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能出版這些古歌,哪怕印一本小冊子,我想都是極有意義的。古歌記載的可不是俗人們嚼爛了的那個故事。


    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禁想象起幾千年前這片葡萄園的模樣。它當年是宮殿之一角?是一小片桑園?是士兵的營帳?那個"千古一帝"東巡是否走過這兒?他在這一帶的海上射殺過大鮫嗎?


    [古歌片斷]


    百艘樓船兮駛入茫海,日夜兼程兮,尋瀛洲方丈蓬萊。


    尋覓日出之地兮,水天交融閃爍五彩。


    何處渺渺神山兮,錦繡樂園藏於天外?


    櫓槳折兮汗如潮,檣帆碎兮桅杆裁……


    漿手卷入浪湧,喪生魚腹悲聲哀哀。


    十日狂濤兮風暴雷吼,眾跪伏兮焚香祭海……


    秦兵欲拋童男女,徐芾奪兒護入懷。


    "萊夷根苗是臣之眼珠,吾之性命兮與其同在!"


    二十日暴雨澆淋,再不見日月星辰。


    百工損兮樓船折,壯士一去兮無音訊……


    悲兮弓弩手,傷兮萊夷人!


    叫一聲徐鄉之賢士,悲泣四起兮於心何忍?


    隻怕今生不見三神山,葬身大海無塋墳……


    "男兒雖死猶生,你我不可辱沒萊夷英名!


    砥誌礪心兮,雖九死未可拋卻根性。


    茫海兮再埋忠骨,路遙兮但求德功。


    先人偉績永垂兮,共赴危難是不變之約定!


    誓旦旦兮必達彼岸,感上蒼兮順水好風。


    觀星象辨潮湧不可稍怠,同心合力兮一呼百應!……"


    風暴逝兮困荒島,落荒涼兮路遙遙!


    槳手百工染頑疾,童男童女長號啕。


    三日兮斷炊,十日兮絕水。


    尋清泉空走岩嶺,求雨兮夜夜祈告……


    聚露滴兮以止渴,采百草兮以為藥。


    五日突起狂飆,黑赳赳無數海妖……


    眾驚恐兮呼喊蹶地,數秦兵劍戟全拋……


    "三千童男女快快獻出,此為海妖覓取之犒勞。


    外加精糧脂膏,遍撒海中兮平息怒濤!"


    秦之督陣惡聲急,妖孽兮陣陣狂嗥……


    徐芾登高拔劍兮,令弓弩手奮起殺妖。


    箭矢紛紛如疾雨,巨妖母兮洞府狂笑。


    妖母黑爪粗如桅,碎船斷綆折鐵錨。


    噴浪如虹泥沙起兮,天兵大鮫蕩怒潮……


    危急兮樓船,惶惶兮臣僚!


    徐芾穿上先王之甲胄,操起祖上遺贈之利劍。


    指定領班、交付銅璽,囑其不可毀偉業於一旦。


    揖別眾人兮一心赴死,壯士入海兮難以生還!


    一聲怒吼震若霹靂,勇士持利刃跳入狂瀾。


    大潮如泣似沸,妖孽惶惶隱渦漩。


    挽弓兮抽刀,助水中勇士斬妖揮劍……


    徐芾穿越萬丈波濤兮,置生死於天邊。


    挽狂浪兮如揪青鬃,踏巨湧兮如坐鐵鞍。


    駿馬長嘯聲震川穀,茫濤踏遍萬仞山巒……


    密密兮青林,擠擠兮藤簾。


    毒梟長號兮,惡鬼踞版岩。


    黑森森水洞涼刺骨,深渺渺曲折千回轉!


    老蝦精挺矛直取咽喉兮,揮利刃削去矛尖。


    巨章縛壯士,徐鄉人兮陷入危難。


    章索緊纏頸欲折,勇士拚力將巨索咬穿。


    章魔顫抖一刹那,寶劍兮劈入心尖,


    勇士躍起再拚刺,毒墨染兮海不藍……


    巨妖母藏身九曲洞底,呼吸推動萬丈波瀾。


    石府水宮闊如廳,食盡生人是美餐……


    黑爪生滿膿皰疥瘡,目爍爍宛若燈盞。


    紫鱗下滋生毒蟲無數兮,眼瞼大如一隻銅盤……


    妖母嗅到章墨之腥膻,又見甲胄亮閃閃。


    呼嘯而起拍巨爪兮,勇士騰挪快如電。


    哢啦啦妖母掃斷巨石,擊落了點點鱗片……


    妖母欲將利刃拍折,豈知這是先王之神劍!


    刺穿如鐵之鱗片,又削去一隻眼瞼,


    妖母噴沙水擊倒徐芾,勇士躍入兩爪之間。


    雙手挺劍兮直搗胸脘,鮮血如潮兮四下飛濺!


    頃刻間波濤遍染,凶殘海妖兮氣息奄奄。


    聲聲呼喚徐鄉之勇士兮,一輪朝陽冉冉升天。


    浴霞光兮甲胄生輝,美徐芾兮捷登沙岸。


    風息浪止,號角鳴奏兮樓船揚帆……


    …………


    四哥說他聽到了隱隱約約的炮聲。我們都沒在意。一天半夜我剛睡去,四哥就推門進來,揉著眼睛說:"我又聽到放炮了……"我坐起來,從窗上往外望。四哥搖頭:"不,地底下,是下麵傳來的。"


    我屏息靜聽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感到。我想這可能是他的錯覺。


    整整幾天斑虎都顯得煩躁不安,時不時就要吼幾嗓子。園邊湧向海岸的那條柏油路車輛空前增多,喇叭聲嘟嘟亂響。有人把車子停在路邊,溜溜達達往葡萄園走來;有的幹脆破門而入,斑虎就毫不客氣把他們趕走。


    幾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女人互相推搡著走來,見了震怒的斑虎就說:"哎呀,多大脾氣呀,主人呢?"四哥掮著槍過去,木著臉問一句,"嘭"一聲關上園門,"一邊去吧,這裏不接待生人哩!"


    "一回生兩回熟嘛,對女士要……"


    四哥摘下槍怒喝:"滾你娘的!"


    她們"呼"一聲跑走了。


    四哥再不像過去,敏感、焦煩,動不動就發火,有時對響鈴和斑虎也不耐煩。自從我認識他到現在,還從未見他這樣。以往他對於任何困苦和煎磨都能笑臉相迎。他是個經多見廣的人……當然,他的惱怒事出有因,不過有時仍覺得他在變,變得與往日大不相同了。


    我發現從海邊那些看漁鋪子的老人撤離之後,他的脾氣就大了。缺少了互道衷腸的老友,這對於他是個不小的損失。


    但無論如何他還不算孤單。


    我想該與四哥深入地談談了。他一個人唉聲歎氣時,我就走過去。我的兄長滿麵愁容,這讓我極為難過。四哥的愁腸會迅速感染整個葡萄園,使每一棵葡萄樹都變得無精打采。


    他說:"我一直想問你哩,這是怎麽回事……"


    他一口一口吸煙,皺著眉頭。我期待他往下說。


    "過去我也經了不少事兒,都不害怕。覺得反正咱能抵擋過去……這一回不行哩,實話實說吧兄弟,你四哥心裏發怵了,知道作難哩。這是怎麽哩?是不是人老了?人老了膽子就偏小……"


    四哥自語著,琢磨著。我明白他為此困惑了許久。


    怎麽回答?看著他兩鬢密密的白發、駝下的後背,真不忍說下去。他顯然感到了我們所麵臨這一切的嚴重性:我們處在了一個即將失去的園林中。


    未來會是一次有希望的遷移嗎?也就是說,這片平原上會有地方安放一個如此美麗的田園嗎?


    這些問題長久以來纏住了他,也纏住了我。


    我想說:不是他老了的緣故,而是我們麵臨的問題的確非常嚴重,它真是空前的。它難以抵擋,這是真的。這一次我們麵對的侵犯特殊而又廣泛,它幾乎從一切方麵來圍困和粉碎我們——逼迫我們放棄這片園子。問題真的複雜了。


    麵對著這場侵犯,我們幾乎不可能取勝。這就是四哥隱隱感到的那種恐怖。他絲毫也沒有錯。這是非常清楚的。剩下可以討論的,隻是——我們將怎麽辦?


    有幾種可能:拱手交出園子,投誠,並忍受一切難以忍受的屈辱;拒不交出,決不放棄,堅持到最後一刻;即便園子失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立足之處,也要在心中渴望它,守住它;最後是為保住這片園子衝上去,撞碎自己……


    四哥站起來,緊緊握住了槍杆。他盯著南部的霧靄:"那我就走最後一步了。這才合我的脾性哩。"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們在一起吧,四哥!"


    熱辣辣的什麽在心中湧過。斑虎無聲地走來,貼緊在我們腿上……


    四哥走開時,小鼓額來了。她熱汗涔涔,不吭一聲。我知道她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就鼓勵她說:


    "你和四哥商量大事了,我在架子那邊聽了……"


    我點點頭。


    "你們有一天要離開嗎?"


    我沒有回答。


    鼓額哭了:"我聽出來了,你們說有一天會走的,園子會沒有的;我害怕了。別丟下我。我不會添麻煩的,我到哪兒都會用勁兒幹活,聽話——我聽你們的話……我要不停地做活!我跟響鈴嬸學會了做飯、縫衣服,她會做的我都會做。我不怕吃苦,也不為錢。我隻想跟你們在一塊兒……"


    我安慰她,並向她保證:我們必盡一切努力保衛園子。如果要走開,就必在一起……


    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因為在這一天,我與四哥和鼓額吐出了心中的瘀積。我們在如此重要的問題上取得了共識,這多麽令人鼓舞。在我們麵前,那繁複瑣碎的所有糾纏都一下變得簡潔明了。是的,它不過是內心裏的一個決定。


    女園藝師仍然來園子裏玩。她變得更為輕鬆,心情好極了。據她自己說,反正是做不成母親希望做的那份大事業了,愁也沒用,不如玩起來看。"人這一輩子啊,哼!"她撅撅嘴,皺皺鼻子——我注意到她有個細長微翹的鼻子,而且精心地抹了白粉。我向她建議:既然園藝場要轉產,那她是否可以調到別的園藝場?


    她笑了。一邊笑一邊轉臉,隻用眼角瞟著我——以前我可沒見有誰這樣看我。她說:"哎呀同誌!你真有意思,你讓我年輕輕這樣折騰啊!到哪兒搞園藝也是受氣的,這就像農民一樣,從古到今,隻要是沾土的人就得受氣。要調走,幹脆就回城裏。我媽是個園藝師,幾大本子著作,可她主要是搞教學的,她是個女教授。她受尊敬主要是因為這個!


    ……"


    這種奇怪的理論透著過人的聰明,關於"沾土"那一套我還從來沒有想過!


    我問:"你主要為了受人尊敬嗎?"


    "嗯。不過隻要快活,不受尊敬也行。當然了,最好還是受人尊敬……"


    "你這可是不太好的世界觀。"


    "我才不管呢。屁世界觀。多少年的詞兒啦。"


    再不想說下去。我想的是在生活中、在曆史上,多少人寧可忍受誤解,最後在誤解中死去。從來沒有人尊敬他們,他們也沒有想過……比如外祖父,比如我的父親。我再無心說一句話。


    女園藝師在屋裏轉來轉去,自言自語:"反正都得改行,不管你願不願意……煤礦大麵積開采以後,這兒就塌了。沒聽見放炮嗎?地下放炮聲已經聽得見了……"


    這讓我想起了四哥說的事兒。"那麽遠能聽得見?"


    "夜裏靜,仔細些聽就能聽得到。"


    我明白了,四哥說的是真實的。


    我們那個小夥子越來越頻繁往園藝場跑。他顯然是去找女園藝師的。我們的這個小夥子還完全是個孩子呢。我有一次對他說:"還是少去一些園藝場吧!"小夥子直著脖子說:


    "我壓根就沒有耽誤活兒,再說這是我的自由……"


    是的,這是他的自由。真難想象前不久他還是一個說話不敢抬頭的毛頭小子,如今穿上了牛仔褲,方格襯衣。誰能想到他與鼓額來自相同的地方?他們竟如此不同……但我要容忍他。


    女園藝師來玩時,我很想委婉地說她幾句。我差一點沒有說出:你身邊那些小夥子夠多了,幹嗎要來騷擾我們葡萄園哪!我們的園子已經夠可憐的了!再說我們將來要還給他父母一個健康的好小夥子!……


    她咕噥著:"到處都那麽讓人煩。這一周遭就剩下你們這個好玩的地方了……斑虎!斑虎!"


    斑虎一下子站起,兩爪搭在她的肩上。她的手立刻扶著它的前爪跳起舞來;斑虎每逢這時愉快極了……


    對葡萄園的打擾日漸增多,這終於變得不堪忍受。


    這一天我們在小城的一位"朋友"來了。因為上一次四哥的事情麻煩過他,所以隻得招待他,他盡情吃過葡萄,喝了很多酒,臨走時說:"有事盡管說,我的哥們多!我什麽哥們都有,我要把他們領來……"


    我送他走出園子,千叮萬囑:千萬不要為我們介紹那些朋友,我們是種葡萄的人,我們害怕和生人接觸!他聽了一愣,大笑,伸出食指點畫著:


    "真能逗啊!真能逗啊!……"


    幾天之後,他果真坐著一輛白色轎車來了,車子一停他就跳下來,喜笑顏開:"夥計,你知道我給你把誰帶來了?"


    我搖搖頭。


    "喀,猜一猜!連這個也猜不出?"


    怎麽能猜得出?這一點也不幽默。


    一個肥肥胖胖的家夥從車裏鑽出來了,笑著,一手收起黑眼鏡。有點麵熟;仔細看了看,認出是我在雜誌社工作時熟悉的一個作者——他在一個企業工作,後來專門寫一些"企業家報告文學",再後來聽說調到一個部門搞專業了。他老遠伸出胖手:"啊喲嗬想不到吧?想不到在這裏也能找到你!


    啊喲嗬想不到吧?"


    "想不到!"


    他指著小城那位"朋友":"幸虧他呢!我在一個宴會上隨便提到你的名字,他一拍大腿,說你在這兒搞一個葡萄園呢。我說我們可是老朋友,我得去看看,說什麽也得去看看!


    嗯,嘿嘿,誰想得到你能在這種小地方貓下?家屬來了?沒有?我就知道沒有……老夥計,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個地方吧!"


    他的話可真多,滿嘴酒氣。我發現四哥夫婦和鼓額都吃驚地望著來客——他們也弄不明白我與他到底有多密切;但我知道他們不喜歡他。


    斑虎注視著,偶爾看看我。


    胖子對小城"朋友"笑著,還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然後不請自進鑽到房間裏去——他們走進了鼓額的宿舍,鼓額跟在後麵。胖子又轉出來,衝鼓額笑笑:"是女秘書吧?現在都興這個……多大了?嗯?很好嘛。工作多長時間了?哪裏人呀?嗯?很好嘛!"


    鼓額退開,一句話也沒說。


    胖子的目光在找我,見我還在剛才的地方站著,就不高興了:"哎呀夥計,你對遠道朋友就這樣呀?不往屋裏讓,也不倒水,你看,嘖!"


    我走進自己那間屋子,他們跟進來。這時響鈴端來水果,又回頭拿了香煙。


    胖子背著手在屋裏踱幾步,看看土炕,又看寫字台,嗯幾聲:"不錯。很有鄉野氣呀!不錯,我以後腦子累了也到你這兒住住,不錯。"


    他咕咕喝水,又抽煙。小城那位"朋友"一直傻嗬嗬地看著。


    胖子上下打量起我:"看樣子你也不太順暢?有什麽難處就說……這一回來得值,別看是個小地方,有幾個企業家還是有點意思嘍。這一回最有來頭的兩個都見了,其中一個還答應讓我給他寫寫……我準備下個月動筆。動筆前還得來一趟,先來看你!幹我們這一行啊,嘴懶腿懶都不行……"


    他伸長脖子看看窗外,看到了鼓額:"嘿,你那女秘書不聲不響挺有意思……"


    吃了一會兒水果,他突然低著嗓子問:"你是怎麽從那個雜誌社離開的?有人說你辭了,我不信。那兒經濟情況不錯嘛。我估計是柳萌那個臭娘們兒狗眼看人。我最知道那娘們的底,別看打扮得人模狗樣,其實是個騷臭玩藝兒……哼哼……"


    我覺得他該離開了,就站起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名片,上麵密密麻麻印了一串頭銜,有好幾個"國際"、"全國"等字樣。


    他拍著胸脯:"趕明兒我寫寫你的葡萄園……"


    我再未說一句話。


    他們終於有些尷尬。又呆了一會兒,兩個人對對眼,爬上了轎車……鼓額笑了。


    我覺得頭有些脹。那家夥吵得我好累……四哥把我扶到屋裏。四哥說:"我知道那人不叫人喜歡哩……"


    我很疲乏,躺到炕上,倚在了被子上。


    四哥坐在炕邊。我說:"我躲了這麽遠,可是……"


    四哥歎息著,吸著煙。


    這天我沒有出工,就一直躺在炕上。四哥怕我得病,直到半夜了還陪在旁邊。


    ……也許隻有這兒的不眠之夜裏才有一種溫馨的感受,這與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在這平原的風中追思和暢想,不能不說是一種幸福。


    我想了很多很多,過去,未來……我很清楚——我已度過了半生,那麽再度過半生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我知道我眼下麵臨著特別複雜又特別簡單的問題——一旦決定了,全部繁瑣就化為了簡潔。人隻要有勇氣決定就行。是的。真是這樣。


    大概對於你也是一樣。


    柏慧,這是個怎樣度過下半生的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剩下了一半,不多也不少。


    人站在時間的對折線上都會感慨萬端。我想起了各種各樣的人……一個汙濁的人即便在最後時刻都不敢麵對真實。


    人在這時候的可憐才是真正的可憐。


    ——麵對著一次判斷,我任何時候都不忘提問自己:是這樣嗎?我真的同意這樣嗎?我從心靈深處欣悅著讚同著嗎?


    如果不呢?


    是的,在任何時候,我都不能做精神賤民。


    想起你明亮清潔的目光,我充滿了感念和寧靜。我牽掛你又企盼你。你告別了他們,柏老和小提琴手,這顯得太遲了又太早了。你立刻會麵對一種挑戰性的生活——你可要挺住啊!


    我對你眼下的選擇有多麽矛盾:我等待這種選擇許久了,我曾多次讚美過決絕和無畏;可是當它真的在你身上發生了時,我又一陣擔心。


    你一個人,怎麽抵禦那非同一般的寒冷?


    多保重吧,我的朋友!我的永久的摯友!


    你多麽堅毅多麽剛強,我深知這些;可我更多地記住了你的溫柔、你的慈愛……你的目光無所不在地普照別人,它的光源就來自你的心靈。我們會一起保衛你的心靈。


    ……


    我走在迅速改變的荒原上,耐心地尋找。當我終於看到一株昨日的馬蘭和一條昨日的小路時,就急急奔到它們麵前。


    它們的頑強存在使我至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平原不會完全失去記憶。要緊的是我們活著的人要牢牢抓住它,讓它閃耀,讓記憶的光照遍大地……


    馬蘭啊,你淺藍色的形狀特異的花朵正向我娓娓訴說。那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們都記得,泥土給雨水擊打出一股燃燒的皮革味兒;後來這氣味又被遠處飄來的合歡花味兒漫過了。


    一隻翠鳥飛來,它把又硬又尖的嘴巴蹭在你的葉片上。那華麗的服裝太惹眼了,雨點濺在上麵,它就小心地一抖。一會兒又有鴿子和花蝶飛來。翠鳥帶著歉意離去。花蝶對你吻了又吻。鴿子咕咕叫,它在這雨天感到了舒適和幸福,依偎在你的身邊很久很久,直到外祖母走來才飛開。她是揀幹柴順便來領我回茅屋的……鴿子飛走了,外祖母看著它的背影說:


    我們也養兩隻鴿子吧!


    我們不僅養了鴿子,還養了花貓、刺蝟、兔子、烏鴉……


    它們都能和睦相處。小花貓被外祖母告誡過:不要欺負其他的朋友,不要咬它們,也不要伸出你那隻小巴掌打它們——聽見了啵?花貓對這多餘的叮囑有些煩了,眯著眼睛點點頭,困下了。


    我跟上老爺爺到沙崗時,母親總是叮嚀這樣那樣:別爬太高的樹、別惹老爺爺生氣、別亂跑碰到棘叢……如果什麽都聽母親的,那就趴地上別動了。老爺爺采摘蘑菇或金針菜,我來幫他。更多的時間是自己玩。從熱乎乎的沙崗南坡閉上眼往下滾動,是世上最神秘的快樂!長長的南坡全是細沙粒,幹淨得沒有一絲灰汙,溫熱得就像母親的肌膚。我每滾動一下,臉頰就能貼近它一次,心裏也暖融融的。有一次我爬上一棵高大的橡子樹,躲在了密密枝葉間好久。誰也看不到我。


    我巧妙地仰躺在吊床似的枝椏上,顫動著身子。突然我聽到了吱吱鳴叫,心上一跳;終於在離我幾尺遠的一個枝杈上發現了一個鳥窩——多麽精致的一個小草窩啊,裏麵有三隻長齊了羽毛的鳥兒。我知道它們很快就會飛了。它們一點也不怕我,張大嘴巴呼叫。我湊上去,感覺著它們稚嫩的小嘴在親吻。它們軟絨絨的小身體、小巧的雙翅、光滑如絲的羽毛、粉色的小巴掌……整個一件藝術品!我想它們真是人世間最了不起的存在之物了,是完美的、會飛的鮮花!給我類似感覺的還有小兔子、小羊。那些潔淨的小羊盯著你看,會讓你心裏發顫。我長時間摟住它們,學它們不知所雲的鳴叫……


    午夜裏看著一天閃耀的星星,常常想這是幾十年前的那片星星嗎?它們照耀下的這片平原還是外祖母和老爺爺的平原——這樣的一片平原難道真的會被改變嗎?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楚:一場陌生的、難以言喻的什麽即將開始了。它隱隱地合攏,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一切都在告訴:它即將開始。


    仿佛很久以前就有過這個預感。也許就為了這場迎接,我來到了登州海角。站在這兒可以望見無邊無際的波湧——它在更早的時候竟是一片陸地,是沒有發生陸沉之前的老鐵海峽……時光讓這片結實的、富含鐵質的大陸斷裂,不知那一刻是否懷上了大悲憫?它毫不留情地扯斷了一類人的退路。於是當年的萊夷人不得不死守海角,浴血求生……


    我把關於海角的曆史輕輕掀開一角。於是你有了想象的依據。你對我的所有期待和想象都不會落空。我在你的目光下終將走向遙遠——走向那個高原。它是我們夢想的高原。在那冰雪瑩亮的潔地上,雪蓮花粉絨絨開放。讓我去為你采來那至尊的花朵吧。


    梅子牽掛我的傷痛——我每一次受傷她都看在眼裏。作為一個"異類",我流的血太多了。我記起外祖母在這兒的叢林中采過一種止血草藥,於是我就匍匐在了這片土地上。


    我小心地裹傷。梅子,我小心地裹傷。


    最值得慶幸的是我有拐子四哥、響鈴和鼓額……他們與我相濡以沫。我於是成為一個幸福的人,感激著快樂著,像個得到嗬護的嬰兒。我的心靈又蒼老又稚嫩,麵對著一個古老生鮮的平原,一會兒感奮,一會兒沮喪。是你、是我的這些摯友叮囑我,攙扶我,飼喂我,我才堅實地挺住了。


    你們用目光引導我,你們指給我看那片高原。我在心裏一千遍默念著你們的名字,開始了並堅持了我的長旅。


    我必須寸步不移守住平原。因為它通向高原。故地之路是唯一的路,也是永恒的路。我多麽有幸地踏上了這條路啊。


    我永遠也不會退卻。我的傷口在慢慢複原,漸漸已能站立。我又看到了蓬蓬長起的綠草……


    一匹三歲紅馬在原野上奔馳。它嘶鳴著,長尾飄飄,如閃電一樣躍過沙崗,消失在無垠的綠濤之中。


    漫過老鐵海峽的那片蒼茫巨湧蕩動不休,發出一種撕裂般的聲音。這聲音從這一端傳到那一端,平原在它的震撼下微微抖動。


    我看到那匹馬——真的是一匹馬,歸來了;它的背上正坐著外祖父。我從未見過的老人,原來如此之英武神奇!他冷峻的目光掃視這片原野,最後才落在我的臉上。我往前走一步,渴望伸出手去,我想他會把我扯上馬背。可就在猶豫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又轉開了。


    紅馬踏踏飛奔,一會兒就消逝在平原的另一端。


    我呼喊著——沒有回聲。我隻能尋到一溜長長的、無有盡頭的蹄印。


    ……我在尋思:父親和母親呢?還有外祖母、老爺爺?我猜想他們都在紅馬奔馳而去的前方;不僅是他們,還有我的導師、口吃老教授、大山裏的老師……他們都在一起。


    這個結實有力的猜想太重要了。我終於突然明白自己要走向哪裏。感激的淚水糊住了雙目,默念著什麽,急急奔跑起來……


    我是這片平原的兒子。我懂得它並記住了它,也隻有這樣才會穿越這片蒼茫。


    旅途之中,我唯一擔心的是離開你、梅子、老胡師。我一想起離你們越來越遠,心裏就一陣疼痛。不,我們是永遠在一起的,永遠永遠,正像我會永遠與鼓額、四哥夫婦在一起一樣。


    斑虎在前麵聲聲吠叫。我登上沙崗。啊,一眼看到了它、它旁邊的人……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尋找另幾張麵孔。我多麽希望看到你們啊!沒有。我想當我登上另一座峰巒時,一定會看到你們。


    朝陽升起,彩霞映得大地一片火紅;那在一片暉色間發出聲聲呼喚的,不是你們嗎?


    "我來了!……"


    "我們來了!……"


    改寫於楓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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