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裏都是幾乎碰著枕頭就能睡的成雪融,這一夜輾轉反側,睡不踏實,喬佚跟著她,也清醒了一夜。


    天亮時,她忽然睜眼,問:“衛子淩回來了嗎?”


    喬佚:“……”


    這一大清早地聽她問別的男人,感覺咋那麽怪呢?


    喬佚頓了頓,答她:“不知道,想必是回來了。”


    “哦,那我這就去找他。”成雪融掀了被子就下地,喬佚認命地跟在後頭。


    .


    衛子淩確實是回來了,正跟越崇武在書房裏呆著。


    成雪融風風火火趕過去、瀟瀟灑灑一出腳、揣在了門板上。


    門沒開,從裏閂著了。


    成雪融倚著喬佚、抬著腳、嗷嗷大叫,“好痛、腳好痛!”


    屋裏人聽到動靜,來開門了,正是衛子淩,成雪融一見衛子淩,放下腳、挺起腰、張嘴就罵:“姓衛的你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衛子淩眉宇間布著重重疲憊,乍然聽成雪融怒罵,一怔,而後黯然、垂眸,淒然、苦笑,“果然,在姑娘心中,在下已如此不堪。”


    “難道不是嗎?”


    “你要還舊主清白、你要複衛氏門楣!你為了拉下欒國舅,你為了拿下皇廷製造局!你!你竟然犧牲姐姐?你竟然叫姐姐去猥褻欒琉兒?衛、子、淩!你知不知道姐姐多信任你?她真真正正、從心底裏當你是朋友,可是你呢?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對得起姐姐嗎你?”


    衛子淩果真按著心口退了兩步,下垂的目光使人看不清他是愧疚還是後悔,屋內越崇武、屋外喬佚,同時趕過來,一個拉開了衛子淩、一個拉開了成雪融。


    “成雪融,你不要血口噴人!”


    “雪兒,你先聽衛子淩解釋。”


    成雪融大手一揮,“解釋什麽?他那張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我才不聽他說!我要見姐姐!”


    “好,那你去見她一麵吧。”說話的,是越崇武,“我來安排。你勸勸她,叫她配合,不要認罪。”


    “……嗯?”


    .


    她似乎冤枉了衛子淩。


    這是成雪融跟著越崇武安排的人去五刑大牢看望清平時,心裏閃過的念頭。


    玷汙一國公主、燒毀一國庫房,清平所犯之罪,就算就地正法也是可以的,因此五刑局的看守極嚴,即便是有監國之權的太子殿下,奔走一夜,也隻是在欒皇後、欒國舅麵前爭取了一個“暫不用刑”的結果而已。


    這還是在欒國舅“口口聲聲持有火藥、聲聲句句火藥被燒、可火藥遇火卻沒爆炸,這到底是欺君還是罔上?”的嫌疑下,才爭取來的結果。


    因此,再一次安排,越崇武隻能安排成雪融一個人,並且是易容做獄卒,以送牢飯的名義來見的。


    成雪融手托著一個破碗、碗裏放了半個饅頭,跟著正牌獄卒大哥走進五刑大牢;拐彎時,那正牌獄卒大哥忽然站定不動了,示意成雪融繼續往裏走。


    成雪融托著破碗繼續往裏走。


    終於,在盡頭一間逼仄牢房裏,見到了手腳都戴著鐐銬的清平。


    應該是這潮濕、陰冷的環境加重了她的腿疾,她背向牢門,正摩挲著自己的腿,從她露出來的半邊側臉看,她情緒算是平靜。


    “姐姐!”成雪融喊。


    清平背影一僵,然後回頭,眼神驚愕,“姑、姑娘?”


    她看著鐵籠外送飯來的獄卒,“姑娘,您怎麽……”


    “好了,廢話不說!姐姐,我時間不多,我來,就是要問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姑娘能來,想必都是聽說了的。沒什麽,就是發生了姑娘所聽說的那些事。”


    “玷汙欒琉兒?還燒了欒琉兒她爹的庫房?”


    “嗯。”


    “姐姐覺得我會信嗎?”


    “姑娘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都傳出去了,這罪我也認。”


    清平話語平靜,神色間隱約有幾分激動、期待。


    她在激動什麽?她在期待什麽?


    這個時候,她不應該擔心、害怕嗎?


    若是不擔心、不害怕,不就應該表現得一臉悲壯嗎?


    “姐姐,你實話跟我說,這一計,是不是衛子淩的手筆?”


    果然,清平遲疑了下,然後點頭。


    “嗬、嗬嗬……”成雪融扯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有憤、有怒,但除了憤怒,她心間還有失望、還有悲涼。


    她和衛子淩相識不久,但從知道他是衛子淩開始,她便覺得和他莫名親近。


    大概,是因為彼此頭上都享有相似的光環,人以群分嘛,聰明人也愛紮堆。


    從她來到北越,所見所知衛子淩所作所為,就沒有不令人驚歎的。


    使苦肉計,從她這兒要了火藥去;眼見著她誆越崇武的事要暴露,隻略施小計,便教欒國舅搶了那批假火藥;既掩飾了她的誆騙,又坑了欒國舅一把。


    他原意是想以此挑起越崇武的怒火,叫越崇武除了欒國舅,結果越崇武不配合;於是,他又利用這批假火藥,毀了欒琉兒的同時,給欒國舅栽了一係列更大的罪名。


    欒國舅在這一次中受創幾分尚不好說,但皇廷製造局,總之他是守不住了。


    而這,已是衛子淩最根本的目的。


    他贏了!


    無情無義、冷血無情的他,贏了!


    成雪融空咽了幾口空氣,咽下鼻尖酸澀、咽下眼眶潮熱。


    “姐姐,你再實話跟我說,衛子淩可有幫你把後路想好了?你如何脫罪、如何脫身?”


    又見清平遲疑了下,然後搖頭。


    “沒有?!”


    成雪融幾乎是連殺了衛子淩的心都有了。


    “姑娘!”清平拽著成雪融激動得都發抖了的手。


    “姑娘,您先別生氣,您聽我說。這一計,確實是子淩想的,但是……我瞞著子淩,改了……”


    “……”成雪融愣了愣,“嗯,什麽意思?”


    “國舅爺想把琉斌公主嫁給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不願意;琉斌公主便決意自己招駙馬,相來相去,相中了嘉世子。”


    成雪融:“誰?”


    “越崇嘉,就是臘祭那日,在獵場裏救了太子殿下的那位,淳親王世子。”


    哦,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差點兒就要代替越崇武行儲君之職,祭天了的那個。


    看來,欒國舅寵著女兒、留著女兒,打的真真是個天大的好主意。


    越崇武不歸國、不當太子,他不說嫁女兒;越崇武歸了國、當了太子,他就說要嫁女兒,還是嫁給太子。


    可越崇武這個太子奇葩得很,一心一意就想著要逃,連下任繼承人都選好了;於是,他風頭一轉,又想把女兒嫁給這下任繼承人了。


    看來,這國舅爺他當得還不夠過癮,他還想當國丈來著!


    “嘉世子不過十六少年,自然看不上年長他許多的琉斌公主。但子淩勸太子殿下,說先叫嘉世子和琉斌公主周旋著。太子殿下一開始也反對,終於,前幾日才肯了。所以,嘉世子就在昨夜,把琉斌公主周旋到皇廷製造局的庫房裏去了。但實際,昨夜嘉世子是在宮裏陪著陛下說話解悶的,子淩早安排好了人等在庫房。我、是我把那個人迷暈了,自己去了庫房,子淩他不知道。”


    成雪融靜靜地聽清平說完,憤消、怒散,心頭漫上竊喜、暖意。


    衛子淩算計她的,她可以原諒;畢竟,除了對自己狠,他誰也沒有傷害,可若這次真是衛子淩犧牲了清平,她絕無可能原諒。


    幸好,衛子淩他並沒有。


    “那麽,姐姐你為什麽這麽做?你不知道嗎,你這樣會害死你自己的?”


    “我知道,我犯的是死罪。”


    成雪融想起她來之前,越崇武交代的話,便問:“姐姐你認罪了?”


    “認罪了。”


    “不能認罪!”


    成雪融覺得頭痛死了。


    這北越的人都怎麽了,太子不想當皇帝,大夫上趕著要送死。


    “為什麽?姐姐,你聽聽太子的勸行不行?不能認罪!你配合一下,太子會救你的!”


    清平看著成雪融搖頭,眼神堅定,“姑娘,不是您說的嗎,不要臉乃是優點。”


    成雪融雙手叉腰便說:“狗屁!本姑娘什麽時候說過這種歪理?”說完了,想一想,好像真說過來著,氣勢弱了,雙手放了下去。


    所以,當時清平她忽然恍恍惚惚不對勁,就是為今時今日自找死埋下了伏筆?


    “姐姐啊,你怎麽能信呢,我那時候就是說著好玩的呀!”


    “不,姑娘!我覺得您說得很有道理!”


    “什麽道理?你說說,什麽道理?”


    她必須先弄明白了,清平這麽不要臉到底是為了什麽,才好對症下藥勸清平。


    隻見清平神情恍惚,緩緩開口,“姑娘問我說,要臉還是要人。我後來想了很久,這些年我活著比死了還難過,還要臉做什麽?今天這事關乎一國公主清譽,必定漂洋過海、傳得人盡皆知。他無論在哪,一定會聽到!他隻要聽到了,一定能猜到是我!他隻要知道是我……哪怕他心裏再沒有我,可此時此刻我快要死了,他起碼顧念舊情,回來見我一麵吧?”


    “姑娘!”清平早已淚流滿麵,這會兒就用一雙滿盈淚水與期待的眼看著成雪融,“姑娘,我隻想見他一麵!他回來、心裏還有我,那我就再詐死一次、從此天涯海角隨他去!什麽國醫所、太平診所,什麽平大夫、邛大夫,我都不要!”


    “他心裏要沒有我……既然他心裏沒有我,我還活著做什麽?就此認罪,被殺也罷……”


    成雪融震驚得睜大了眼,“他……你說的他,是誰?”


    清平忽然跪向成雪融,深深一拜,帶得手腳上的鐐銬叮當作響。


    “姑娘,當年若不是您與公子贈藥贈粥,前太子或許早便死了。您與公子對前太子有救命大恩,我華清平當做牛做馬、以報萬一。我原本也不明白為什麽子淩他非要瞞著您那許多事。但這段時間我與您相處,蒙您帶我義診、出診,聽您說那些激動人心的話語。我才了解到,原來您是這樣一個心懷天下、悲憫蒼生的博愛之人。我想,子淩或是不願您在剩餘不多的時間裏再為前太子之事操心,因此才瞞了您。但今日您來看我了,還問了我這句話,我自然不能再瞞您了。姑娘冰雪聰明,想必姑娘也猜到了,我口中所說的‘他’,便是我國前任太子,蒙受著烏頭案的冤屈遠走他鄉,六年來不知所蹤的前太子,越崇文是也。”


    是,成雪融猜到了。


    從聽清平恍恍惚惚說著“要人不要臉”的歪理時,她就猜到了。


    她一直就堅持認為清平認識越崇文、並且對越崇文有非同一般的感情;但她以為隻是跟衛子淩一樣的忠君之情、不平之情,怎麽也沒往男女之情上邊去想。


    主要是,越崇文曾動過求娶她的念頭,這個認知誤導了她!


    一個能為了壯大自己而犧牲婚姻的人,怎麽可能擁有刻骨銘心的感情?


    可反過來說,越崇文與清平之間擁有這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那越崇文真還是衛子淩口中那個為了壯大自己、甘願犧牲婚姻的人嗎?


    成雪融閉眼扶額。


    她覺得有些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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