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骨科的烏龍之後,清平失蹤了好一陣,衛子淩也失蹤了好一陣。


    清平又要忙著做官、又要忙著坐診,“失蹤”其實不奇怪;但天天跟著越崇武的衛子淩,在越崇武天天在成、喬兩人麵前晃悠的時候,他卻沒有出現,這就怪了。


    成雪融問了幾次,每次越崇武都沉著臉說不知道,還有喬佚,每次也都不知道怎麽地要沉著臉。


    “嗬嗬,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兩人鬧得越來越糟糕了唄。”


    越崇武聽成雪融這麽說,臉就更沉了,無視了她,拉著喬佚就說要打架,於是躥上屋頂,開始你來我往。


    .


    成雪融站在院子裏仰頭望著兩人,忽然聽到有人喊:“姑娘。”


    “衛……魏先生。”成雪融對他笑,招手示意他過來,“來看這兩個,簷上君子。”


    “不了。”衛子淩戴著麵具,站在回廊下,對成雪融作揖,“上回姑娘說皇菊釀好喝,在下特意在前邊避風亭中溫了一壺,來請姑娘共飲。”


    成雪融撣撣身上並不存在的雪花,拍著手走上回廊,“你請我的,一般都是鴻門宴,我還挺怕的。可是,你那皇菊釀又實在不錯。”


    衛子淩垂眸輕笑,微微傾身,為成雪融引路,“難得姑娘喜歡,在下已搜羅了不少,並著各式鮮花酒、果子酒,都是些酸甜好喝不醉人的,裝了滿滿兩個箱子,等姑娘離開的時候,一並帶走。”


    成雪融腳步猛地一頓,停在了回廊拐彎處,轉身,微微慍色看著衛子淩,“又趕我走?”


    “姑娘時日無多,該去做一些想做的事,無謂在此白白浪費。”


    “可北越這裏我想做的事還沒做完。”


    “姑娘想做什麽?”


    “我想……”


    衛子淩一反人設、無禮地打斷了成雪融,“我不想。”


    沉吟半晌,卻終究沒有開口解釋,唯有再次傾身為成雪融引路,“姑娘,請。”


    一路無言行至避風亭。


    亭中一桌、桌上一爐、爐上一壺。


    成雪融歎著氣坐下、歎著氣倒酒、歎著氣喝酒,喝完了,重重擱下酒杯。


    才問衛子淩:“你這麽三番四次嫌我煩、趕我走、傷我心,是不是有點不夠朋友?”


    衛子淩跟著坐下、跟著倒酒、跟著喝酒,喝完了,輕輕轉著酒杯,“姑娘乃一番好意,是在下不知好歹了。”


    “所以,為什麽呢?”成雪融伸出一指頭,輕輕敲了敲衛子淩戴在臉上的麵具,“你是戴麵具戴上癮了嗎?”


    “……眼下天冷,麵具可禦風。”


    “那照你這麽說,以後熱了,麵具還能防曬?”


    “……”


    “你也不怕天熱了、把你麵具曬化了、然後徹底沾在臉上脫不下來。”


    衛子淩聽這話,不由得笑了,取下麵具放在桌上,拿起酒壺給彼此斟酒。


    成雪融靜靜看著他。


    看酒過三巡後,他臉上笑意終於淡去。


    “從前,我還真挺害怕這麵具脫不下來的。但如今,我已知這麵具是真真脫不下來了。還真應了那句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早知戴上這麵具就不可能脫得下,初回國時我該換一張臉才是。”


    他懂得易容卻不肯易容,非要用一張真容來戴麵具,為的便是有一日烏頭案得平、衛氏冤得鳴,他能脫下麵具,再做回衛子淩。


    平案、鳴冤,可說是他回國最大的心願。


    卻不知,這“瞎忙活”的一段時間裏他經曆了什麽,竟然令他放棄了六年的執念,放棄了平案鳴冤?


    又見他苦笑,一連痛飲三杯熱酒。


    鮮花酒並不醉人,但他眼中一片迷離,摻著痛、恨、羞、怒。


    “不,應該說,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六年的蟄伏、堅持,全錯了……”


    如此頹廢、無助的衛子淩,是成雪融從未見過的。


    她心頭悚了悚,猜到了緣由。


    “你查到烏頭案的真相了?”


    “……”


    “猶豫個屁!衛子淩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慫樣就跟越崇武一模一樣?”


    “……”


    “來來來,告訴我,烏頭案的真相是什麽?”


    “姑娘。”


    衛子淩抬眸直視,麵上又變回了那萬年不變的了然淺笑,“姑娘,我這裏有周堯國一個大消息,您可要聽一聽?”


    “周堯國的?什麽消息?”


    “周堯皇帝駕崩了。”


    “哦,那新帝是……”


    “姑娘不妨猜猜。”


    “我猜周莫,周莫他是個人物。”


    “周莫原本確是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子,但此次敗於大成,令七萬五千神騎軍全軍覆沒,勢弱了不少。”


    “嗯?所以,新帝不是他?”


    “是他。”


    成雪融翻了個白眼,“是他你廢什麽話?”


    衛子淩笑笑,“他以盜竊之罪被問責,因著傷勢反複,周堯皇帝隻將他禁足。禁足期滿,他負荊覲見皇帝之時,皇帝駕崩,他繼位。”


    成雪融挑眉,意外但並不太驚訝,“哦,他弑君?他是挺像會做這種缺德事的人。不過……”


    她撓撓腦袋,有點不解,“都是一國皇子了,他要什麽沒有啊,還要偷?偷了什麽?他皇帝老子都對他容情,隻叫他禁足了,他怎麽下得去手殺他爹呢?”


    “大道消息是說周堯皇帝恰在周莫負荊覲見之時突發心疾、斷氣之前將皇位傳給了周莫;小道消息則是說周莫假意請罪,以負荊動君心、以利刃斷君命,圍鉑京、奪皇位。但無論大道消息還是小道消息,都沒說周莫之前到底偷了什麽東西。”


    “不管他偷什麽吧,總之他把皇帝位偷到手了,這是事實。他跟你家欒國舅有一腿,也是事實。現在他忙著坐穩皇位,正是最顧不上你家欒國舅的時候,你不趁機拉下欒國舅、拿下皇廷製造局,你還在等什麽?”


    “姑娘提醒得是,那在下今晚就動手。”


    成雪融:“……”


    忽然覺得自己蠢得可以!


    衛子淩那是什麽人,這麽簡單的“趁他弱、奪他權”的道理,他會不懂?


    她悻悻地飲酒。


    桌對麵,衛子淩笑麵狐狸般狡黠地看著成雪融。


    “其實,在下對周莫所偷何物十分好奇。姑娘與周莫相熟,想來對周莫之事能猜幾分,在下鬥膽請教姑娘,此番周莫偷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成雪融猛瞪衛子淩,“你取笑我?”


    “不敢。”


    “那你這麽問我,什麽意思?”


    衛子淩沉默了,執杯輕啜,一口皇菊釀含在嘴裏品了半天。終於吞下肚,才開口問:“姑娘對周莫,到底是何心思?”


    “嗯?”


    衛子淩又沉默了,再執杯、卻是痛飲。


    溫過的鮮花酒順著喉嚨滑入肚中,所過之處一片暖熱,焐得一顆心都微微發痛。


    放下酒杯,他忽然笑了。


    執壺為成雪融斟酒,緩緩開口,“在下溫酒相請,實是要為姑娘踐行。大雪將停,姑娘趁著晴南下回京吧。”


    今日的衛子淩真是奇怪得可以。


    這話題,一個又一個的,轉得又快又生硬。


    她飲酒,順著他問:“哦,我聽著你這話,仿佛是在給我建議?”


    “那不知姑娘聽得可還順耳?”


    “不順耳!不聽!”


    “姑娘不是擔心有日去了,公子要生死相隨嗎?”


    “……”


    瞧,這話題轉得,真太生硬了!


    “江離也將陪著姑娘南下,有江離在,姑娘可以放心了。”


    成雪融一愣。


    這是在北越這麽久,她第一次聽到衛子淩喊越崇武舊稱,江離。


    “我很好奇烏頭案背後的真相。它令越崇文不願重審烏頭案、令越崇武不想當太子、當皇帝;還令你,衛子淩,令你心灰意冷,就此作罷。真的,我很好奇。”


    衛子淩淺笑不語,再次執壺為成雪融斟酒,“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請姑娘滿飲此杯,這筵席已到了該散的時候了。”


    .


    一場酣暢淋漓的架打完了,越崇武與喬佚在白雪皚皚的屋頂上坐下。


    “臘月十八了,馬上要過年了。”


    “嗯。”


    “北越冰天雪地的,是不是挺無聊?”


    “還行。”


    “你家那隻母老虎有打算什麽時候離開嗎?”


    “還沒有。”


    “那老白,等過幾天,我跟你們一起去百裏堡過年吧?”


    “……嗯?”


    “那隻母老虎肯定想回鎏京過年來著,但我怕我去鎏京不方便。”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


    “你說過不會勸我,我也說過這裏的事絆不住我。總之,我都安排好了。”


    喬佚默了默。半晌,問:“越崇嘉,真的好嗎?”


    “好。”


    “比你好?”


    “我是最不好的。”


    喬佚再默。


    又半晌,點頭,算是應了。


    .


    當天晚上,喬佚便問成雪融,“想在哪過年?”


    這已是她人生最後一個春節,喬佚猜她或許想回鎏京。但越崇武的思慮也對,若他跟著,以他的身份確實不宜。


    成雪融想了想,也是先問:“江離真跟著我們一起離開?”


    “他心意已決,我勸不住他。”


    “哦,那你怎麽想?”


    “我都隨你,你想去哪過年?”


    不,我問的,不是去哪過年的問題!


    “無雙,你對烏頭案背後的真相不好奇嗎?”


    “可並沒有人希望我們知道烏頭案背後的真相。”


    成雪融一聽,泄了氣,“是啊,這一個兩個的都這麽往死裏瞞,我真的都要被好奇心憋死了!”


    喬佚失笑,輕撫她背心,“不早了,睡吧。”


    兩人相擁著躺下。


    成雪融冷颼颼的手足還未焐熱呢,金大勇就來了,在廂房外頭高聲喊:“公子、姑娘,出事兒了。”


    “什麽事?”喬佚坐起問了一句,反身按著跟著要起的成雪融躺了下去,“先別起來,我問問再說。”


    成雪融聽話躺下了,看著喬佚披上大氅走出外間。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金大勇腳步急促走進來,“平大夫酒後企圖對琉斌公主用強;爭執間失手打落燈盞,致使皇廷製造局庫房失火;現已下獄。”


    喬佚褐眸一凜,驚訝不已;裏間成雪融聽了更是直接掀被子跑出來,大氅沒披、鞋襪沒套,“什麽?大勇你說什麽?平大夫要對琉斌公主用強?她……”


    她就是個女的呀,她怎麽可能!


    喬佚趕緊拿大氅、鞋襪來給成雪融穿上。


    金大勇低著頭,不敢看,隻應:“今夜琉斌公主不知何故,去了皇廷製造局的庫房,平大夫尾隨而至,借醉用強,釀成大禍。直至庫房火起,護衛在搶救物資時,才發現了琉斌公主與平大夫兩人。其時,琉斌公主衣衫不整,已經陷入了昏迷;平大夫倒還醒著,但一身酒氣、滿嘴汙言穢語。”


    成雪融問:“那她現在呢?在哪?”


    “已被五刑局收押,關在五刑大牢。太子殿下及魏先生已經過去了。”


    “小的知道公子、姑娘與平大夫交好,因此特來告知此事。”


    成雪融已經陷入了沉思,恍恍惚惚應著:“嗯,做得好……”


    喬佚叫了金大勇下去,也不打擾她。


    她想了一會兒,才問喬佚:“無雙,剛才大勇是不是說,姐姐她燒了皇廷製造局的庫房?”


    “嗯。”


    “那火藥呢?”


    “嗯?”


    “欒國舅不是搶了衛子淩那批假火藥嗎?為什麽皇廷製造局的庫房燒了,我們卻沒有聽到火藥爆炸的聲音?難道欒國舅沒有把火藥放在皇廷製造局的庫房裏?可如果沒有,姐姐她千辛萬苦地到皇廷製造局庫房裏去猥褻琉斌公主做什麽?”


    喬佚聽著緩緩點頭,“你的意思是,這是衛子淩和平大夫設下的一個局,目的就是為了拉下欒國舅和琉斌公主?”然而說著,又是緩緩搖頭,“可為此賠上一個平大夫,未免太……不值。”


    須知,平大夫並非隻是醫術過人的女大夫。


    她與衛子淩乃至交好友,越崇武又敬她如長嫂;為了保她,越崇武、衛子淩隱瞞了那麽多,又怎會為了打倒欒國舅就犧牲了她?


    “所以,無雙你是懷疑衛子淩為了他狗屁的大業,選擇犧牲姐姐?”


    “……”


    “不至於吧,我瞧著衛子淩也不是那麽冷血無情的人?”


    “……”


    “啊呸!衛子淩怎麽不冷血、怎麽不無情了?”


    “……”


    “衛子淩明明是這世上最冷血、最無情的!”


    “……”


    “不行!我現在就要去找衛子淩問清楚!”


    成雪融每說一句,喬佚都想答她來著;但想想自己要答的話,又覺得多少算是在幫衛子淩說話,便遲疑了,再三遲疑的結果,就是成雪融激動了,撩著袖子要去找衛子淩問清楚。


    喬佚趕忙攔著她,“江離和衛子淩現下不在府內,你上哪找他去?”


    “……”


    “不管衛子淩如何,起碼有江離在。江離對平大夫十分敬重,他定會盡力保平大夫牢中無恙。”


    “……”


    “至於其他的事,便等江離和衛子淩回府了再問吧。”


    “……”


    也隻能這樣了。


    於是,成雪融被喬佚拉著哄著,又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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