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桐山山頂祭台一行時間不長,但發生的事實在太多。


    半上午上山之時,大家結伴而行,一路上說說笑笑、吃吃喝喝;


    天黑後下山一路,人人沉默寡言,他們之中,有人永遠留在了山頂,有人重傷,有人昏迷不醒。


    寨子裏高樓竹屋、門窗綠植,沒有一樣遭到破壞,都還是之前的模樣。


    但祭司們心裏都知道,仡濮族、仡濮寨,已經再回不到從前了。


    喬佚將成雪融安置在竹屋裏,力青昂來幫他包紮手臂上的傷口。


    往日裏總是笑眯眯的大叔全程一言不發,忙完了拿著喬佚換下的血衣裳要出去時,烏步昂來了。


    “阿爹,你快來看看,有個人站在咱寨子門口,也不走也不說進來,不知道想幹嘛。”


    力青昂對喬佚點點頭就去了。


    喬佚在床沿坐下,默默看了成雪融一會兒,抓了她手正要再給她渡陰寒內力,烏步昂又來了。


    “白公子,寨門口那個人說是要找一位姓白的公子、一位姓辛的姑娘。”


    姓白的,是他?


    姓辛的,是阿儺?


    喬佚開門,“小昂祭司,麻煩你在這看一會兒,我擔心阿儺……”


    “白公子盡管去,我就在這守著。”


    “有勞了。”


    喬佚匆匆去了寨門口,見是一位陌生的男子。


    他腰間佩劍,看步履站姿可知身手不凡,風塵仆仆,胸前縛了一個鼓鼓的包袱。


    喬佚便以江湖禮抱拳,“不知俠士尊姓大名,到此僻鄉是為何事?”


    那人盯著喬佚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大喜,屈膝跪地高喊:“見過白公子。”


    此人說是要來找他,見了他卻認不出,而是要從他的異域麵容確定,且隨後反應是驚喜而非驚訝,又擺出了下人的姿態。


    這證明他是奉某位人上人命而來,那人上人是友非敵,且知道他們來了仡濮寨。


    “你的主子是江……咳咳,九殿下?”


    “正是。”


    那人解下包袱雙手奉上,“小人金大勇,奉太子殿下密令,特來送藥以備辛姑娘不時之需。正巧白公子在此,魏先生交代了,白公子定然是和辛姑娘一起的,這藥交給白公子便可,因此還請白公子收下。”


    喬佚親自接過,將人扶起,“有勞金俠士。”


    金大勇惶恐,“小人不敢,白公子喚我大勇即可。”


    又側身,半向著力青昂的方向解釋,“小人午時到此,在寨門口候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謹遵我家主子交代,不敢貿然闖入,隻在寨門口守著。”


    “至傍晚,見幾個黑衣人攙著個重傷的錦衣男子匆匆出來,知道絕不是辛姑娘;”


    “看他們服飾乃是華族,又猜定是冒犯了仡濮寨受了教訓,為了不惹事,便隻是藏著,由他們離去。”


    “果然,過不了多久,這位大叔便出來了。”


    “小人還以為辛姑娘、白公子未到此地,還要候上幾天,不想公子就在寨中。”


    “托了公子的福,小人至此算是完成任務了。”


    喬佚:“這麽說來,閣下要走了?”


    “我家主子交代了,若辛姑娘、白公子沒有吩咐,小人不敢叨擾;但有吩咐,小人當上刀山、下火海。”


    喬佚抿了抿唇,有點遲疑。


    轉頭便問力青昂,“這是我故友下屬,我想留他在寨子裏住下,不知方不方便?”


    力青昂神色還有些靡糜,聽了隻是點頭許了,便往回走。


    走了幾步想起來了,轉回來扒著喬佚挎著的包袱:“這人送了什麽藥來,讓我看看。”


    “回屋再看吧。”


    .


    江離差金大勇千裏迢迢送來的,有丹、有散、有膏、還有整株的人參、靈芝、何首烏、天山雪蓮……


    每一樣都價值連城,且恰恰好,治的就是成雪融的體虛體弱,有益壽之效。


    力青昂總算笑了,一樣樣撫摸過,喃喃說:“好、好、有這些,姑娘能好了,我族有族長了……”


    喬佚蹙眉,沒想到力青昂竟起了叫成雪融當族長的意思。


    不過想想也是,這幫祭司食古不化,就認著那塔氏的血脈,旁人怕是說不開。


    所以,治好了成雪融才是首要,想必成雪融的話,他們肯聽。


    力青昂拿了藥,說要去等著烏伽什醒,這都是難得的好藥,烏伽什醫術最好,怎麽用得聽烏伽什的。


    屋裏便隻剩下喬佚和金大勇。


    “九殿下他近來可好?還有,剛才你說衛先生?”


    “我家主子回國後不久便被冊立為太子,眼下正代天子巡察邊境。”


    “魏先生即東宮幕僚,乃我家主子座下第一智囊。”


    “小人臨行,魏先生交代了不少,其中便有一條,說若辛姑娘或白公子有問起主子或他本人近來可好,便叫小人回答‘尚可’。”


    說著,金大勇取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封,又是雙手奉上。


    “這是魏先生托小人轉交姑娘與公子的信件,請公子查閱。”


    喬佚接過展開來看,筆跡熟悉,正是出自曾經的當歸。


    但再細看,又覺比之從前當歸的筆跡更加飄逸,隱約間多了幾分恣意。


    落款是,魏先生。


    此魏,非彼衛。


    也是,烏頭案並未翻案,衛子淩不但是個“死人”,更是個“罪人”,自然還得隱姓埋名。


    他寫:“願姑娘無毒無蠱一身輕健,但若事違人願,姑娘盡可北上萊安。萊安天寒地凍,且有國醫所,於姑娘當有所助。”


    喬佚收起信箋,心內歎江離果真仗義、當歸果真細心。


    能搜刮到這麽多珍貴藥物、還能使喚國醫所的,隻有江離。


    但能提醒江離這麽來做、且事事先知、交代了金大勇的,隻能是當歸。


    喬佚收起信箋,抿抿唇,抱拳對金大勇道:“我留閣下在此,實是有一不情之請。”


    金大勇抱拳、拳壓得更低,“不敢,若有效力之處,白公子直說便是。”


    “阿儺體質特殊,眼下又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最好是能每隔兩個時辰受一次陰寒內力,但……不巧,我也身負有傷,兩個時辰一次的逆行氣息有些勉強,因此想請閣主相助一臂之力。”


    “哦?”金大勇驚訝、疑慮,但最終沒有多問。


    隻是請示,“敢問公子,是否需要其他援助,可需小人飛書傳於我家主子與魏先生知曉?”


    “那倒不必,閣下送來的藥已是雪中送炭,等過些日子阿儺她身體強健些,我便帶她走一趟萊安。”


    “是,我家主子常念叨公子,公子能去,我家主子定然高興。”


    .


    三天後,成雪融轉醒。


    她醒的時候正是夜裏,喬佚沒以前警醒了,不知道她醒。


    她睜著眼愣了會兒神,不經意間咳了起來,這才吵醒了喬佚。


    喬佚又驚又喜,忙給她喂水、撫背、順氣,剛抓過她的手,便讓她抽了回去。


    “無雙,咳咳……不要再給我輸內力了,也不要再勸我吃紅核解毒,咳咳……都、都不該浪費……”


    咳嗽,牽扯著那受了傷的那半邊身體陣陣悶痛,成雪融一下下艱難地喘著氣。


    喬佚坐在她床頭,默默看了她很久,最終拗不過她,隻好點頭。


    “江離、當歸派人送了很多藥來,恰好都是治你體虛的。”


    “嗯。”


    成雪融想起,曾經喬佚說過,等竹桐山的事了了、她的身體都好了,要去北越助江離一臂之力。


    現下,竹桐山的事是了了,但她的身體卻再也好不了。


    也不知等她去了,他會如何?


    “無雙,咳咳……我想去北越。”


    “好,等傷養好,我帶你去。”


    不,是我帶你去。


    她想把無雙托付給江離和當歸。


    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夠用拳頭阻止喬佚做傻事的話,那應該就是江離和當歸了。


    還有……


    “百裏堡,你師父。我得給他磕頭奉茶,先、咳咳……先霸占了他徒媳的位子才行……”


    “好,再去百裏堡。”


    “然後,我還想、想回鎏京看看,咳咳……好久不見梁姐姐和韞玉……哦,是小皇帝……”


    “好,再回鎏京。”


    喬佚幫她掖好了被角,“別說話、別亂動,我去叫十五,再拿點吃的。”


    .


    烏伽什幾乎是連滾帶爬、爬著來的。


    一來,見到成雪融醒了,照例哭開。


    幫她號脈,不停說“很好、很好”,直至聽到她咳了,再次哭開。


    “救逆丹和那些藥是厲害,我以為阿姐你還要再睡兩天才能醒……”


    “可落下的這咳疾,救逆丹卻治不好……”


    “我、我怎麽沒想到要留下一顆靈藥丸子預備著呢,那時候當歸說了的,靈藥要用在最關鍵的時候……”


    烏伽什說著,越哭越凶。


    成雪融聽著,心底透涼。


    那一劍刺穿她肺部,果然給她落下了後遺症,日咳、夜咳、咳到什麽時候是盡頭?


    她努力笑了笑。


    “不怕,咳咳……咳、咳也咳不了多久了……”


    烏伽什聽了這話,反倒收了哭聲,隻是眼淚停不了。


    他再次拿出丹木果紅核,“阿姐,你把它吃了吧,先解決一個也好啊。”


    “十五,我問你,現在我、咳咳……我最大的問題,是紅蔓蛇毒、同心蠱、還是這道劍傷?”


    “紅蔓蛇毒有寒蠶蠱壓製,還不是大問題,尤其馬上要入冬了,寒蠶蠱會變有活力;是那一劍傷了你元氣,阿姐我怕你養不起火蛭了……”


    “也就是說,它一不能救命、二不能續命,那我吃它幹什麽?收起來吧,留給真正需要它的人。”


    烏伽什流著淚求救般望向喬佚,然而喬佚對他點頭,“收起來吧。”


    於是不情不願收起來了,又是欲言又止,“阿、阿姐,我……我想當族長……”


    “嗯?”


    成雪融一頭霧水。


    她還不知道阿伊塔已經死了的事情,因此問:“族女呢?咳咳……你們是不是嫌棄她不是塔氏女?”


    烏伽什隻知道哭了,一個勁地搖頭。


    喬佚隻好解釋,“族女已經死了。她是……被陶新月刺了一刀。”


    他省略了其中的彎彎繞繞,但這結果,已足夠讓成雪融哀歎惋惜。


    成雪融覺得對不起阿伊塔,但阿伊塔也間接斷送了她活下去的可能,因此她對阿伊塔的感覺比較糾結。


    一死泯恩仇,現在想起阿伊塔,成雪融隻有一句,“可惜了。”


    “站在族女的角度看,其實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咳咳……”


    “她隻是仡濮族千百年間兩次奪位糾紛的受害者,咳咳……”


    烏伽什還在抽泣,喬佚抿唇不語。


    阿伊塔確實是奪位糾紛的受害者,但她本來可以不用死。


    這幾日,喬佚守著成雪融,不停想著當日祭台上發生的事,由感慨、到惋惜,如今他已明白了阿伊塔。


    阿伊塔通透又決絕,她上山是為情,當此情求之不得,她便用一死換烏伽什永遠記住她。


    她求仁得仁,這幾日烏伽什始終停留在巨大的悲痛中。


    成雪融時日無多,喬佚不希望她再因此自責,因此對於阿伊塔之死,他沒有多說。


    她從病中醒來,咳疾纏身,因此耳不清、目不明、心思也不敏捷。


    直到這時,才認真去看烏伽什的臉色。


    烏伽什一副哭慘了的樣子。


    她強撐著嗬嗬笑,並沒發現烏伽什更多的不對勁。


    烏伽什心性單純、與世無爭,一句“我要當族長”從他嘴裏說出,十分違和。


    這背後透露出的信息,是沒有人支持他當族長,而他想爭一爭。


    但這些她必須知道,喬佚隻好向她解釋。


    “昂、相、格六位祭司都要你繼任族長,但十五說族長大人選定的是他,他要做族長。”


    “我?”


    “幾位祭司非常古板,認定的就是你塔氏的血脈。”


    那他們可還真死板。


    仡濮族真正的族長血脈應是仡濮氏,八百年前就滅絕了。


    之後的族長是姓塔、姓昂、姓相、姓格、姓什,還是姓其他什麽,都沒有區別。


    “找祭司們來,咳咳……我、我來跟他們說。”


    “緩緩吧,先把藥粥吃了,祭司們的事等你好些了再叫過來說。”


    喬佚拿了藥粥一勺一勺喂給成雪融,烏伽什在旁邊看著,眼神糾結。


    待成雪融咽下最後一口,他終於問:“阿、阿姐,你會……會讓我做族長吧?”


    她一開口便想咳,因此抿著唇輕輕點頭。


    點一半,忽然頓住。


    她想起來了,這乃是烏伽什第一次跟她要東西。


    忍著咳嗽問:“十五,咳咳……你為什麽那麽想做族長?”


    “我、我就是想做……阿姐,你就讓我做吧。”


    她無力再追問了,閉眼點頭。


    不管了,十五想做那就給他做吧,反正她不做,是死是活都不做。


    “那阿姐,你要去北越找江離和當歸,是不是?”


    “是。”喬佚幫成雪融答了,順便解釋:“送藥來的人還送來了當歸寫的一封信,說請你阿姐去北越請國醫看看。”


    成雪融聽了,無力笑了下,“當歸有心了,但我這個、咳咳……不是醫術水平問題,是無解,咳咳……根本無藥可解……”


    “那阿姐,你能不能……我、我能不能……”


    成雪融看著烏伽什,等著烏伽什說完整。


    烏伽什卻結巴著、遲疑著,最終隻說:“沒什麽,阿姐你躺著別起來、別說話,我去給你熬藥。”


    他說完一溜煙跑了。


    “無雙,十五他、咳咳……他怎麽了?”


    “不清楚。”


    “你說他為什麽、咳咳……”


    喬佚直接打斷了她,按著她躺好,掖好被角。


    “族長大人將十五當作繼承人培養,十五早晚是要做族長的。瑣事而已,你別想了,等你身體好轉,我就帶你走。”


    成雪融點頭,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了過去。


    .


    喬佚走出竹屋,憑欄默立。


    潺潺水聲、悠悠山風,滌不淨心傷、吹不散憂愁。


    忽然,他似乎在水聲風聲中,聽見夾雜其中的低低嗚咽聲。


    循聲走去,是一間半掩著的竹屋,看不清屋內情形,隻聽見語無倫次、含糊不清的幾句話。


    “……小丙銀蛇,你想不想阿伊……”


    “……小丙銀蛇,再也見不到,是不是很難過……”


    “……阿姐要走了,我好想寸步不離跟著去,可我知道阿姐不願意……”


    “……我隻能幫阿姐做族長,我不能讓昂大伯拖著阿姐,我要讓阿姐開開心心地走……”


    所以,這就是從來不爭的烏伽什,忽然這麽明確、這麽堅定要爭取做族長的原因。


    僅僅是為了能讓他的阿姐自由自在地,什麽時候想走就能什麽時候走。


    為此,他甚至違背了自己的心,忍痛割下一片癡念。


    喬佚仰頭,深深吸入一口潮濕的空氣。


    入秋了,瀑布揚起的水霧帶著濕氣寒意,隨著呼吸侵入肺腑,引起密密麻麻如蟻噬般一片痛楚。


    ------題外話------


    原本設想,在這裏公主殿下解了毒以後可以自由自在惹事的,可是...因為沒人看文所以老娘放飛自我故意虐了,毒以後再解吧,接下來要拉出我最喜歡衛子淩遛一遛。萬更,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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