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佚猛回頭望向高台。


    高台上,中了族長大人術法的陶新月一直躺那兒沒有動,也不知是死了還隻是昏迷著,。


    但想來,遺跡還沒拿到手,族長大人會留著陶新月一條命的。


    “眾位祭司,你們快去看看陶氏,那半部遺跡的下落隻有她知道了。”


    眾位祭司,嚴格來說,是昂、相、格六位祭司,今天讓真假族女的事給驚沒魂了。


    直至喬佚這麽一提醒,他們才想起來,哦,還有遺跡啊。


    趕緊地,都跑到高台上去,一看,都鬆了口氣。


    “陶新月沒死!”


    陶新月沒死,但這會兒,她覺得生不如死。


    她的阿允已經死了,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幾位祭司圍著她,一個給她聞這個、一個給她吸那個,搗鼓半天,她忽然啊一聲,坐起。


    雙眼通紅,癲狂了一樣地喊:“阿允?阿允……”


    她連滾帶爬,跌下了高台,圍著高台三步一跌、五步一倒找了兩圈。


    “阿允?我的阿允呢?”


    就算是死,還有屍體呢?


    她躺在高台上仰望天空,隻知道她的阿允和辛桑塔一起被雲索卷上半空、被鬼火焚燒,然後落下。


    但之後辛桑塔屍體化作熒光幻滅之事,她不知道。


    那時候所有人都隻知道圍著辛桑塔,也沒人注意百裏雲帆的屍體是什麽時候幻滅了的。


    這會兒,陶新月當然找不到人了。


    她挨個兒拉著每一個人問:“阿允呢?我的阿允呢?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阿允?你把我的阿允藏哪了?”


    沒有人回答她。


    隻有喬佚追上去抓著她問:“遺跡呢?”


    “遺跡?”陶新月哈哈大笑。


    “她還想要拚齊遺跡,完成祖上的遺命,是不是?”


    “她還想要立功,想要做那高高在上的族長,是不是?”


    “哈哈,做夢!做夢!”


    “她娘拿了我阿允代她去死,我無法親手殺她解恨,我為什麽還要扶她上高位?”


    她仰天哈哈大笑,頭發披散,眼角通紅,看起來就是個瘋婦人。


    “遺跡,她就不要想了!我上山之前就把遺跡縫在阿允貼身中衣上了!”


    “阿允死了,遺跡沒了,你們族那什麽狗屁千年傳承,已經斷了,斷了!”


    旁邊聽著的眾位祭司都“啊!啊?啊——”驚呼,為遺跡被毀而痛心。


    隻有烏伽什跑了過來,抓著陶新月的肩膀也瘋了一樣地搖她。


    “老妖怪你騙人!你明明說了沒有帶遺跡上山,你快說你把遺跡藏哪了!拿出來,阿姐還要救命的!”


    陶新月這才聽清了,原來成雪融還等著拚齊遺跡救命。


    因此,她笑得更猖狂了。


    “是啊我騙人啊,我騙你說我沒帶遺跡上山啊……”


    “遺跡可以保命,我為什麽不帶?我就把它縫在阿允身上,我要保阿允一命……”


    烏伽什聽哭了。


    陶新月說的話,他都信。


    “十五,別被她騙了。”


    喬佚不信。


    “把遺跡縫在身上,不是保命,是懷璧。你想,我們會想辦法抓百裏雲帆、從百裏雲帆身上搜遺跡,之後怎麽處理百裏雲帆都可以,是不是?”


    烏伽什驚喜地愣住。


    “陶新月沒那麽笨的,我相信遺跡沒有隨著百裏雲帆消失,遺跡還在。”


    力其什當先衝上去,“叛徒,把遺跡拿出來!拿出來就饒你一命、放你下山去!”


    “饒我命?放我下山?哈哈哈——老娘不要!”


    “我女兒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我還要下山、還要活著幹什麽?”


    陶新月仰天大笑,五官猙獰,淚流滿麵。


    忽然,她止了狂笑看著喬佚。


    “白常明,你確實聰明,但師娘我說的,真是真的。”


    “遺跡隻有一份,但我需要用它來保我母女二人安然下山,該怎麽弄,你想過嗎?”


    她解帶、寬衣,露出貼身的中衣。


    這場麵十分不雅,但沒人移開目光。


    因為她雪白中衣上布滿墨痕,初看仿佛一副山水畫,細看才知是各種蟲、草、樹、花、葉等等的圖案。


    “看到了嗎,我把遺跡一分為三,我身上一份是圖,阿允身上一份是字,還有一份,我藏在……”


    “嗬嗬、嗬嗬,哈哈哈——”


    “還有一份,有一些我這兒沒有的圖、還有一些阿允那兒沒有的字,被我藏在一個你們誰也猜不到的地方……三份合一,才能拚成半部遺跡,少了其中任何一份都不行……不行!”


    陶新月又哭、又笑、又說,形狀越來越瘋癲。


    喬佚一顆心透涼。


    是,以陶新月的心計思慮,她這樣做,才是對的,才最能保她母女二人奪得丹木果、安然下山去。


    可族長大人明顯沒有預料到陶新月竟有這麽的一手,雖然留下了陶新月的命,但百裏雲帆幻滅的屍身,竟帶了其中一份遺跡一起消失。


    這時,陶新月大喝:“白常明!”


    她脫下中衣,完全不理會自己已袒胸露背。


    “想要這份遺跡嗎?要的話,讓我看一看上半部。”


    “別拒絕得太快,我隻是、想看,你們拿著讓我遠遠看一下就好,敢不敢?”


    她高高舉起揉成一團的中衣。


    烏伽什立刻就應:“好,遺跡在我這,我給你看。”


    隨著他這話一落,在場眾人反應各不相同。


    .


    所謂遺跡,全名《赤溪誌異》,乃塔氏首代族長親筆手書,從來隻由族長保管,隻有族長可以翻閱。


    今日之前,昂、相、格六位祭司,連同阿伊塔本人在內,都理所當然認為日後能夠擁有這遺跡的,是族女阿伊塔。


    但今日,實在發生了太多事。


    真族女另有其人、族長大人忽然殞身。


    他們還沒來得及想遺跡、族長位歸屬的事,烏伽什就爆出了這一句。


    他們猛一下,明白了。


    原來,族長大人早選定了烏伽什作為下一任族長繼承人。


    難怪,難怪族長大人會將烏伽什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還用約束塔氏女的族規來約束他。


    對此,力其什可說是心願達成,猛鬆了一口氣。


    阿伊塔臉色則很差很差。


    她早知道自己沒資格繼任族長,但忽然在對她禮敬有加的祭司們麵前揭開這一點,她臉上有點掛不住。


    為什麽,被犧牲、被放棄的那個,永遠是她?


    .


    陶新月:“好,你拿出遺跡來讓我看一下。”


    喬佚按住烏伽什,“不急。不過一件衣裳,我去取就是。”


    陶新月詭計多端,忽然提出這麽沒難度的條件,難免令人起疑。


    萬一她是想趁機連上半部的遺跡都毀了呢?


    喬佚慢慢走向陶新月。


    “白常明,我知道你心思多、你不信我,那好,我也幹脆點。”


    陶新月拎著中衣展開,快速擼過兩條雪白的袖子。


    原本綿韌的布料,忽然變成了粉末,紛紛落下。


    “看到了嗎?讓我看一眼,否則我讓它化作齏粉!”


    喬佚頓步,遲疑,回身朝烏伽什伸出手。


    “方便給我嗎,我擔心陶氏使詐。”


    烏伽什毫不猶豫就掏出一張鹿皮卷給了喬佚。


    喬佚掂掂,他一直以為所謂遺跡是半本冊子或竹簡來著。


    他在陶新月身前三步展開。


    陶新月難得守信了一次,果真站在原地,翹首看著。


    一目十行掃過,她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哈哈哈,原來如此……”


    扯去簪花,踢掉鞋襪,她把中衣高高舉在頭頂,仿佛少女撲蝶般輕快地跑起來。


    一邊歡快地叫:“來呀,遺跡在這呀,你們來拿呀……”


    大家都看傻了。


    “她、她這是瘋了嗎?”


    喬佚也說不好,隻牢牢盯著她。


    她圍著高台又跑了兩圈,忽然兩手一分。


    刺啦一聲脆響,畫著各式圖案的中衣被她撕成了兩邊。


    “你們都不要,那我要撕了它……哈哈,這聲音真好聽,我要撕了它……”


    祭司們高高低低喊著“別撕!”“不許撕!”都跑了過去。


    她把兩邊中衣並在一起揉呀揉,揉完了之後又分開,往身後一扔。


    輕薄的布料在空中飄蕩開來,喬佚目力甚好,清楚地見到那布料正從一角開始腐化、蔓延。


    陶新月在裝瘋!


    陶新月想毀了她手上的遺跡!


    喬佚雙足一蹬,衝天飛起,就要去救那兩邊中衣。


    陶新月滿臉的傻笑之中忽然漫上一絲決絕。


    她拔出裙下短刀,拔腿,向著剛包紮完正躺在青石板上昏迷不醒的成雪融而去。


    喬佚落地一刻,看到的便是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幕。


    “雪兒!”


    站在成雪融另一頭的,是阿伊塔。


    她離得近,喬佚下意識就喊:“族女大人,快攔住陶氏。”


    但阿伊塔隻是靜靜看著,並沒有動。


    忽然,從側邊衝出一個身影,抱頭,把後背給了陶新月,想護成雪融一回。


    阿伊塔這才動了,張開雙臂,攔在陶新月之前。


    當喬佚雙足再蹬,跳回成雪融身邊,看到的便是阿伊塔腹中插著短刀的畫麵。


    阿伊塔不願意救成雪融,但為了成雪融,烏伽什甘願犧牲自己。


    同樣的,為了烏伽什,阿伊塔也甘願犧牲自己。


    小丙銀蛇見主人被傷,怒起,齜著一口尖牙,猛一下躥上陶新月的咽喉。


    陶新月帶著詭異的笑容倒地,阿伊塔踉蹌後退,烏伽什傻傻將她扶住。


    他兩人齊齊跌坐在地。


    烏伽什仿佛石化了,一動不動。


    能為阿姐而死,是他的榮幸,可他從未想過,會連累另一個人為他而死。


    若阿伊為他而死的心,和他為阿姐而死的心,是一樣的,那這份情,他如何還得起?


    更不要說,阿伊本就是個受害者,她一家、她一生,都深受仡濮族所累。


    為此,他都決定了要一輩子輔佐阿伊、一輩子伺候在阿伊身邊,以為賠罪。


    賠罪不成,反倒叫阿伊為他付出生命,叫他怎麽受得住?


    他睜大了眼,眼淚像豆子一樣,一顆、一顆,啪嗒、啪嗒,往下掉。


    “烏伽?烏伽!別傻了,快幫族女大人看一下!”


    烏伽什這才驚醒,拿出止血藥粉來,手卻讓阿伊塔攔住。


    “烏伽,是不是,我死了,比較好?”


    “不是的,族女大人,你還是我們的族女大人,我拿遺跡、我是要教你那些東西,你會是族長,我會永遠做你的祭司,我還要帶你到外麵,讓你知道外麵的世界很美麗……”


    “你說的,前麵的,我知道。後麵的,我不知道,但我喜歡……”


    “喜歡?你喜歡什麽?”


    “喜歡,你帶我,去外麵。”


    “嗯,那你好起來,我帶你去外麵,你代替阿姐失去了十八年的自由,我幫她把自由還給你,你不要怪她,她也不知道的,她也不想的……”


    烏伽什說著又哭了起來,阿伊塔的表情在一瞬間黯淡。


    “原來,你帶我,是幫她,贖罪。”


    她苦笑了一下。


    抬起手,攤開手心。


    “烏伽,你吃紫核。阿娘、阿娘不讓我來,但我躲在屋裏,我聽到你阿爹,告訴那個假的她,說紫核忘舊情,所以我來了,我要紫核,解你情蠱。她不喜歡你,你忘了她。”


    烏伽什一時頓住了哭,看著阿伊塔掌心的紫核,愣住。


    力其什也希望烏伽什能放下對成雪融的執念,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他勸過,但烏伽什不聽。


    如今,有阿伊塔重於生命的付出,他覺得這或許是個機會,便上前。


    “烏伽,族女大人的好意,你就接受了吧。”


    烏伽什搖頭,沒有多麽用力,但是毫不猶豫。


    “阿爹,我說過了,我不想忘記阿姐。”


    “族女大人,族長大人已經把情蠱的解藥給我了,是我不想解蠱,解藥我扔了,紫核我也不吃。”


    “你們都叫我解蠱,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這個蠱很苦。”


    “你們都要我忘了阿姐,我覺得忘了阿姐才是世間最痛苦的事。”


    “我又不會害姐夫,我也不會纏阿姐,我隻是不想忘了她,每天睡下去都能和阿姐在夢裏相會,我覺得很滿足,我就這一點偷來的快樂,為什麽你們都不肯成全我?”


    烏伽什這樣反問。


    他小小的眼裏含著淚,被淚光浸潤的雙眼澄淨如同最初。


    隻是,少了些明媚的快樂,多了絲黯淡的憂鬱,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啊,原來這樣,我……我明白了。”


    阿伊塔聽了烏伽什的話,眼中再不見半點光芒,她閉眼,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


    “這個,給你。”


    阿伊塔拿出她的引蛇哨。


    “照顧好,小丙……”


    烏伽什才接過,阿伊塔雙手握著短刀刀柄,用力拔出又狠狠刺下。


    “啊——族女!”


    阿伊塔下手真狠,陶新月刺她腹部一刀並不致命,但她自己補自己心口一刀,又準又狠,一刀斃命。


    從心口噴出的熱血濺了烏伽什一臉一身,烏伽什大喊一聲啊,呆半天。


    然後,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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