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連裏是人人盡力幹活兒,盡量吃飯——也算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吧?當然這隻是片麵之談,因為各人還領取不同等級的工資呢。我吃飯少,力氣小,幹的活兒很輕,而工資卻又極高,可說是占盡了“社會主義優越性”的便宜,而使國家吃虧不小。我自覺受之有愧,可是誰也不認真理會我的歉意。我就安安分分在幹校學種菜。


    新辟一個菜園有許多工程。第一項是建造廁所。我們指望招徠過客為我們積肥,所以地點選在沿北麵大道的邊上。五根木棍——四角各豎一根,有一邊加豎一棍開個門;編上秫秸的牆,就圍成一個廁所。裏麵埋一口缸漚尿肥;再挖兩個淺淺的坑,放幾塊站腳的磚,


    廁所就完工了。可是還欠個門簾。阿香和我商量,要編個幹幹淨淨的簾子。我們把秫秸剝去外皮,剝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繩細細致致編成一個很漂亮的門簾;我們非常得意,掛在廁所門口,覺得這廁所也不同尋常。誰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門簾不知去向,積的糞肥也給過路人打掃一空。從此,我和阿香隻好互充門簾。


    菜園沒有關欄。我們菜地的西、南和西南隅有三個菜園,都屬於學部的幹校。有一個菜園的廁所最講究,類便流入廁所以外的池子裏去,廁內的坑都用磚砌成。可是他們積的肥大量被偷,據說幹校的糞,肥效特高。


    我們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淺坑漚綠肥。大家分頭割了許多草,漚在坑裏,可是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漚的青草都不翼而飛,大概是給拿去喂牛了。在當地,草也是希罕物品,幹草都連根鏟下充燃料。


    早先下放的連,菜地上都已蓋上三間、五間房子。我們倉促間隻在井台西北搭了一個窩棚。豎起木架,北麵築一堵“幹打壘”的泥牆,另外三麵的牆用秫秸編成。棚頂也用秫秸,上蓋油氈,下遮塑料布。菜園西北有個磚窯是屬於學部幹校的,窯下散落著許多碎磚。我們揀了兩車來鋪在窩棚的地下,棚裏就不致太潮濕;這裏麵還要住人呢。窩棚朝南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還配上鎖。菜園的班長、一位在菜園班裏的詩人、還有“小牛”——三人就住在這個窩棚裏,順帶看園。我們大家也有了個地方可以歇歇腳。菜畦裏先後都下了種。大部分是白菜和蘿卜;此外,還有青菜、韭菜、雪裏紅、萵筍、胡蘿卜、香菜、蒜苗等。可是各連建造的房子——除了最早下放的幾連——都聚在幹校的“中心點”上,離這個菜園稍遠。我們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塊菜地,壯勞力都到那邊去整地挖溝。舊菜園裏的莊稼不能沒人照看,就叫阿香和我留守。


    我們把不包心的白菜一葉葉順序包上,用藤纏住,居然有一部分也長成包心的白菜,隻是包得不緊密。阿香能挑兩桶半滿的尿,我就一杯杯舀來澆灌。我們偏愛幾個“象牙蘿卜”或“太湖蘿卜”——就是長的白蘿卜。地麵上露出的一寸多,足有小飯碗那多頂。我們私下說:“咱們且培養尖子!”所以把班長吩咐我們撒在胡蘿卜地裏的草木灰,全用來肥我們的寶貝。真是寶貝!到收獲的時候,我滿以為泥下該有一尺多長呢,至少也該有大半截。我使足勁兒去拔,用力過猛,撲通跌坐地下,原來泥裏隻有幾莖須須。從來沒見過這麽扁的“長”蘿卜!有幾個紅蘿卜還像樣,一般隻有鴨兒梨大小。天氣漸轉寒冷,蹲在畦邊鬆土拔草,北風直灌入背心。我們回連吃晚飯,往往天都黑了。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連搬到“中心點”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幹活兒。住窩棚的三人晚上還回舊菜園睡覺,白天隻我一人在那兒看守。


    班長派我看菜園是照顧我,因為默存的宿舍就在磚窯以北不遠,隻不過十多分鍾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還要還。同夥都笑嘻嘻地看我興衝衝走去走回,借了又還。默存看守工具隻管登記,巡夜也和別人輪值,他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到村上郵電所去領取報紙、信件、包裹等回連分發。郵電所在我們菜園的東南。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我們大夥兒就停工歡迎。可是他不敢耽擱時間,也不願常來打攪。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園的時候,阿香會忽然推我說:“瞧!瞧!誰來了!”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正迎著我們的菜地走來。我們三人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問答幾句。我一人守園的時候,發現小溪幹涸,可一躍而過;默存可由我們的菜地過溪往郵電所去,不必繞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裏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默存後來發現,他壓根兒不用跳過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橋通往東岸。每天午後,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一腳低從磚窯北麵跑來。有時風和日麗,我們就在窩棚南麵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曬曬太陽。有時他來晚了,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他三言兩語、斷斷續續、想到就寫的信,可以親自撂給我。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陪他走到溪邊,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裏,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他從郵電所回來就急要回連分發信件和報紙,不肯再過溪看我。不過我老遠就能看見他迎麵而來;如果忘了什麽話,等他回來可隔溪再說兩句。


    在我,這個菜園是中心點。菜園的西南有個大土墩,幹校的人稱為“威虎山”,和菜園西北的磚窯遙遙相對。磚窯以北不遠就是默存的宿舍。“威虎山”以西遠去,是幹校的“中心點”——我們那連的宿舍在“中心點”東頭。“威虎山”坡下是幹校某連的食堂,我的午飯和晚飯都到那裏去買。西鄰的菜園有房子,我常去討開水喝。南鄰的窩棚裏生著火爐,我也曾去討過開水。因為我隻用三塊磚搭個土灶,揀些秫秸燒水;有時風大,點不著火。南去是默存每日領取報紙信件的郵電所。溪以東田野連綿,一望平疇,天邊幾簇綠樹是附近的村落;我曾寄居的楊村還在樹叢以東。我以菜園為中心的日常活動,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園裏,圍繞著四周各點吐絲結網;網裏常會留住些瑣細的見聞、飄忽的隨感。


    我每天清早吃罷早點,一人往菜園去,半路上常會碰到住窩棚的三人到“中心點”去吃早飯。我到了菜園,先從窩棚木門旁的秫秸裏摸得鑰匙,進門放下隨身攜帶的飯碗之類,就鎖上門,到菜地巡視。胡蘿卜地在東邊遠處,泥硬土瘠,出產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給人拔去;拔得匆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我挖出來戽些井水洗淨,留以解渴。鄰近北邊大道的白菜,一旦捏來菜心已長瓷實,就給人斫去,留下一個個斫痕猶新的菜根。一次我發現三四棵長足的大白菜根已斫斷,未及拿走,還端端正正站在畦裏。我們隻好不等白菜全部長足,搶先收割。一次我剛繞到窩棚後麵,發現三個女人正在拔我們的青菜,她們站起身就跑,不料我追得快,就一麵跑一麵把青菜拋擲地下。她們籃子裏沒有贓,不怕我追上。其實,追隻是我的職責,我倒但願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我拾了什麽用也沒有。


    她們不過是偶然路過。一般出來揀野菜、拾柴草的,往往十來個人一群,都是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男女孩子,由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或四五十歲的老大娘帶領著從村裏出來。他們穿的是五顏六色的破衣裳,一手挎著個籃子,一手拿一把小刀或小鏟子。每到一處。就分散為三人一夥、兩人一夥,以揀野菜為名,到處遊弋,見到可揀的就收在籃裏。他們在樹苗林裏斫下樹枝,並不馬上就揀;揀了也並不留在籃裏,隻分批藏在道旁溝邊,結紮成一捆一捆。午飯前或晚飯前回家的時候,這隊人背上都馱著大捆柴草,籃子裏也各有所獲。有些大膽的小夥子竟拔了樹苗,捆紮了拋在溪裏,午飯或晚飯前挑著回家。


    我們窩棚四周散亂的秫秸早被他們收拾幹淨,廁所的五根木柱逐漸偷剩兩根,後來連一根都不剩了。廁所圍牆的秫秸也越拔越稀,漸及窩棚的秫秸。我總要等背著大捆柴草的一隊隊都走遠了,才敢到“威虎山”坡的食堂去買飯。


    一次我們南鄰的菜地上收割白菜。他們人手多,勞力強,幹事又快又利索,和我們菜園班大不相同。我們班裏老弱居多;我們所呀,拔呀,搬成一堆堆過磅呀,登記呀,裝上車呀,送往“中心點”的廚房呀……大家忙了一天,菜畦裏還留下滿地的老菜幫子。他們那邊不到日落,白菜收割完畢,菜地打掃得幹幹淨淨。有一位老大娘帶著女兒坐在我們窩棚前麵,等著揀菜幫子。那小姑娘不時的跑去看,又回來報告收割的進程。最後老大娘站起身說:“去吧!”


    小姑娘說:“都掃淨了。”


    她們的話,說快了我聽不大懂,隻聽得連說幾遍“喂豬”。那老大娘憤然說:“地主都讓揀!”


    我就問,那些幹老的菜幫子揀來怎麽吃。


    小姑娘說:“先煮一鍋水,揉碎了菜葉撒下,把麵糊倒下去,一攪,可好吃哩!”


    我見過他們的“饃”是紅棕色的,麵糊也是紅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麵糊是何滋味。我們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蘿卜雖然沒什麽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卻是我們應該體驗而沒有體驗到的。


    我們種的疙瘩菜沒有收成;大的像桃兒,小的隻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在挑選,準備把大的送交廚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著看,問我怎麽吃。我告訴她:醃也行,煮也行。我說:“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她大喜,連說“好!大的給你,小的給我。”可是她手下卻快,盡把大的往自己籃裏揀。我不和她爭。隻等她揀完,從她籃裏揀回一堆大的,換給她兩把小的。她也不抗議,很滿意地回去了。我卻心上抱歉,因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們廚房裏後來也沒有用。但我當時不敢隨便送人,也不能開這個例。我在菜園裏拔草間苗,村裏的小姑娘跑來閑看。我學著她們的鄉音,可以和她們攀話。我把細小的綠苗送給她們,她們就幫我拔草。她們稱男人為“大男人”;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終身。這小姑娘告訴我那小姑娘已有婆家;那小姑娘一麵害羞抵賴,一麵說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們都不識字。我寄居的老鄉家比較是富裕的,兩個十歲上下的兒子不用看牛賺錢,都上學;可是他們十七八歲的姊姊卻不識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和鄰村一位年貌相當的解放軍戰士訂婚。兩人從未見過麵。那位解放軍給未婚妻寫了一封信,並寄了照片。他小學程度,相貌是渾樸的莊稼人。姑娘的父母因為和我同姓,稱我為“俺大姑”;他們請我代筆回信。我舉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後來還是同屋你一句、我一句拚湊了一封信。那位解放軍連姑娘的照片都沒見過。


    村裏十五六歲的大小子,不知怎麽回事,好像成天都閑來無事的,背著個大筐,見什麽,拾什麽。有時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樹拔下,大夥兒用樹幹在地上拍打,“哈!哈!哈!”粗聲訇喝著圍獵野兔。有一次,三四個小夥子闖到菜地裏來大吵大叫,我連忙趕去,他們說萊畦裏有“貓”。“貓”就是兔子。我說:這裏沒有貓。躲在菜葉底下的那頭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竄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幾條狗在獵人指使下分頭追趕,兔子幾回轉折,給三四條


    狗團團圍住。隻見它縱身一躍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給狗咬住。在它縱身一躍的時候,我代它心膽俱碎。從此我聽到“哈!哈!哈!”粗啞的訇喝聲,再也沒有好奇心去觀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點左右,忽有人來,指著菜園以外東南隅兩個墳墩,問我是否幹校的墳墓。隨學部幹校最初下去的幾個拖拉機手,有一個開拖拉機過橋,翻在河裏淹死了。他們問我那人是否埋在那邊。我說不是;我指向遙遠處,告訴了那個墳墓所在。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幾個人在胡蘿卜地東邊的溪岸上挖土,旁邊歇著一輛大車,車上蓋著葦席。啊!他們是要理死人吧?旁邊站著幾個穿軍裝的,想是軍宣隊。


    我遠遠望著,刨坑的有三四人,動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後來一個個都跳下坑去。忽有一人向我跑來。我以為他是要喝水;他卻是要借一把鐵鍬,他的鐵鍬柄斷了。我進窩棚去拿了一把給他。


    當時沒有一個老鄉在望,隻那幾個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後來,下坑的人隻露出腦袋和肩膀了,坑已夠深。他們就從葦席下抬出一個穿藍色製服的屍體。我心裏震驚,遙看他們把那死人埋了。


    借鐵鍬的人來還我工具的時候,我向他死者是男是女,什麽病死的。他告訴我,他們是某連,死者是自殺的,三十三歲,男。


    冬天日短,他們拉著空車回去的時候。已經暮色蒼茫。荒涼的連片菜地裏闃無一人。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隻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這麽一個新墳。


    第二天我告訴了默存,叫他留心別踩那新墳,因為裏麵沒有棺材,泥下就是身體。他從郵電所回來,那兒消息卻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還知道死者有妻有子;那天有好幾件行李奇回死者的家鄉。


    不久後下了一場大雪。我隻愁雪後地塌墳裂,屍體給野狗拖出來。地果然塌下些,墳卻沒有裂開。


    整個冬天,我一人獨守菜園。早上太陽剛出,東邊半天雲彩絢爛。遠遠近近的村子裏,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裏人,穿著五顏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結隊出來,到我們菜園鄰近分散成兩人一夥、三人一夥,消失各處。等夕陽西下,他們或先或後,又成群負載而歸。我買了晚飯回菜園,常站在窩棚門口慢慢地吃。晚霞漸漸暗淡,暮靄沉沉,野曠天低,菜地一片昏暗,遠近不見一人,也不見一點燈光。我退人窩棚,隻聽得秫秸裏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葉悉悉卒卒地響。我舀些井水洗淨碗匙,就鎖上門回宿舍。


    人人都忙著幹活兒,唯我獨閑;閑得慚愧,也閑得無可奈何。我雖然沒有十八般武藝,也大有魯智深在五台山禪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和同屋夥伴不在一處勞動,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村。我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我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隻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裏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隻有我一個床位,隻有帳子裏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裏,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過了年,清明那天,學部的幹校遷往明港。動身前,我們菜園班全夥都回到舊菜園來,拆除所有的建築。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臨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聊當告別。隻見窩棚沒了,井台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隻乘了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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