。


    在這種情況下,公元前353年春天,趙成侯的使者來到了臨淄,請求齊威王派兵救援趙國。


    齊威王為此召開了專題會議。


    相國鄒忌反對救趙,他認為魏軍勢大,龐涓又善於用兵,齊軍未可與之爭鋒。


    大夫段幹朋等人則主張救趙,主要理由是魏國已經十分強大,如果再攻克邯鄲,將趙國置於控製之下,甚至吞滅趙國,將對齊國構成嚴重的威脅。


    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


    但是到了第二天,鄒忌又突然改變主意,同意了段幹朋的意見。個中原因,是鄒忌的一位門客公孫閱當天晚上對他說了一番話。


    公孫閱說:“此番伐魏,田忌必定為將。如果戰爭獲勝,則您也有功。如果戰爭失敗,田忌不是戰死就是逃亡,命運全掌握在您手上。這樣的事情,您又何樂而不為呢?”


    鄒忌不是聖人——世界上本來也不存在聖人,公孫閱的話很輕易便打動了他。是啊,何不讓田忌這個傻瓜去衝鋒陷陣呢?輸贏隻是國家的輸贏,對他鄒忌來說,卻是旱澇保收。


    田忌很快被任命為遠征軍的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數和龐涓帶領的軍隊一樣,也是八萬人。就當時而言,這已經是齊軍可以出動的極限了。


    孫臏則以軍師的身份,坐在輪椅上隨軍出征,這也是中國戰爭史上首次出現的軍師的形象。很多人對《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搖著羽扇坐著小車的形象感到疑惑,會提出“他又沒有殘疾為什麽要坐輪椅”之類的問題,答案已經寫在這裏——五百年前,軍師的祖師爺孫臏就是這麽出場的。


    田忌領受了命令之後,便立即整頓軍馬,準備開赴邯鄲城下與龐涓決戰。


    孫臏卻給了田忌一個否定的意見。


    “恕我直言,魏國武卒橫行天下數十年,所向披靡,勝多敗少。如若正麵交鋒,八萬齊軍絕對不是八萬魏軍的對手。”


    “可是救兵如救火,咱們如果不去邯鄲城下,還能去哪?”田忌對此表示不解,“而且,龐涓將軍師害成這個樣子,難道您不想早點將他的頭砍下來,快意恩仇嗎?”


    孫臏搖搖頭:“個人恩怨總是要解決的,現在的當務之急卻不是找龐涓算賬,而是如何打敗魏軍。我實話跟您說,龐涓雖然陰險,卻不失為一代名將。我軍如果不遠千裏趕去救火,他嚴陣以待,以逸待勞,擊敗我軍不過是舉手之勞。”


    “就算是軍師也鬥不過他嗎?”


    “勝敗條件一目了然,就算是家師鬼穀子到場也無濟於事。”


    “那我們該怎麽辦?邯鄲的形勢已經萬分危急,如果我們再按兵不動的話,邯鄲必破無疑。主上怪罪下來,你我都擔當不起。”田忌想到鄒忌對自己的態度,不覺眉頭緊皺。


    “當然不是按兵不動。”孫臏說,“我們是來解圍的,不是來打架的。解圍是個技術活,弄不好便會身陷其中,反受其亂。我的建議是,避實就虛,不要去邯鄲,改為直接進攻大梁。”


    “大梁?”田忌眼前一亮。


    “沒錯。龐涓圍攻邯鄲,帶走了魏國的精銳,連秦軍進攻河西都不回防,可見其誌在必得。但是如果我們進攻大梁的話,他絕不可能置身事外,必須趕回來救援。這樣一來,邯鄲的壓力就小了。而我們以逸待勞,在魏國與龐涓決戰,主動權操縱在我們手裏,獲勝絕非難事。”


    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圍魏救趙”之計。


    在一本名為《三十六計》的小冊子中,“圍魏救趙”被列為第二計,其原文為:“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意思是,攻打集中的敵人,不如將其分散再打;打擊氣勢旺盛的敵人,不如待其士氣低落再動手。應該說,這既是孫武用兵的原則,也是孫臏兵法的精髓。


    田忌聽從了孫臏的建議。


    從齊軍跨出國門的那一天起,孫臏就開始不斷地使用各種手段迷惑龐涓。


    先是向南進攻魏國戰略要地平陵(今山東省定陶)。平陵雖然城池不大,然而人口眾多,商賈雲集,曆代魏君都十分重視經營平陵,將城牆修得又高又堅固,留有重兵防守。從齊國出兵進攻平陵,途中還要經過宋、衛兩國之間的市丘,輜重隊伍很容易遭受攻擊。因此,從表麵上看,齊軍一出國便進攻平陵,顯然是不明智的。這就給龐涓造成了一種“齊軍無人”的假象。


    部隊接近平陵的時候,孫臏又命令主力停下,千裏迢迢從臨淄和高唐調來地方部隊擔任主攻。結果可想而知,齊軍被打得铩羽而歸。


    消息傳到邯鄲城下,龐涓不禁冷笑一聲,認定齊軍主將田忌不過是個草包。


    但是幾天之後,形勢突然發生變化。一支齊軍戰車部隊繞過平陵,輕裝疾進,直接突入大梁城郊,燒掠了十幾個村莊,而且放出風說,齊軍主力部隊即將到來,準備血洗大梁,一泄當年稟丘戰敗(公元前405年)之恨。


    大梁城內人心惶惶。魏惠王沉不住氣了,派人給龐涓送去一封密信,令他火速回師救援大梁,穩定局勢。


    龐涓收到密令,將半個月以來收到的信息作了一番分析,得出一個孫臏極想要他得出的判斷:齊軍不過是烏合之眾,無非是想趁火打劫,從魏國撈到一點好處罷了。


    那樣的話,邯鄲之圍可以不解,隻需他帶領少量部隊火速返回國內,便可一舉擊敗齊軍。


    他不知道,齊軍所有的行動背後隱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那就是他的昔日同窗孫臏正端坐在中軍大帳中悄悄操縱著一切。這件事被列為最高機密,就連齊軍中也隻有少數幾位高級將領知道。


    龐涓決心快刀斬亂麻,命令魏軍主力繼續圍攻邯鄲,自己則帶領兩萬部隊偷偷離開了邯鄲城下,日夜兼程趕回魏國。


    《孫子兵法》第七篇第二條記載:“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裏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五十裏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裏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簡而言之,以當時的交通運輸條件,急行軍必定導致士兵大量掉隊。急行一百裏,掉隊百分之九十;急行五十裏,掉隊一半;急行三十裏,掉隊三分之一。因此,急行軍乃是兵家大忌,沒有十足的把握不可輕易使用。


    但是龐涓已經顧不上這麽多,他隻想快點趕回國內擊潰齊軍,好讓魏惠王放心。


    當他帶著一萬餘名疲憊不堪的魏軍趕到桂陵(今河南省長垣)的時候,等待他的是八萬名吃飽喝足、氣定神閑的齊軍。


    戰鬥的結果可想而知,魏軍被擊潰,龐涓本人也成為俘虜。


    他被押解到齊國的中軍大帳。在那裏,他見到了田忌,還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


    龐涓先是驚愕,接著大笑起來。“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他用一種幾乎是歇斯底裏的聲音說,“從這場戰鬥一開始,我就懷疑是你在背後操縱這一切。除了你,還有誰會這樣不遺餘力地用各種手段將我從邯鄲城下騙到這裏來?隻有你,隻有你有這個本事讓我上當。我真後悔,當初在大梁為什麽沒有殺掉你,為什麽要留你一條性命?殺掉你我就是天下第一了……不,你其實並不比我強,對嗎?如果你比我強,又何必費盡心思將我騙到這裏來,又何必躲躲藏藏不敢現身,何不在邯鄲城下與我光明正大地決一死戰?你還是怕我,怕我在戰場上打敗你。你害怕人家會說,鬼穀子最得意的弟子是龐涓,孫臏隻是個廢物,是個懦夫!”說罷又是一陣狂笑。


    孫臏隻是憐憫地看著龐涓,靜靜地等他把話說完。他不想對龐涓的話進行任何反駁。這些年來吃過的苦頭使他明白人間的險惡,也明白人類的各種雕蟲小技。龐涓歇斯底裏也罷,裝腔作勢也罷,對他來說不起任何作用。他知道,自己隻要輕輕一揮手,刀斧手便會將龐涓拖出去,轉身拿進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但他不想那樣做,他甚至不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龐涓的雙腳砍下來,再在龐涓臉上烙上一個碩大的印記。那樣的話,他與龐涓又有什麽區別?


    他命人將龐涓押下去,暫且關押起來。


    田忌忍不住問孫臏:“您難道就這樣放過他?”


    孫臏說:“邯鄲局勢未明,留著他還有用處。”


    果然,幾天之後消息傳來,邯鄲陷落了!


    原來就在桂陵之戰的同時,圍攻邯鄲的魏軍發動一次總攻,以摧枯拉朽之勢攻破城門。趙成侯不得不帶領文武百官突圍而出,逃往代地避難。魏軍戰鬥力之強,委實不是吹的。


    此後,韓國出於害怕齊國勢力西擴,也加入了魏國的陣營。公元前352年,魏、韓聯軍在襄陵(今河南省睢縣)打敗齊、宋、衛三國聯軍(可見孫臏也不是百戰百勝的)。


    戰爭持續了兩年。公元前351年,楚宣王派大將景舍調停各國爭端。齊、魏、趙等國在漳水之濱締結了和平條約,史稱“漳水之盟”。


    作為交換條件,齊國將龐涓送回了魏國,魏國則將邯鄲交還了趙國。楚國從中漁利,獲得魏國在睢水流域的大片土地。


    對此,《呂氏春秋》評價道:(龐涓)圍攻邯鄲三年,士民疲憊,國家空虛,輿論批評,諸侯恥笑,魏國從此走上了下坡路。


    魏文侯建立的百年霸業,根基已經鬆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5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龍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龍鎮並收藏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5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