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0月21日


    我早上醒來,發現我床邊的炕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麵。


    是碗長壽麵,因為麵很長,我忍不住馬上夾了一口卻怎麽也吸不完,還有油菜和煎蛋。


    看起來像是生日的陣仗。


    邊上一張白色紙上寫著一行小字,“就今天吧,生日快樂。”


    誰說醫生的字醜的,反正我是沒見過其他醫生的字,我們許醫生是貨真價實的字如其人,俊秀而又剛直。


    生日,今天嗎?


    我欣慰地笑了笑,沒想到我隨口的一句話他這麽上心。


    昨晚,燈熄了幾分鍾裏,我們看著窗外,正有人放著煙花,這時候人們最喜愛的熱鬧不過是黑夜裏劃破長空的一道道色彩和聲響。


    紅色黃色綠色的光在漫漫黑夜裏緩緩綻放,延伸,似乎無盡也無窮,這麽一瞬間你可以忘記身上背著的疼痛,忘記你曾是孤身一人,忘記你會麵對到的煩惱,你的厭惡,你的傷悲。


    幾乎所有的工作者包括病人們,都守在各自的窗前,看著那一點點延伸開來的色彩,心情也跟著燦爛起來。


    “什麽事呢?什麽事值得這麽放煙火。”一點一點的微光底下有小小的聲音不知從何傳來。


    “生日吧,可能。”有人說。


    “不會太鋪張浪費了嗎?”那人又說,“這得多花錢啊,一會兒就都沒有了,什麽都沒剩下。”


    “有的人是不在意這麽點錢的,我們拿來救命的,他們就是放放而已,幾秒鍾的事。”那人有些輕笑。


    我看見許醫生似乎有所思地低下了頭,不久,他抬頭問,“什麽時候,你生日?”


    “我不知道。”我平淡地說,“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有意識就在這個醫院裏了,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是我自己報的。”我想轉移著悲傷的氛圍,“欸,我還比你早來這醫院呢,我算是元老。”


    許醫生也笑了,“你比誰都早來,也常在。”


    如果有分角色卡,我應該是守墓人的角色,像個老者,不過我真的不老,年輕得很呢。


    “想過嗎?”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


    “什麽?生日嗎?”我有些開玩笑起來,“你要給我放煙火啊?”


    “燒錢嘛,那不是。”他也有些玩笑。


    “沒想到我們許醫生這麽現實,一點兒都不浪漫。”我笑著搖搖頭。


    “有這點錢做點什麽不好,有錢的人多的是,煙火這種東西誰放不都一樣,反正能看到就好了。”許醫生一本正經地說。


    倒是很有道理,我竟然想不出什麽來反駁。隻有笑笑。


    “生日,有什麽好過的呀,人生都這麽困難了,能有平靜的日子就該知足了還想什麽享受和慶祝啊。”我有些黯淡的言論。


    許醫生突然激動起來,“可,不就是因為有了這些特別的,向往的時候才在每一個想要放棄的平凡日子裏堅持下來的嗎?”他又說,“如果連一天期盼都沒有的話,那麽絕望的最後還能否想到什麽值得留戀的呢?”


    “人們不是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有一個個慶祝的日子,一天天想要的期盼,像是春節,每個人都在最後的最後,不管在外麵經曆了什麽苦楚和困難,隻要那一天,那一天拚了命地也想要回家見到思念的人啊!”許醫生突然感傷地說著。


    我聽得更是傷感,偏偏我沒有思念的人呢。


    偏偏,我沒有呢。


    從前,我不知道我一直這麽賴活著幹什麽,就是覺得身體哪哪都疼,疼的時候盡全力地忍著,再忍忍,忍過了就覺得我該好好珍惜不疼的時候,因為不疼的時候好舒服,就是靜靜地躺著,曬著太陽,吹著風,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我從沒想過除此之外我還要有什麽期盼,那是健康人的詬病,奢望吧,對於我來說。


    人們總是不知道滿足的,可我知道,簡單愜意就好了,我不能想要的太多,否則失去的時候我會十分痛苦的。


    我多想跟他說說我的想法,可是,算了吧,他不會明白的,他也不會止步於我這沒有追求的日子的。


    這時候我感到我們的一點差距,就是他希望我更多的想法,能有更多的愛好和寄托。


    可是他不明白,我連活著一天都是奢望了,還要那些做什麽。


    我吃著這麵,努力地忍著眼淚。


    我不想自己從前的想法有什麽改變,當我沉浸在這原本不屬於我的多餘的幸福裏,有一天它從我生命再抽離出去的時候,我該會有多不舍。


    我想平靜自己的內心,沒有想法地吃完這碗麵而已,不要期待,明年,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明年吧。


    吃完的我洗了碗,躺在床上,我果然還是有想法了,有期盼了,我努力遏製自己這些想法再度蔓延。


    我越來越過分了,我想,我想有個家了,有個成天陪在身邊的人,說說話,吃吃飯都不是一個人,平靜地偶爾過過生日,做個麵,加個蛋。


    如果有個孩子,在那兒牙牙學語,在那兒蹣跚走路,在那兒笑著哭著鬧著。


    我可以抱著感受他的溫度,親親他的臉頰,抹掉他的眼淚,輕聲地說句,“我愛你。”


    ……


    我竟然流淚了,這不爭氣的淚腺,我怎麽就沒拿它賣給醫院呢。


    我知道那是癡心妄想,但就隻是想想也能讓我這麽動情。


    就連我都是這樣,那誰不希望有個家呢。


    我突然想起護士長,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想到她,可是,盡管是這樣,我還是很難想象我和她過日子的樣子啊。


    算了,以後再說吧。


    然而我又有什麽資格說以後呢。


    偶爾,我也會想想許醫生的以後,替他想想,我就覺得很美好了,那些我希望的,我可能做不到的,感受不了的美好情感,體驗不到的美麗人生,希望,希望他能夠過上。


    一生一世一雙人,或許還有一貓一狗,青青的草地白色的籬笆,幾個孩子,偶爾玩鬧,有時情深。朝朝暮暮都在歡笑裏,平平淡淡盡是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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