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田靜修了半個時辰。鍾以士見他總是不收功,以為不想和自己說話,忍不住道:“二爺,以士知道您心裏堵著呢,弟子們不叫您省心,三爺又故意氣您。可是主持這麽大的局麵,本就不是省心的事,若事事生氣,還怎麽活得下去。凡事往開處想,別總把事情壓在心上,您要學學那何少白,看他年紀輕輕的,什麽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謝玉田三吐三納,收氣入腔,偃了功,道:“在少林寺裏幾個月,便學會了渡人。”


    鍾以士不好意思地笑了。


    “以士,你和我說實話,那三人全是仉雲燕殺的嗎?”


    “是。”


    “他能殺得了三個人?孫興勃會找武功平平的人守護遇空寺?”


    “我原本也不信,可是世間就有這樣的奇事,那三人不僅功夫不濟,而且,而且異想天開。”


    鍾以士不敢告訴謝玉田,還有兩個是憨傻之人。


    “仉雲燕是用毒針暗算的吧。”


    鍾以士點點頭,道:“他們不死在仉雲燕手上,早晚也會為武行裏的人所殺。那個石窟裏關的人,大多都是被冤枉的,連洪洞縣的那個乞丐也被捉了進去。孫興勃等人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境地,如何能不引火燒身。”


    “僅憑他用毒這一條,我便不能容他。”


    “以士也曾用過毒。”


    蒙汗藥迷魂藥鏢行裏是允許用的,防身之用,並非是為取人性命。鍾以士極力為仉雲燕開脫,讓謝玉田很受感動。


    “那一百多人是被你們放走了麽?”謝玉田的聲音緩和了許多。


    “是,很多人都已被折磨得神智失常,我請丐幫的趙凳帶走一些,還有一些自回家去了。”


    “仉雲燕若不殺人,你們便做了一件完美無缺的義事!”


    “我的二爺,世間哪有完美無缺的事情。再者說,‘歸正道人’已走火入魔,他若不死,‘孟子學堂’必會繼續辦下去,以後怕是更不好收拾。”


    “他們害人害己,隻是可惜雲燕那孩子啦。”


    “二爺真要雲燕死麽?”


    “你說此事該如何了結?”


    “給他留條活路吧,讓他從此在武行裏隱身,隻當您從未有過這個弟子。”


    謝玉田歎了口氣,“夜裏你便送他走,走得越遠越好,不許他再踏上台兒莊半步。”


    說完,謝玉田起身去書桌抽屜裏摸出兩個元寶,向著鍾以士遞過去。


    鍾以士伸手去接,碰到他的手,被他一把捉住。


    “二爺……”


    鍾以士芳心亂跳,羞紅了臉,手卻不舍得抽出來。


    謝玉田將元寶塞在鍾以士手心裏,手向空中抓了一抓。鍾以士這才有所醒悟,驚到:“二爺,您的眼睛怎麽啦?”


    “我瞎了。”謝玉田摸索著回到椅子裏,“不要告訴你大姐,許是歇息一晚就好了。”


    “怎能不告訴她?有病就得早治,您等著,我去請大爺二爺。”


    “不許叫他們,不許叫他們!”謝玉田急起來。


    鍾以士怕耽誤了他的病情,出門便去請玉和玉春。玉春還在和二哥嘔氣,聽說二哥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賭氣道:“他活該,不識好歹要眼睛也沒用。”


    惱他歸惱他,還是趕緊過來探視。


    到了晚間,鍾以士將仉雲燕叫到關帝廟裏。廟裏空無一人,隻有院中銀杏樹上的老鴉,“撲棱”著翅膀飛起落下的聲音。


    “鍾姑姑,怎麽將我叫到這裏?”


    “你要馬上離開台兒莊,這是兩個元寶,你帶上。”


    “我不走,我能去哪裏?”


    “不走就得死,你想死嗎?”


    “死就死——”


    “別強了,身負三條人命,孫興勃不會放過你的,他若報官,連同你師父,連同鏢局和你那些師兄弟都得受牽連。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要為鏢局三百多弟兄著想。”


    “一人做事一人當,到時我仉雲燕全認下罪過,怎會牽連他們。”


    “你還是太年輕,你以為孫興勃是衝著你嗎?他是要找你師父的麻煩,你走了他便沒有把柄。”


    仉雲燕沉默不語,良久才淒淒地道:“師父是要將我逐出師門嗎?我能去哪裏呢?”


    “有個去處,你掂量一下可不可行——”


    “姑姑請講。”


    “去洪洞縣找趙凳,暫且在丐幫棲身,等風頭過去,慢慢再議回鏢局的事。”


    “讓我去做乞丐!”


    仉雲燕揮拳衝著銀杏樹打過去。那株銀杏總有八百年的歲數,樹幹有懷抱那麽粗,拳頭打上去,連聲響都沒有,卻疼得仉雲燕呲牙咧嘴。


    他正值年輕氣盛,每日華服盛裝,眼裏全是花團錦簇,要他去乞丐堆裏廝混,自是千般不肯。


    “我便是死在台兒莊,也不會去做乞丐。”


    “死是容易的,要活著便須如此艱難。韓信都能受得胯下之辱,做個乞丐又有何難,若你覺得難堪,我陪你去如何?”鍾以士道。


    “姑姑肯入丐幫?行不通,師父會更加恨我。”


    “二爺為你的事,急火攻心,突然雙目失明……唉,做一家之主的難處幾人能知道。”


    “什麽?師父雙目失明?怎麽會,姑姑騙我的吧?”


    “就當是騙你吧。”鍾以士歎了口氣,想到謝玉田的困境,一時感同身受,不禁落下淚來。


    “我要去探望師父——”仉雲燕說著便向廟外走。


    鍾以士攔住他,“他房中人來人往,你去了不方便。別讓他作難了。”


    仉雲燕大哭起來,“我害了師父……”


    鍾以士想,他狠是狠了些,總算還有些良心,最怕的是他心入魔域,是非不清。


    其實鍾以士已為他想好兩個去處,還有一處便是何少白那裏可去。但在她心裏,更願意讓他去丐幫裏磨煉一番,嚐嚐人間辛苦,或許能收斂戾氣,懂得愛惜他人的生命。


    仉雲燕一哭,鍾以士的心便軟了。猶豫道:“還有一處,你願意去麽?”


    “何處?”


    “我有個師兄,在兩江總督府當差,你可以去投他,隻是你的性子要收一收,遇事不可衝動,免得給我那個師兄惹麻煩。”


    仉雲燕刹那間便懂了鍾以士的心思,道:“姑姑放心,雲燕去那裏隻做個侍童,再不動刀槍。”


    鍾以士將準備好的書信和銀兩交給仉雲燕,陪他出台兒莊南門,寶龍牽了馬已等在城門外。


    仉雲燕向北跪倒,磕了三個響頭,拜別師父,上馬將行,卻又期期艾艾有話要說。


    鍾以士道:“擱在肚子裏吧,你們注定有緣無分。”


    這是徹底斷了他最後一絲念想。


    仉雲燕向著鍾以士道一聲謝,奔著向南的官道揚長而去。


    寶龍看著他的背影,問:“姑姑,您講什麽有緣無分?雲燕師兄莫非有相好的了啦?”


    鍾以士笑:“你也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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