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菜園班的那位詩人從磚窯裏抱回一頭小黃狗。詩人姓區。偶有人把姓氏的“區”讀如“趨”,阿香就為小狗命名“小趨”。詩人的報複很妙:他不為小狗命名“小香”,卻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阿趨”。可是“小趨”叫來比“阿趨”順口,就叫開了。好在菜園以外的人,並不知道“小趨”原是“小區”。


    我們把剩餘的破磚,靠窩棚南邊給“小趨”搭了一個小窩,墊的是秫秸;這個窩又冷又硬。菜地裏縱橫都是水渠,小趨初來就掉入水渠。天氣還暖的時候,我曾一足落水,濕鞋濕襪渥了一天,怪不好受的;瞧小趨滾了一身泥漿,凍得索索發抖,很可憐它。如果窩棚四圍滿地的積秸是稻草,就可以抓一把為它抹拭一下。秫秸卻太硬,不中用。我們隻好把它趕到太陽裏去曬。太陽隻是“淡水太陽”,沒有多大暖氣,卻帶著涼颼颼的風。


    小趨雖是河南窮鄉僻壤的小狗,在它媽媽身邊,總有點母奶可吃。我們卻沒東西喂它,隻好從廚房裏拿些白薯頭頭和零碎的幹饅頭泡軟了喂。我們茶園班裏有一位十分“正確”的老先生。他看見用白麵饅頭(雖然是零星殘塊)喂狗,疾言厲色把班長訓了一頓:“瞧瞧老鄉吃的是什麽?你們拿白麵喂狗!”我們人人抱愧,從此隻敢把自己嘴邊省下的白薯零塊來喂小趨。其實,饅頭也罷,白薯也罷,都不是狗的糧食。所以小趨又瘦又弱,老也長不大。


    一次阿香滿麵扭怩,悄悄在我耳邊說:“告訴你一件事”;說完又怪不好意思地笑個不了。然後她告訴我:“小趨——你知道嗎?——在廁所裏——偷——偷糞吃!!”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瞧你這副神氣,我還以為是你在那裏偷吃呢!”


    阿香很耽心:“吃慣了,怎麽辦?髒死了!”


    我說,村子裏的狗,哪一隻不吃屎!我女兒初下鄉,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屎在坑席上;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紙去擦。大娘跑來嗔她糟塌了手紙——也糟塌了糞。大娘“嗚——嚕嚕嚕嚕嚕”一聲喊,就跑來一隻狗,上炕一陣了舔吃,把炕席連娃娃的屁股都舔得幹幹淨淨,不用洗也不用擦。她每天早晨,聽到東鄰西舍“嗚——嚕嚕嚕嚕嚕”呼狗的聲音,就知道各家娃娃在喂狗呢。


    我下了鄉才知道為什麽豬是不潔的動物;因為豬和狗有同嗜。不過豬不如狗有禮讓,隻顧貪嘴,全不識趣,會把蹲著的人撞倒。狗隻遠遠坐在一旁等待,到了時候,才搖搖尾巴過去享受。我們住在村裏,和村裏的狗不僅成了相識,對它們還有養育之恩呢。


    假如豬狗是不潔的動物,蔬菜是清潔的植物嗎?蔬菜是吃了什麽長大的?素食的先生們大概沒有理會。


    我告訴阿香,我們對“屢誡不改”和“本性難移”的人有兩句老話。一是:“你能改啊,狗也不吃屎了。”一是:“你簡直是狗對糞缸發誓!”小趨不是洋狗,沒吃過西洋製造的罐頭狗食。它也不如其它各連養的狗;據說他們廚房裏的剩食可以喂狗,所以他們的狗養得膘肥毛潤。我們廚房的剩食隻許喂豬,因為豬是生產的一部分。小趨偷食,隻不過是解決自己的活命問題罷了。


    默存每到我們的菜園來,總拿些帶毛的硬肉皮或帶筋的骨頭來喂小趨。小趨一見他就蹦跳歡迎。一次,默存帶來兩個臭蛋——不知誰扔掉的。他對著小趨“啪”一扔,小趨連吃帶舔,蛋殼也一屑不剩。我獨自一人看園的時候,小趨總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遠遠看見默存從磚窯北麵跑來,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拚命搖尾巴呀,還不足以表達它的歡忻,特又饒上個打滾兒;一打完一滾,又起來搖尾蹦跳,然後又就地打個滾兒。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這麽熱烈的歡迎。他簡直無法向前邁步,得我喊著小起讓開路,我們三個才一同來到菜地。


    我有一位同事常對我講他的寶貝孫子。據說他那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歡呼跳躍之餘,竟倒地打了個滾兒。他講完笑個不了。我也覺得孩子可愛,隻是不敢把他的孫子和小趨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都有相似處?


    小趨見了熟人就跟隨不舍。我們的連搬往“中心點”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連吃飯,小趨就要跟。那時候它還隻是一隻娃娃狗,相當於學步的孩子,走路滾呀滾的動人憐愛。我們怕它走累了,不讓它跟,總把它塞進狗窩,用磚堵上。一次晚上我們回連,已經走到半路,忽發現小趨偷偷兒跟在後麵,原來它已破窩而出。那天是雨後,路上很不好走。我們嗬罵,它也不理。它滾呀滾地直跟到我們廚房兼食堂的席棚裏。人家都愛而憐之,各從口邊省下東西來喂它。小趨飽吃了一餐,跟著菜園班長回菜地。那是它第一次出遠門。


    我獨守菜園的時候,起初是到默存那裏去吃飯。狗窩關不住小趨,我得把它鎖在窩棚裏。一次我已經走過磚窯,回頭忽見小趨偷偷兒遠遠地跟著我呢。它顯然是從窩棚的秫秸牆裏鑽了出來。我嗬止它,它就站住不動。可是我剛到默存的宿舍,它跟腳也來了;一見默存,快活得大蹦大跳。同屋的人都喜愛娃娃狗,爭把自己的飯食喂它。小趨又飽餐了一頓。


    小趨先不過是歡迎默存到菜園來,以後就跟隨不舍,但它隻跟到溪邊就回來。有一次默存走到老遠,發現小趨還跟在後麵。他怕走累了小狗,捉住它送回菜園,叫我緊緊按住,自己趕忙逃跑。誰知那天他領了郵件回去,小趨已在他宿舍門外等候,跳躍著嗚嗚歡迎。它迎到了默存,又回菜園來陪我。


    我們全連遷往“中心點”以後,小趨還靠我們班長從食堂拿回的一點剩食過日子,很不方便。所以過了一段時候,小趨也搬到“中心點”去了。它近著廚房,總有些剩餘的東西可吃;不過它就和舊菜地失去了聯係。我每天回宿舍晚,也不知它的窩在哪裏。連裏有許多人愛狗;但也有人以為狗隻是資產階級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趨向來隻是淡淡的,從不愛撫它。小趨不知怎麽早就找到了我住的房門。我晚上回屋,旁人常告訴我:“你們的小趨來找過你幾遍了。”我感它相念,無以為報,常攢些骨頭之類的東西喂它,表示點兒意思。以後我每天早上到菜園去,它就想跟。我喝住它,一次甚至揀起泥塊擲它,它才站住了,隻遠遠望著我。有一天下小雨,我獨坐在窩棚內,忽聽得“嗚”一聲,小趨跳進門來,高興得搖著尾巴叫了幾聲,才傍著我趴下。它找到了由“中心點”到菜園的路!


    我到默存處吃飯,一餐飯再加路上來回。至少要半小時。我怕菜園沒人看守,經常在“威虎山”坡下某連食堂買飯。那兒離菜園隻六、七分鍾的路。小趨來作客,我得招待它吃飯。平時我吃半份飯和菜,那天我買了正常的一份,和小趨分吃。食堂到菜園的路雖不遠,一路的風很冷。兩手捧住飯碗也擋不了寒,飯菜總吹得冰涼,得細嚼緩吞,用嘴裏的暖氣來加溫。小趨哪裏等得及我吃完了再喂它呢,不停的隻顧蹦跳著討吃。我得把飯碗一手高高擎起,舀一匙飯和萊倒在自己嘴裏,再舀一匙倒在紙上,送與小趨;不然它就不客氣要來舔我的碗匙了。我們這樣分享了晚餐,然後我洗淨碗匙,收拾了東西,帶著小趨回“中心點”。


    可是小趨不能保護我,反得我去保護它。因為短短兩三個月內,它已由娃娃狗變成小姑娘狗。“威虎山”上堆藏著木材等東西,養一頭猛狗名“老虎”;還有一頭灰狗也不弱。它們對小趨都有愛慕之意。小趨還小,本能地怕它們。它每次來菜園陪我,歸途就需我嗬護,喝退那兩隻大狗。我們得沿河走好一段路。我走在高高的堤岸上,小趨乖覺地沿河在坡上走,可以藏身。過了橋走到河對岸,小趨才得安寧。


    幸虧我認識那兩條大狗——我蓄意結識了它們。有一次我晚飯吃得太慢了,鎖上窩棚,天色已完全昏黑。我剛走上西邊的大道,忽聽得“嗚——wuwuwuwu……”,隻見麵前一對發亮的眼睛,接著看見一隻大黑狗,拱著腰,仰臉猙獰地對著我。它就是“老虎”,學部幹校最猛的狗。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晚上回村,有時迷失了慣走的路,腳下偶一越趄,村裏的狗立即汪汪亂晚四方竄來;就得站住腳,學著老鄉的聲調喝一聲“狗!”——一據說村裏的狗沒有各別的名字——一它們會慢慢退去。“老虎”不叫一聲直躥前來,確也嚇了我一跳。但我出於習慣,站定了喝一聲“老虎!”它居然沒撲上來,隻“wuwuwuwu……”低吼著在我腳邊嗅個不了,然後才慢慢退走。以後我買飯碰到“老虎”,總叫它一聲,給點兒東西吃。灰狗我忘了它的名字,它和“老虎”是同夥。我見了它們總招呼,並牢記著從小聽到的教導:對狗不能矮了氣勢。我大約沒讓它們看透我多麽軟弱可欺。


    我們遷居“中心點”之後,每晚輪流巡夜。各連方式不同。我們連裏一夜分四群,每班二小時。第一班是十點到十二點,末一班是早上四點到六點;這兩班都是照顧老弱的,因為遲睡或早起,比打斷了睡眠半夜起床好受些。各班都二人同巡,隻第一班單獨一人,據說這段時間比較安全,偷竊最頻繁是在淩晨三、四點左右。單獨一人巡夜,大家不甚踴躍。我願意晚睡,貪圖這一班,也沒人和我爭。我披上又長又大的公家皮大衣,帶個手電,十點熄燈以後,在宿舍四周巡行。巡行的範圍很廣:從北邊的大道繞到幹校放映電影的廣場,沿著新菜園和豬圈再繞回來。熄燈十多分鍾以後,四周就寂無人聲。一個人在黑地裏打轉,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可是我有時不止一人,小趨常會“嗚嗚”兩聲,躥到我腳邊來陪我巡行幾周。


    小趨陪我巡夜,每使我記起清華“三反”時每晚接我回家的小貓“花花兒”。我本來是個膽小鬼;不問有鬼無鬼,反正就是怕鬼。晚上別說黑地裏,便是燈光雪亮的地方,忽然間也會膽怯,不敢從東屋走到西屋。可是“三反”中整個人沏底變了,忽然不再怕什麽鬼。係裏每晚開會到十一二點,我獨自一人從清華的西北角走回東南角的宿舍。路上有幾處我向來特別害怕,白天一人走過,或黃昏時分有人作伴,心上都寒凜凜地。“三反”時我一點不怕了。那時候默存借調在城裏工作,阿圓在城裏上學,住宿在校,家裏的女傭早已入睡,隻花花兒每晚在半路上的樹叢裏等著我回去。它也像小趨那樣輕輕地“嗚”一聲,就躥到我腳邊,兩隻前腳在我腳踝上輕輕一抱——假如我還膽怯,準給它嚇壞——然後往前躥一丈路,又回來迎我,又往前躥,直到回家,才坐在門口仰頭看我掏鑰匙開門。小趨比花花兒馴服,隻緊緊地跟在腳邊。它陪伴著我,我卻在想花花兒和花花兒引起的舊事。自從搬家走失了這隻貓,我們再不肯養貓了。如果記取佛家“不三宿桑下”之戒,也就不該為一隻公家的小狗留情。可是小趨好像認定了我做主人——也許隻是我拋不下它。


    一次,我們連裏有人騎自行車到新蔡。小趨跟著車,直跑到新蔡。那位同誌是愛狗的,特地買了一碗麵請小趨吃;然後把它裝在車兜裏帶回家。可是小趨累壞了,躺下奄奄一息,也不動,也不叫,大家以為它要死了。我從菜園回來,有人對我說:“你們的小趨死了,你去看看它呀。”我跟他跑去,才叫了一聲小趨,它認得聲音,立即跳起來,汪汪地叫,連連搖尾巴。大家放心說:“好了!好了!小趨活了!”小趨不知道居然有那麽多人關心它的死活。


    過年廚房裏買了一隻狗,烹狗肉吃,因為比豬肉便宜。有的老鄉愛狗,舍不得賣給人吃。有的肯賣,卻不忍心打死它。也有的肯親自打死了賣。我們廚房買的是打死了的。據北方人說,煮狗肉要用硬柴火,煮個半爛,蘸蔥泥吃——不知是否魯智深吃的那種?我們廚房裏依阿香的主張,用濃油赤醬,多加蔥薑紅燒。那天我回連吃晚飯,特買了一份紅燒狗肉嚐嚐,也請別人嚐嚐。肉很嫩,也不太瘦,和豬的精肉差不多。據大家說,小趨不肯吃狗肉,生的熟的都不吃。據區詩人說,小趨街了狗肉,在泥地上扒了個坑,把那塊肉理了。我不信詩人的話,一再盤問,他一口咬定親見小趨叼了狗肉去理了。可是我仍然締造那是詩人的創造。


    忽然消息傳來,幹校要大搬家了,領導說,各連養的狗一律不準帶走。我們搬家前已有一隊解放軍駐在“中心點”上,阿香和我帶著小趨去介給他們,說我們不能帶走,求他們照應。解放軍戰士說:“放心,我們會養活它;我們很多人愛小牲口。”阿香和我告訴他,小狗名“小趨”,還特意叫了幾聲“小趨”,讓解放軍知道該怎麽稱呼。


    我們搬家那天,亂哄哄的。誰也沒看見小趨,大概它找伴兒遊玩去了。我們搬到明港後,有人到“中心點”去料理些未了的事,回來轉述那邊人的話:“你們的小狗不肯吃食,來回來回的跑,又跑又叫,滿處尋找。”小趨找我嗎?找默存嗎?找我們連裏所有關心它的人嗎?我們有些人懊悔沒學別連的樣,幹脆違反紀律,帶了狗到明港。可是帶到明港的狗,終究都趕走了。


    默存和我想起小趨,常說:“小趨不知怎樣了?”


    默存說:“也許已經給人吃掉,早變成一堆大糞了。”


    我說:“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隻老母狗,揀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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