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娘做成了兩身男式衣裳,穿在柳奕身上,身長勉強合身,就是衣袖略長了些。


    這是柳奕的意思,一次做大兩號,先掖點尺寸,待長高了時再挨著放放,便可以穿很久了。


    “你這孩子,說剪就剪了,好歹多留幾寸。”給女兒量著肩袖修改尺寸,芳娘又是一陣嘀嘀咕咕,“又要長多久才能長回來。”


    難得這幾年好吃好喝,好容易把根豆芽菜養成棵豆苗了,偏偏想要換男裝。


    “反正咱們今年就走,越快越好。”柳奕若無其事涮著火鍋,“到時候,一路上穿著裙襖,也不方便行走。若是見了人,還得遮遮掩掩,何苦給自己找恁不自在。”


    現在這樣不好麽?扮成了小子,利利索索。


    要說逃跑,若隻是“短途”,從這個村子去那個村子一般簡單,假裝走走親戚的一家三口倒也遮掩得過。


    衝州過縣的長途跋涉,恁就沒那麽簡單。


    若被人盤查時,另需要有一樣路引……也就是介紹信,他們還得想法子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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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火?”芳娘當下就有些慌,“那裏放火?”


    跑還是不跑,放在以前,這問題好像不需要想。


    “咱家啊!”柳奕脫口便道。


    連坐的處罰是什麽來著?“知情不報者”當罰三月徭役……還是多少糧食的“罰款”?


    ——柳奕把幾項罪狀的處理辦法記得混亂。


    就記住一個“舉報者”可以免除懲罰。


    “那燒了多可惜!”柳氏立時便反對,“就便咱們走了,這屋子也可以住人的。”


    “給誰住?”柳奕說話就笑了,“路渠郎今也不在家,甚時候回來都不知道呢。咱們一走,這院子準保立馬就給占了,您還說得準是誰來住?”


    最近兩年,他們這裏確實也沒有人家偷跑。


    不如說是因為之前能跑的都跑得差不多了。


    “擇日不如撞日,照我說,咱們就趁這時候走了吧?”柳奕看著山下的大火,不燒幹淨是不會停了。


    他們站在這兒才沒兩分鍾,村莊裏的幾處火場已燒成了一片光。


    原來她的夢還是“應”在這裏的。


    他們一家跑了三口,鄰家還剩下好幾口,總不至於抓恁多人關幾天吧,衙門不得管飯麽?


    柳奕考慮罷了,就歪著腦袋看著阿爺。


    “我去路家看看。”一直沒說話的柳全拎起半桶水,潑啦啦兜頭淋下,又回頭去裝了一挑水,準備擔著水桶下山去。


    “這……別去了吧?”芳娘有些擔憂,更多的話到了嘴邊,又變得簡簡單單,“太危險了。”


    “您這也別挑水了,拎著空桶走得快。”柳奕進屋一趟,背著海螺出得門來。


    最近空間裏頭鬧騰得厲害,就還蓄著兩缸水,救哪家都不夠。


    “我跟我爹看看去,阿娘你就別擔心了,沒事兒,趕緊回屋去吧!”柳奕說話就跟著急急忙忙下山的柳全走了。


    她家住得遠,還要通過一大片田地才進村,裏間的火是燒不到這裏來的。


    芳娘哪裏能回屋坐得住,都說隔岸觀火,袖手旁觀,真到了這時候,哪怕非親非故,看著也把人急死。


    柳奕一邊走著,一邊將自己的長發紮作一束,睡覺的時候,她都喜歡解開了羊角,躺著也舒坦,這情急之下卻顯得麻煩。


    嗯,回頭可以再剪短些了。


    救火?她是不打算救的,就便路家的院子此時沒著火,她也不會去其他人家幫忙,更要攔著她家阿爺一時上頭。


    什麽也沒有命重要。


    他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這小命就更金貴。


    裏間每家每戶常備著的,就恁麽一兩缸水,燒成這樣夠幹嘛的?


    還沒到村裏人家多的地方呢,已經到處都是濃煙,就跟平常做飯的時節一樣。


    隻不過這一回隨風而去的不是炊煙,而是多少代農戶人家的心血。


    柳奕年紀小,眼神還不錯,依稀能見著仿佛有黑影在其間穿梭,不知是在救火,還是在朝火場外搶救東西。


    以前經常說,有國才有家,放在現在這時候,家,卻是所有人的全部念想。


    沒有小家,這國不國的,有個屁的想頭?


    柳奕父女倆躲著亂跑的人影,繞著火場走,最先一處到了婁家。


    婁奎救火去了,家裏三個婦人抱著手急做一團,他們家這一溜院子都還暫時安全,火卻已燒到間隔了約摸三四十米開外的地方。


    正是與他們才吵架不久的謝三家門外。


    柳全便挑著半挑水去了。


    婁阿姆一把扯住正要跟上的柳奕,“恁家阿娘耶?”


    “山上。”


    “恁這娃兒,還往那處跑來,快在這裏站定,等恁家阿爺一時便回返來。”婁家阿姆一隻粗糙大手用力捏著她的胳膊,將柳奕拖近身來攬在懷裏。


    “俺跟阿爺前去看看便來……”這半老太太,還當她是小孩子一般哄麽。


    “言甚昏話?不見恁大得火,那裏是恁個娃娃去得?”婁家阿姆隻顧摟緊了她,把柳奕按在懷裏,動彈不得。


    婁家小嬸肚子益發隆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扯著婁家大嬸哭道,“怎得了耶,怎生了得,啊耶……”


    婁家大嬸子也就二十多歲一個年輕媳婦,恐怕從未見過這般場麵,一樣淚流不止,攥著娣婦的手心念叨個不住,二人跺腳哭成一團。


    柳奕掙紮了一時,為婁家老太抓得甚緊,掙脫不得,把汗都急出一身來。


    “阿姆,恁且撒開手來,悶得俺這一身汗。”柳奕隻好告饒。


    “休得亂跑耶!”婁家阿姆又換個手,依舊把柳奕捉在手心裏。


    就在此時,轟隆一聲,天上打雷,熱風中飄來的灰燼又被一陣更大的風刮得四處亂卷。


    不過微愣了愣,周遭便有許多人開始跪地求雨。


    婁家三個婦人也就地跪下,順帶將柳奕也一並扯在地上,“誠心禱告”。


    好容易得了空隙,柳奕趔趄著爬起來,旋身就跑。


    到處都是嚎啕哭聲,還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尖叫,也不知到底是誰家的孩子,這一把子尖細得炸耳朵的嗓音,一傳好幾裏地。


    小院和小院間的些許空地上亂成一團,除了救火搶物件的,還有到處呼兒喚女找人的,平常,她覺著她們村挺小的啊!


    柳奕憑借著糟糕的方向感,依稀朝路家住著的巷子裏跑。


    裏巷狹窄,煙卻沒有多少,在木材劈裏啪啦的爆燃聲中,崩裂的土牆也轟然倒下,先燒起來的人家已經屋垮梁榻。


    沒有著火的院子裏,農人們有在朝地窖搬東西的,也有在朝別處轉移財產的……一點破爛家什,到這時候偏偏什麽也舍不得,一股腦地都往外搬,有些人家又在朝村邊的空地處搶。


    柳奕一路也沒見著自家阿爺的影子,隻在心裏估摸著,肯定也會朝路家來的。


    路家左近的黃五叔家剛剛才燒起來,不知是從甚處竄來的灰燼點著了屋頂最高處。


    黃五叔家唯一的小子幌兒正蹦高地潑水,他家阿爺又抬了梯子來,準備上房撲火。


    柳奕去了路家,一個火星也沒見,他家原也沒多少東西,就剩下些生活物品。


    穩妥起見,她還是掏出海螺來,把屋裏一樣樣陶盆瓦罐都收撿了個幹淨。


    出得門來,照舊拿一把鑰匙將銅鎖鎖了,柳奕心想著,就是燒,這屋子也燒不了一刻鍾吧?


    黃家險險撲滅了火星,黃五叔父子二人正在朝屋頂潑下更多的水,弄濕了茅草免得沾火就著。


    沒潑幾個來回,他家的兩隻水缸立時就見了底,便將牲口的水槽都拚上,恁水也不夠用的。


    唉!柳奕悶頭朝外跑,去找她家阿爺。


    直到快出村口時,才見婁奎還有柳全,跟著祁家並曲家的幾個年輕人正在組織運水。


    芸水河邊到他們村子還有好些路要走,挑一擔水也就得兩桶,總要好一會兒功夫,真個是杯水車薪。


    不知是誰人提議,叫村中的老小婦孺,盡皆來幫忙,從水岸排起,一人一段路,接力運水。


    柳全幫著祈家兄弟分工,叫漢子在兩頭,年老的幫忙打水,體弱的和婦人滿間隔在中間運送,年輕的都去村裏負責潑水滅火。


    此時,憑你是祁家人、曲家人、黃家人還是哪家人了,雜居在一個村子裏,房子總是不能跑路的。


    水火無情,燒之前還抽空問你個姓氏怎地?


    柳奕無奈看看她家阿爺,這事情……就放在啥時候也不可能叫他見死不救啊。


    她不一起幫忙,還能怎麽著?


    柳奕準備先回家一趟給芳娘報信,結果在半路上正遇著端了木盆出門的她家老娘……


    到了第二天天明時,白芸裏中,就跟打過仗似的,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該燒的皆燒得差不多了。


    徹底燒垮連個屋架都不剩下的,粗略統計一下,起碼十一戶。


    有些是燒去一半又救回來一半的,約有七八戶,恁多準也沒法子住人了。


    沒燒的還能剩下一多半,也多把家夥什物搬出了村、或在曬場堆成堆到處亂放。


    柳奕還見著精神甚好的兩家婆媳搶東西打架呢……仿佛是為了一隻沒論斷的小箱奩,撕得衣衫不整披頭散發。


    裏巷間的土路一片泥濘,到處都飄散著黑白灰燼。


    原來那一進村莊滿眼“蘑菇草屋”的情形,怕是很難恢複了。


    柳奕的頭發,不知什麽時候,也被燎得七長八短成了一團雜草。


    給阿爺送過一回吃喝,她這小身板也經不住耗了,到底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她得回家,睡覺!


    半中午的時候,當空一聲霹靂雷動,農人們祈禱了一晚上沒下下來的雨,突然降臨在白芸裏。


    柳奕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時,已到半夜。


    聽到外頭唰唰的雨聲,她隻想對老天罵一句,你現在下下來可有個屁用?


    經過這一遭大火,白芸裏元氣大傷,短期之內,這日子好過不了。


    尤其是那麽些外出幹活的男人們,待回家來時,不知要哭成什麽樣呢……


    後經過幾天幾夜的清點,白芸裏發現“失蹤”的人口有五個。


    其中有祁家六阿翁老兩口,為煙熏火燎嗆暈在屋裏,拖出來時也沒緩過來,差兩年就到六十的老夫婦二人一並亡故。


    祁家亦有一個叫阿路的兩歲多小孩兒,就在火災當晚的一片混亂中不翼而飛。


    另有曲家一個年輕人,曲三翁家的七郎,二十歲一個大小夥子,原本上山采藥摔傷了腿的,不知怎地沒見了人影。


    更奇的是,周四郎家的二姑娘也不見了。


    其餘如黃家一個老嬸崴了腳,曲家蔓姊被砸傷了頭,還有被垮下來的木頭、倒塌的土牆砸傷的三四個,燙傷擦傷的小傷小患好些個……


    這麽多受傷的人,把河對岸老郎中請來都忙得沒有睡覺的時間。


    婦人們哭得也累,眼淚都淌幹了,更多的人變得神色麻木。


    椿家新修的屋子差點不保,還好搶救及時,燒去半個草屋頂。梁柱皆熏得黑了,沒有燒起來。


    柳全已說好了,後幾日去幫忙椿二打草苫屋頂。


    路家和婁家皆屬運氣不錯的,都是火燒到近鄰了,還沒燒到他們兩家。


    蒯家爺倆的屋子又遠一些,不在大片裏巷間,也沒遭受損失。


    柳家這占著半山凹處的,真個是得天獨厚了……


    柳奕聽聞得這話,就想罵人——原諒她最近脾氣不太好——厚?厚在哪裏?每天吃個水要挑一刻鍾,要不你家也來厚厚?


    看著山下的村莊一片愁雲慘淡,柳奕的心情很不美麗,自己又時不常地就會額心冰涼“幻痛”一下。


    “咱們啊,真得走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對爺娘道。


    有一種毛毛躁躁的隱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總叫她覺得渾身都不痛快。


    一定有什麽奇怪的事發生,或者將要發生了。


    看著空間裏還在不停變化、七上八下打著褶子的土地,柳奕的心裏像油煎一樣。


    “若早些,趁著火災當晚走了,這還好說一點,”柳全放馬後炮似的對女兒笑笑,“你到這個時候才走,別人該怎麽看?”


    我管別人個屁的怎麽看!


    柳奕在心裏咆哮。


    回頭將飯碗一擱,賭氣回後院去了。


    柳全和芳娘二人麵麵相覷,不知這丫頭最近怎麽跟讓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說話就愛翻臉。


    每個家庭都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你血緣上最親近的親人,時不常地就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總會有意無意地拖你的後腿,叫你內傷、吐血三升、爬都費勁。


    你們各執己見。


    他們自有自己的一套大道理,占據所有的製高點,你還往往找不出適當的言辭來說服他們。


    ——你更不能對他們發火,不能口無遮攔,不能肆無忌憚……


    在一對無辜又無所適從的爺娘麵前,你不能有事沒事“無理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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