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可怕的消息進一步得到了證實,並讓我得知悲劇如何降臨在小果園裏,知道了它的一些細節。


    當時是一個下午,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駱明說肚子痛,一會兒臉變得蠟黃,鼻子嘴巴都扭到了一塊兒,頭緊緊抵住桌子。唐小岷跑去叫來老師。接著另兩個男同學——怡剛和廖若把他背上,五六個人一塊兒到了園藝場衛生室。衛生室裏隻有一個衛生員,聽了聽,又量血壓,讓快些送市醫院。市醫院離這裏有十幾裏路。一時找不到車,就搞來一輛自行車,七手八腳把他扶到車上。大家一路推著車子飛跑,駱明在車上呻吟。唐小岷哭了。


    最大的醫院就是市中心偏北一點的那座大樓……人抬進了大門。裏麵的人多得很,到處都有人排隊,走廊裏躺滿了人。地上有剛吐下的汙物。好不容易到了急診室,裏麵有兩個穿白大褂的,一男一女,指點他們去掛號。


    急診室的女大夫大約有二十來歲,嘴巴尖尖的。她走過來問了幾句。駱明一句話也說不出。什麽時候發病?什麽感覺?哪痛?這裏?那裏?“你輕些按他!”怡剛橫眉冷對。駱明開始出汗了,額頭上的汗珠滲出來,鼻子上是更多的汗珠。


    “是不是……”那個女的問男的,男的點頭。這時他們又去叫另一個值班醫生,也是個女的。女醫生四十歲左右,很高傲的樣子,誰也不理。好像急診室的這兩個人都有點怕她。她走過來聽一聽,然後把老師叫到一邊去。一會兒老師急呼呼轉回來,說駱明很可能要手術。如果不馬上手術就有生命危險。那個女的走了。一會兒駱明在床上滾動起來,喊的聲音越來越大……


    那個男大夫問通知家屬了沒有?“家屬?哪裏找家屬?這是我們的老師……”“老師不行,老師能替他交押金嗎?”“押金?多少錢?”醫生說了錢數。天哪,這怎麽辦?老師差點兒哭起來。


    廖若爬起來向外麵衝去,要找什麽人不知道,隻在走廊上喊。幾個白衣服的走過來,有一個戴著口罩,臉上流著汗,很胖。那個高傲的值班女醫生總跟在那個胖子後麵。正這時有個人大呼小叫趕過來,把走廊的人都撥到了一邊兒。


    大家像盼到了救星一樣,喊著快呀快呀——都看出那人是駱明的爸爸,他終於趕來了。“快,快去,正找家長呢。”老師在後麵喊。老駱闖到這兒闖到那兒,可能是駱明的哭喊把他弄蒙了。“來,這裏簽字。”有個穿白衣服的人遞過來一個表格。“押金帶了嗎?押金?”老駱說:“我走慌了,慌急了。”他從衣兜裏摸著,摸出了三塊錢,還有一些鋼鏰兒。“準備手術,準備手術。”有人在一邊嚷。“押金還沒有交上呢,”另一個人喊。“押金,押金,快……”老駱急了,“誰還帶了錢?誰還有錢?”唐小岷伸手四處找錢,她甚至把手伸到那個胖子眼前……


    快呀,快呀……駱明在床上滾動。“再打一針。”胖醫生很冷靜地說。又過來打針。


    有人回頭找他爸——老駱哪去了?唐小岷告訴老駱推上自行車跑了。他去取押金了。胖醫生鬆了口氣,“如果順利的話,他有半個小時就可以趕到。”這時有人推過來一輛輪椅。同學們一塊兒圍上,把駱明扶上去。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指揮著往前推,七拐八拐,走廊很長很曲折,可是沒有燈,腳下坑坑窪窪。一邊屋裏出來兩個人,他們把車子擋住,隻讓駱明進去了。一會兒裏麵傳來哭聲,後來又是尖叫。駱明的聲音。大家不顧阻擋一下子擁進去。天哪!這是一間空屋子,裏麵隻有一張床,不是什麽手術室——而是等待手術的房間。旁邊有一個大夫在那裏擺弄針管。駱明被推在一邊,誰也不管他。“快啊,快啊!”大家一齊喊。那個胖醫生鐵青著臉從門口走過,身邊一直走著那個漂亮的、高傲的女值班大夫。大家把他倆攔住了。胖醫生用聽診器給駱明聽了又聽,又渾身上下檢查了一遍。


    駱明不再呼喊了,他蜷著,蜷成了一個球。“駱明……”唐小岷哭起來,拉著他的兩隻手,想把他蜷起的手伸開。


    廖若把駱明緊緊地抱在懷中……


    2


    “小蘋果孩”離我們而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廖若。他們是一對朝夕相處的夥伴,那天駱明去醫院搶救時廖若也在身邊,一個死在了另一個的懷中——從那一刻起廖若的精神就不正常了,人們說他的魂兒也隨著死者一路走去了……


    我在駱明的墓地上看到了廖若:圓圓的臉龐,額頭有些大,身材纖細柔弱;如描似畫的一雙眉毛下,眼睛有點呆滯。那時他望向我,嘴裏隻重複著幾個字,什麽也說不清楚。


    無論是學校還是家長,都以為廖若會隨著時間的延續一點點恢複。誰知隨著一天天挨下去,病情反而日漸加重。廖若的父母慌了。


    肖瀟是廖若一家最好的朋友,她平時差不多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就因為她的介紹,我與這一家人在幾年前就熟悉了,與廖若的父親廖縈衛更是相處愉快,甚至已經成為可以深談的朋友。事情發生得太突兀了,一時讓人不知怎樣才好。顯而易見,駱明的死對一個孩子造成了異乎尋常的打擊,肖瀟除了要安慰老駱和達子嫂,再就是一天到晚往廖縈衛家跑,與他們夫婦待在一起,陪他們流淚。


    我再次去尋找老駱,那個泥屋的門還是緊緊閉鎖。後來我隨肖瀟一起去了廖若家,待了整整一天。


    我們不忍心很快走開,隻好長時間陪伴這個可憐的孩子,還有手足無措的父母。天很晚了我們才走出來,我一直把肖瀟送回宿舍。我一個人在那排紅磚房子旁邊的垂柳下站了許久。從這兒可以看到肖瀟窗戶上透出的燈光……身後的原野一片漆黑,遠處,更濃的夜色裏有一幢幢樓房的影子,那中間就有廖家那幢破舊的公寓樓。


    後來的許多天肖瀟都和廖縈衛夫婦在一起。這天晚飯後我去了廖縈衛家,他們告訴:肖瀟剛回,她實在太累了。夫婦兩人似乎對我的到來滿懷感激,一直不離左右。他們的熱情使我不忍很快走開。廖若入夜後才開始安靜下來,整個人疲憊極了,但又不能入睡:一對奇怪的目光不時瞥瞥我。我靠著他的小床坐下……廖縈衛和妍子就在旁邊。因為廖若的病,夫婦兩人已經許多天沒有去學校了。可這變成了他們十幾年裏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他們要猝不及防地麵對一個神經錯亂的兒子:廖若從醫院回來就沒有安寧過,一整天到處胡躥亂叫,長時間處於亢奮狀態,有時還一個人不管不顧地跑出去……


    窗子外麵變得漆黑,廖若慢慢閉上了眼睛。我們把門合上,躡手躡腳來到另一間屋子。可是剛剛過了幾分鍾廖若那裏就傳出吱吱嘎嘎的床聲。這聲音不斷響下去,夫婦兩人在門前聽了一會兒,後來推門走進去。


    妍子伏在床頭,看著兒子那雙尖亮的眼睛,撫摸他的腦殼。“媽媽……”“讓我和你一起睡好嗎?”枕邊上的一本書落到地上,廖縈衛給孩子揀起來。他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不停地擦拭……廖若貼在母親胳膊上一動不動了,發出了均勻的呼吸。可惜隻過了十幾分鍾,他的兩手又猛地抖動起來,喊:“快呀……快呀……”妍子的胳膊被他不顧一切地扭住,緊緊勒向胸前。她一動不動。


    “媽媽!”廖若大睜眼睛望過來,目光凝住了一瞬,從床上一下彈起,撲到了妍子懷裏。“媽媽!媽媽……”


    “怎麽了孩子?”


    “我們的船……它又被咬住了……我們的船……”


    “孩子,你是做夢了,媽媽在這兒呢!”


    “我們的船……”廖若的聲音低下來,淚花閃閃。


    她輕輕拍著他。母子倆的淚水淌在了一起。我和廖縈衛一直站在旁邊,等廖若慢慢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廖若眯著眼睛似睡非睡,歪到了床上,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妍子的胳膊一直被他抱在懷裏。她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3


    廖若這間小屋子整潔無比,有一大一小兩個書架:小書架盛了各種雜物,大書架則整整齊齊擺滿了書。書架旁邊是一張很精致的小桌,緊靠臥床。一張小鋼管床鍍成了粉紅色,床上的被子柔軟蓬鬆。屋子裏似乎有一股*的香味。靠小床右邊的牆上是一排放大了的印刷體英文字母——我注意到床頭櫃上還有一個小紙盒,裏麵用橡皮筋紮了一遝遝英語單詞卡片。小書包放在桌前的椅子上,裏邊露出一把口琴、一盒彩色畫筆。


    當我端量小屋時,妍子從旁邊找出了一個很大的紙夾:全是色彩斑斕的圖畫——每幅畫上都標記了時間。這還是他幼兒園時期的作品。這些畫用色大膽,總的色調是綠和紅,一片綠色又一片綠色。河灣上望不到盡頭的綠色蒲葦,青草間開滿了野生鳶尾花。還有百合——紅的百合、紫的蝴蝶花、杏紅色的鳶尾……到處都是。鬼針草的黃色小花、粉色的小薊花,它們摻雜著結成了一片,多麽漂亮。漿果和花朵點綴了無邊的草地。這片紅色是什麽?一片片的荼花。蘆青河灣那望不到邊的荼花不是自然的白色,而是被朝陽或落日映成了紅色的海洋。一隻白鷗歡唱著,雲雀在頭頂飛過——在它徘徊的天空下,總會有一個精致的窩。雲雀在看護它的幼雛,等它們長大那一天就會像母親那樣不倦地歌唱……


    一個星期過去了。再次見到廖若時,他似乎好了一點,廖縈衛夫婦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發現前幾天見到的那些畫已經被貼在了牆上:那麽絢麗的一大片!我忍不住指著牆上那些畫:“多麽漂亮!”他笑了,調皮地張大嘴巴笑。他的目光不再呆滯。我發覺這孩子的眼睛有點像母親。四十多歲的妍子看起來隻像三十多歲,人還沒有發胖,體態還像一個姑娘的樣子。而廖縈衛比她顯得蒼老多了,額上有了一道道清晰的皺紋。他剃了個平頭,大概想使自己看上去年輕一點。


    “你應該好好吃飯,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對廖若說。


    “你要聽叔叔的話。”妍子勸他,又轉身小聲說,“他有好多天沒正經吃飯了。過去愛喝麥片粥,現在摻了糖都不吃。水果也不吃。奇怪,他最害怕粥,一見就要嚷上半天。”


    廖縈衛從另一間屋裏拿來了瓶裝的果汁奶。這次廖若含住吸管,像小貓一樣吱吱吸了兩下,然後銜著那根吸管一動不動了。


    “吸呀孩子,吸呀,”妍子說。


    廖若仍然一動不動。


    我和廖縈衛去了另一間屋子。這個房間稍微寬敞一點兒,還鋪了一塊肉紅色的地毯。除了一張床一個櫃子,就是兩個觸目的大書架。有幾本植物學方麵的書,更多是文學和音樂。他見我翻弄書架,就說:“我和妍子都是師範學院畢業的。我學中文,她學曆史。可是我喜歡歌劇,她那時還喜歡寫一點——詩。”廖縈衛笑得有些尷尬,停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我們和肖瀟一起時談得最多,你知道在這兒,我們三個人是最談得來的。”


    我發現廖縈衛的臉有點紅。四十多歲的人還這麽怕羞,這在今天是極為罕見的……他說下去:“如果這兒沒有肖瀟,我們會寂寞得要死。她頂多兩天不來,我們就得去找她……”


    以前我來這裏出差時,我和他們更多的是在學校和園藝場招待所見麵,幾乎沒怎麽來這裏。如果從公寓外部看上去,誰也想不到裏麵會有這樣一套幹淨潔雅的居室。它不大,可是收拾裝飾得十分舒適。這是一套兩間半的居室,廖若一間,再就是這個大間了;那個半間在門廳旁邊——它原來是個廚房,不過已經被改造成了琴室,刷了地板漆,也同樣鋪了地毯,擺了一架鋼琴。小屋子一塵不染。五線譜、簡譜,還有一些鋼琴入門書籍。那間屋子完全是另一種氣氛。這會兒妍子進來了。


    廖縈衛見我在端量那架琴,就說:“彈不好。”


    我想也許這個屋子正需要像以往那樣的琴聲和笑語呢,這大概對孩子更好一些。我問:“他的同學常來吧?”妍子點頭,“唐小岷前一天還來過。”我馬上記起了一對美麗的鹿眼。肖瀟說過,廖若和唐小岷、怡剛,是駱明最好的幾個朋友。妍子說以前他們幾個天天在一塊兒,課餘時間常到海邊河邊去玩。“唐小岷的琴彈得最好。”妍子說。


    4


    我們不得不談論起一個沉重的話題——我發現在這個平原上,除了肖瀟,他們真的找不到其他人來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了。“我們想,”廖縈衛的頭越沉越低,“是否把孩子送到……林泉?”


    我愣了一下。


    “我是說,林泉精神病院……”


    我當然知道,隻是默不做聲。我有些擔心,那樣就等於對孩子和孩子周圍的人宣布他是一個精神病人——這事可得好好想一想。我建議先請醫生來看一下,也許他目前的樣子並沒有想象那麽嚴重,不需要住院,可能僅僅需要鎮定一下,打打針吃吃藥……


    妍子已經忍了好久,這時還是流出了眼淚:“我們已經請過了很多醫生。你知道,到市裏去請醫生要花很多錢。廖若不願去醫院,我們每次都雇車把醫生接回家,可醫生開一點兒藥就走了。他們都認為不能拖了,最好盡快送到林泉去,說別耽擱了。我們一聽‘林泉’兩個字心就涼透了。這麽小的孩子就要送到林泉,他這一輩子……”


    我斟酌著,最後說:“到林泉去是為了治病,病好了就回來。如果的確需要……反正醫生會根據病情從長計議的……”


    廖縈衛聽了我的話卻不停地搖頭:“他的病不是林泉能治好的!”


    妍子看一眼男人,又看看我。


    廖縈衛目光凝在地板上,仍然搖頭:“不是那麽簡單。孩子的病不是那麽簡單。我晚上睡不著,差不多一直陪著他失眠,這恐怕不是單純靠藥物……”


    我注意到廖縈衛眼圈發青,雙眼有些浮腫。


    “我睡不著,想了很多。孩子的病根很深……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我是說隻有家裏人才知道他是怎樣的孩子,跟別人說這些他們不會明白的……廖若從小容易激動,思維一直是跳躍式的……”


    妍子有些激動:“‘跳躍式’,那應該不是問題——這與他的病沒有關係。我們的孩子是最正常、最聰明的孩子!”


    廖縈衛轉向我:“這孩子真的特別聰明,他非常敏感。我很早就知道,對這樣的孩子可不能傷害。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什麽——你知道,有人就是特別敏感,這是一種天性,你不能傷害這樣的人,因為他們往往也特別脆弱……”


    妍子說:“是的,他幾乎不能受一點點傷害。記得他剛入學的那一天逮了一隻彩色的鳥,爸爸專門為它買了一個鳥籠。可他一轉眼就打開窗戶把它放掉了。我告訴縈衛說孩子把鳥放掉了,縈衛開始還不信,這麽好看的一隻鳥怎麽舍得呢?他當時沉著臉:它自己飛到你屋裏來,這多麽巧啊——你怎麽馬上就把它放了呢?他隻說了這樣幾句,可是一整天廖若的神色都不對,到了晚上還跟我們解釋說:彩色的鳥本來就該在林子裏,它需要自由自在——它有媽媽爸爸,有奶奶和爺爺,它們會急死的——所以一定要把它放掉,我們不應該為了自己高興就把它關在一個小籠子裏……他這樣說著也倒罷了,誰知竟然大哭起來。我到現在也忘不了他當時哭得多麽厲害。他大概在想那隻鳥兒走失以後,鳥兒的一家人會多麽難過著急吧,所以他對爸爸特別生氣,也很失望……”


    廖縈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妍子說下去:“你看,我們一直很謹慎地對待他。他多麽善良,為一隻鳥哭成那樣——這個脾性像誰呀?我覺得他爸和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我們卻生出了這樣一個孩子。他長到這麽大還從來沒受過太大的刺激,所以駱明的事情就讓他受不了。他和駱明成天在一起,交換書籍看、去影院,一塊兒到林子裏玩。還有唐小岷——他們三個真是太好了……”


    廖縈衛說:“他們三個在一塊兒談論看過的影片,談音樂、莫紮特,”他說著瞥了妍子一眼,“當然是受我們影響……”


    我卻在想:在這樣的一片平原上,從小談論莫紮特的孩子太少太少了,這在當地大概一個都不會有吧。還有鋼琴,這屋子裏的擺設和氣氛,都與當地人差距甚大。這其實隻是一種概念——一種來自西方的“概念化的生活”,是他們兩個人讀書時形成的,這會兒正一點點營造和追求,並努力使之落到實處。這在他們來說是勉為其難的,但他們不願放棄。我的目光不由得轉到了那架鋼琴上——那時廖若和幾個同學就圍在旁邊,它叮叮咚咚的敲擊聲把三個孩子越引越遠,他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在風中飛升,隻等有一天回到泥土上生根……這樣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又有些自責。不過有誰比我更了解這個平原呢?


    5


    去不去林泉必須權衡——林泉是精神病專科醫院,這對廖若也許沒有壞處。我知道從精神病學的範疇來講,連平常的緊張失眠也都屬於這類疾患。最後我總算提出了一個建議:按廖若目前的狀況看,他應該去林泉診斷一下。


    妍子還在固執地反對:“我過去的一個同事就去過林泉,結果更糟。你知道不到萬不得已還是應該采取環境和心理療法。你不知道,再正常的人到了那個地方也受不了。那些人在一塊兒,真是奇形怪狀,有的……太嚇人了……”她的臉紅了,但還是把話說完:“有的病人還要接受電擊——多可怕呀,通電時全身痙攣……我不能讓廖若到林泉去。”


    我一時無語。當然,如果是輕微的精神疾患,最好的辦法可能還是親人的撫慰,讓他的神經在一種環境中慢慢鬆弛下來;而那些很重的病人就必須到林泉去,因為別無選擇……我這會兒也沒了主意。


    廖縈衛歎了一口氣,一直注視著牆壁。鋼琴上方有一幅貝多芬的畫像,再旁邊是莫紮特、柴可夫斯基……“時間能使一切淡化下來——但願這個過程能快一些,”他自言自語,“事情離得太近了,他一時還不能解脫。活生生的小夥伴一眨眼沒了,他絕對沒法接受……駱明是多好的孩子,又聰明又漂亮……我有時想,大概就因為這個世界太髒了,老天爺才不忍心把他留在這裏。”


    廖縈衛的聲音裏透出了激憤。妍子看著丈夫。


    “我們倆都不善於料理孩子。他一點點長起來,真不容易。家裏突然添了一個小家夥讓人一下子沒有準備。什麽身上起痱子了,頭上發炎了、起膿皰了,這得一點一點學著照顧……我們一夜一夜嚇得不能睡覺,老覺得孩子不會呼吸了——他躺在那兒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們開燈看看,見孩子挺好地在那兒睡著,這才躺下;可睡著了又擔心翻身的時候把孩子壓傷。半夜孩子哭了、撒尿了,這本來都很正常,可我們還是擔心,因為不懂,總覺得孩子要給憋壞什麽的。最怕的是孩子得病,抱著他去排隊、去擠醫院給孩子打針……你知道,小孩子驗血要從脖子那兒抽血,多麽嚇人!針紮進孩子身體的那一刻就像紮進了自己的心髒。妍子扭著頭不敢看。那麽小的一個嫩芽,怎麽能把一根金屬長針紮進裏麵去?直到現在我還怕回想那一針。我們知道把一個孩子養大有多難。駱明……他是死在廖若的懷裏呀。你想一想,一個死在另一個的懷裏,一個看著另一個掙紮了好幾個小時……”


    我聽著,十分難過。我在想,如果有哪個科學家發明了分段抹除記憶的方法,一定會被人永遠地感激——任何人都可以把某一段可怕的記憶抹掉,如果人類能夠做到這一點該是多好。而現在隻能把一切都交給時光——可時光是萬能的嗎?時間能夠幫助一個人篩選記憶嗎?我們知道,無論如何,它還是不會把真正沉重的記憶變得無足輕重,而頂多隻是將它們沉澱到心的底層。


    眼前這一對夫婦因為絕望和孤獨,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身邊的朋友。他們好像在當地並沒有很多的朋友,隻對我和肖瀟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希望我們更多地陪伴他們並能夠出一些主意。


    這其間我一直沒有見到老駱一家。那兒永遠是大鎖把門。後來招待所裏的人告訴我:因為出了這件大事,他們大概一時半會兒不會回到這個傷心的地方來了。我問:“為什麽?”“因為難過啊,他們不是去了親戚家,就是去了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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