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平大夫走過回廊、繞過彎,看著平大夫進了一間廂房。


    成雪融躡手躡腳地靠近,趴在房門口聽壁腳。


    不知是否隔牆的原因,平大夫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高亢了點。


    “袖子挽起來,我看看。”


    “真就這點傷?”


    “身上真沒傷了?”


    “雖說你我男女有別,但我乃醫者,治傷要緊你不可拘泥……”


    成雪融咬著手籠,心裏太驚悚了。


    天哪,那個又耿直又死板的平大夫,竟然在這裏偷藏了一個受傷的女子,還用救死扶傷之名,誆騙人家放下男女大防!


    雖說受了現代那世的影響,她確實認為醫生這種生物是能模糊性別的。


    但此時此刻,從平大夫口中聽到這種言論,她怎麽就覺得平大夫那麽無恥呢?


    就在成雪融決定扔了手籠、挽起袖子、踹開房門、上演一場美女救美女的經典大戲時。


    她聽到另一個聲音。


    “清平……”


    衛……衛子淩?


    衛子淩的聲音一點兒不失真,隻是有些沙啞。


    平大夫那句男女有別,是對衛子淩說的?


    可衛子淩是男的啊,他就算彎了、他還是衛子淩、還是男的啊。


    那麽……


    平大夫才是那個女的?


    所以,那滿臉胡須起了是隱蔽作用?


    那微駝的背是為了隱藏肉嘟嘟的女性胸脯?


    那臃腫不堪的衣品是為了弱化女性特征、故意扮醜?


    難怪!


    難怪平大夫那麽矮小呢!


    難怪平大夫的手裹那麽嚴實呢?


    不過,那手就算裹得再嚴實,露出來那三個指甲蓋,還是那麽好看。


    她就說嘛,就算是大夫,他一個男人的手也沒理由漂亮成那樣,比她的還好看!


    隻是,她腿好像是真瘸的……


    啊,瘸娘子,真可惜!


    屋裏一片靜默,這給了成雪融足夠的時間在心裏馬後炮,直至,衛子淩的聲音再響起。


    “清平,我說了我身上沒傷……”


    “不可能,要真就手臂上這一點傷,你不可能會失那麽多血!”


    “……”


    “你老實告訴我,這十天你到底去了哪裏?”


    “……”


    “你給我的那個藥,到底是什麽?怎麽來的?”


    “……”


    “衛、子、淩!”


    平大夫氣得低吼。


    “你知不知道你找回來的那個藥,它有多神奇!它……它的神奇你知道,要不你也不會專程去找。”


    “我就問你,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能知道怎麽做出那個藥,我能救活多少人?”


    “這是造福蒼生、功德無量的大事,它和……它和殿下的冤屈沒有關係!”


    “衛子淩,你為什麽不肯說?”


    藥?


    ——衛子淩找回來的,難道不是冰珀石?


    殿下?


    ——有冤屈的殿下,難道是曾經拜在國醫門下的先太子越崇文?


    “你說你知道一種藥,可以治辛姑娘的咳疾、治我的腿疾……”


    “你想了個冰珀石的名目,你叫我幫你……”


    “你告訴我說那白公子、辛姑娘曾救過殿下、曾對殿下有恩……”


    “我幫你了,幫著你連殿下我都騙了,現在我就想知道那個到底是什麽藥……”


    被喚做“清平”的平大夫苦苦追問,終於,衛子淩才低沉地開了口。


    “我不敢將這藥告知殿下和白公子、辛姑娘,是因為這藥乃是個忌諱。”


    “我不肯告訴你這藥,是因為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可能得到。”


    “我……確實上了北陰山,但我並沒在北陰山上多呆,我從南坡下山,去了大成敦州的百裏堡。”


    “你不是江湖人,不知這百裏堡的人武功有多高、收藏的藥又有多少。”


    “那藥,乃是百裏堡開山之祖百裏肅所製,配方早已失傳,獨此一份,堪稱鎮堡之物。”


    “白公子早年拜在百裏堡門下,因此知道,但後來他與百裏堡決裂了。”


    “這藥,他是想求而求不到、想盜又怕失了恩義。”


    “我知他為難,因此才瞞著他,做下了這等小人行徑。”


    “而殿下和白公子的情義,不用我說你應該都知道了。”


    “若叫殿下知道我如此陷白公子於不仁不義,殿下他第一個便饒不了我。”


    “因此,這一切,你都得保密。”


    “拜托了,清平……”


    成雪融不知道屋裏那個死板又耿直、不善偽裝、索性拒人千裏之外的清平、平大夫被忽悠了沒有,但她蹲在屋外、咬著手籠,心裏頭另一個自己不停搖頭。


    假的!


    衛子淩說的一切都是假的!


    百裏堡有沒有藥能治腿疾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百裏堡沒有任何藥能夠治她的咳疾!


    若有,憑著無雙和百裏堡的恩義,要什麽藥沒有?


    衛子淩到底是去了哪裏?


    衛子淩到底是找了什麽藥?


    衛子淩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屋裏,清平、平大夫也問。


    “子淩,你瞞著所有人、豁出去半條命、做到了這個地步,為的,到底是什麽?”


    衛子淩壓著聲音輕笑,笑聲裏也透著一抹沙啞。


    “為了殿下、為了你……也是為了辛姑娘,辛姑娘曾對殿下有恩……”


    “是嗎?”


    “子淩……”


    “她也好聰明。”


    “你說你喜歡聰明的人,那這一次你是不是又動心了?”


    清平、平大夫幾句話斷斷續續,聽起來輕飄飄的,落在心上卻沉甸甸的。


    這夢囈般的幾句話後,屋內屋外一片死寂。


    許久,砰一聲,房門打開、又被用力甩上。


    偷偷摸摸、摸著來的平大夫,風風火火、火大著去了。


    也幸得她那麽火,因此沒有看到蜷縮在回廊角落的成雪融。


    成雪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靠近房門。


    伸手,將要落在門扇上、將要推門時,她頓住。


    早先,她是懷疑。


    現在,她已經確認。


    可接下來,真的應該徹底捅破窗戶紙嗎?


    還是,繼續裝傻扮懵、保全他們四人的革命友誼?


    成雪融還猶豫著,衛子淩已經感知到門口有人,提起聲音問了一句:“是誰?”


    掉頭跑嗎?


    不行,衛子淩若是起疑了、開門遠眺、眺見是她,就會猜到她已經聽了壁腳、把什麽都知道了。


    “閣下哪位?門沒鎖,請進。”


    屋內傳出衛子淩下炕、走過來的聲音。


    那她就隻能進咯?


    成雪融深呼吸,推開門,進去。


    “衛子淩,我來看看你。”


    衛子淩怎麽都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她,站在房中.央就愣住。


    “聽說你病了,風寒?”


    衛子淩沒反應,半眯著眼,上上下下不停打量著她。


    成雪融被打量得都有些不自在了,清咳。


    這一咳,才忽然意識到,自己自吃了那顆滿是甘草味的靈藥丸子之後,竟真的就沒再咳過。


    在她開始愣怔的這一刻,衛子淩恰好結束愣怔,拱手向她作揖。


    “不知姑娘駕臨,失禮了。姑娘可服了藥了,感覺如何?”


    “……”


    “姑娘,請坐。”


    衛子淩好似沒有察覺她的不妥,拉了一把椅子、搬了一個火盆、倒了一杯熱茶。


    成雪融像布娃娃一樣被安置在火盆邊坐著,茶盞源源不斷散發熱度,使她冰冷到幾乎無感的手慢慢回溫,一直熨帖到了心裏。


    濃濃的棗香鑽進她鼻腔,她捧杯啜了一口,是紅糖薑棗茶。


    補血,驅寒。


    清平、平大夫說,他是受傷、失血,並非風寒。


    清平、平大夫叫他挽袖子。


    成雪融立刻看向他的手。


    衛子淩一直注意著她的神色,她剛進來時強作鎮定、清咳時候詫異驚喜、這時候又下意識地看他的手。


    她在門口,到底聽了多久?


    她發上有花香、裙擺有花瓣、鞋底有花泥;


    她身上沒沾一片雪花,卻細細密密粘著水珠、似有若無透著濕氣;


    很明顯,她原是在院子裏賞花,卻不知怎麽地,來到他屋外,應該站了許久了,久得身上雪花都化了。


    那麽,他和清平的談話,她都聽到了?


    這一刻,慌亂是有的,竊喜更是有的。


    畢竟那麽多年的秘密,或許真讓她知道了去。


    可再竊喜,他也不能失了理智。


    任性的代價太慘重了,他早為她付出過。


    今時今日的衛子淩,已不是當年的衛少保了。


    “其實,在下正打算約談姑娘,剛好,姑娘就來了,好巧。”


    衛子淩長身立於跟前,淺笑淡言,一如往日。


    隻是,麵色略有些憔悴,似乎相當疲憊。


    成雪融順嘴便問:“哦,你想約我談什麽?”


    衛子淩沒說談什麽,倒是又問:“我托平大夫送過去的藥丸子,姑娘可吃了?感覺如何?”


    “吃了,果然沒再咳了。”


    “姑娘可知,那是什麽藥丸子?”


    衛子淩這話,把成雪融給問糊塗了。


    她已知那什麽官方說法冰珀石都是衛子淩胡編亂造的;


    連平大夫都不知道他出去十天、用一身傷、半條命換回來的到底是什麽靈藥,且他明明是想瞞她的,怎麽這會兒他自己倒先問了呢?


    成雪融搖頭說:“我、我不知道……”


    “專治外傷、徹療後患,可化腐、清創、生肌、造血,效比起死回生。如此靈藥,姑娘還猜不到麽?”


    不是猜不到。


    從聽到平大夫說他隻有手臂上一道傷口卻失血過多時,她就很大膽地在心裏猜了。


    可她唯一猜到的那個答案,卻是如此地匪夷所思,她不敢信。


    衛子淩輕輕地撩起袖子,露出纏著厚厚棉紗的一截小臂。


    “優曇婆羅花,堪稱天地之造化,功效奇特,卻以骨骼、血肉為養。”


    “先太子貴體所滋養的那一片優曇婆羅花乃是我親手摘幹淨的,我此番再去,不過是想碰碰運氣。”


    “當然,我運氣不大好,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我心想,來都來了,瞞著太子殿下、冒著被太子殿下發現大發雷霆的危險,再次冒犯了先太子,不盡力一試,未免不值。”


    “於是,我……”


    衛子淩纏著棉紗的小臂一直就停在成雪融眼前,說到這裏,他拉開棉紗打的結,開始一圈圈解紗布。


    “我劃開自己的小臂,剔肉、削骨,將熱血淋在先太子雪墳之……”


    “不要說!”


    成雪融忽然抓住了衛子淩一圈圈解紗布的手,小臉煞白,眼神驚恐。


    原先被她捧在手裏的茶盞已經掉落,碎了一地。


    衛子淩清楚地感受到她雙手的顫抖。


    渾身都在顫抖。


    “不要說,衛子淩……不要,我不要看,衛子淩……”


    衛子淩默默看著她。


    看著她如風中落葉般瑟瑟發抖的瘦弱雙肩。


    最終還是壓下了內心深處那一股想要擁她入懷、給她撫慰的妄念。


    “衛子淩……”


    成雪融哭了,抽抽搭搭哭著說:“你這份情……太重了……我、我害怕……”


    衛子淩用力閉上了眼睛。


    他這份情,是太重了。


    是先太子無法承受之重,是他衛氏滿門無法承受之重。


    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他未有一時一刻不為自己這份不該有的情而感到心痛。


    可最心痛的,原來是這一刻。


    聽她說,她害怕的時候。


    這一刻,衛子淩知道,自己所有的隱藏、所有的掩飾,都是正確的。


    “姑娘。”他沉沉地開口。


    “每個人認為的‘重’都不一樣,你認為我這份情太重,我自己倒覺得沒什麽。”


    “當然,能叫姑娘認為它重,我覺得甚好,沒什麽能比這個更好的好。”


    “因為,我本意正是要用靈藥,跟姑娘換一樣藥。”


    “我要,火藥。”


    火藥兩字,似乎在成雪融腦海裏爆.炸了。


    成雪融抬頭,臉上淚痕未幹,雙眼濕漉漉,就那麽不可置信地看著衛子淩。


    衛子淩眼中隻有一望無垠的坦然,坦然到讓人心寒。


    “嗬嗬、嗬嗬……”


    成雪融又笑了,嘲諷至極。


    “衛子淩,我今時今日方知,你如此溫潤可親的麵容之下,內心竟如此冰冷、殘酷、無情!”


    “你冰冷得、殘酷得、無情得,你連你自己都下得去手!”


    “你認為,我在將死之際,千裏迢迢從西南趕到北越來,是來做什麽?”


    “你以為,我會眼看著你想要火藥、我會明知道就算你有了火藥、你也趕不上郭顯仁的火藥營水平,我還非藏著掖著不把火藥給你嗎?”


    “你以為,憑著你遠在北越還記著我的生死、知道差個人、背著藥送去給我救命,我還心安理得、忘恩負義、不知道把你最需要的火藥教給你嗎?”


    “你用血肉催生優曇婆羅花?你用優曇婆羅花幫我治外傷、治後遺症?你還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這一切!你怎麽不先問問我,我是不是願意受你這份情?”


    “噢不,不是情,衛子淩你無情,你隻是在威脅我,你把情義當作了武器用來對付我!”


    “好,真好,你厲害,衛子淩你厲害!”


    “但我告訴你、我現在就告訴你衛子淩,我不接受你的威脅!”


    “我就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怎麽了?”


    “我就厚著臉皮、心安理得受你的藥怎麽了?”


    “想從我這裏得到火藥?”


    “哼哼,你別做夢了!”


    成雪融怒衝衝炮轟完衛子淩,氣衝衝摔門而去。


    衛子淩僵在原地,許久,跌坐在成雪融坐過的椅子上。


    無力地闔眼,掩去眼中無邊的脆弱與孤寂。


    你不是說,你害怕嗎?


    我沒有對你用重情、我其實冷漠無情,這樣你還不滿意嗎?


    公主殿下,你到底希望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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