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裏,慶餘在小土屋裏搗鼓出了奇跡。


    她把一塊碎裂下來的瓷缸瓦片凸麵朝上支起,陶盆裏的瓜幹黑麵已經悶了半天,用水調弄得不軟不硬,散發出微微的酸甜。瓦片下不緊不慢地燒著文火,金祥一把接一把往空隙裏揚麥糠,大股濃煙嗆得他淚流滿麵。火苗兒躥起來,慶餘就用腳碰他一下,他趕緊抓一把碎草屑兒壓上。慶餘用食指蘸一點兒唾沫描一下光滑的瓷瓦麵兒,吱的一響。她伸手挖一塊麵團,在手中飛快地旋弄旋弄,然後左手抓一塊油布擦擦瓷麵兒,右手迅速地把麵團滾一遍,一層薄薄的瓜麵粘在了瓷瓦上。她趕緊取起泡在水裏的一塊木板,用鈍刃兒在那層瓜麵上刮。刮呀刮,刮呀刮,瓜麵兒實實地貼在瓷瓦上,接著幹了,邊兒翹了!她用殺羊的長把刀插進翹縫,像割韭菜一樣哧哧兩下,整張的小薄餅兒就下來了,比糊窗紙還薄。這些黑色的美麗的薄餅一會兒擺成了一尺高,金祥在一邊揀碎的邊邊角角吃。一陶盆瓜麵都做完了,小土屋裏有了整整兩大摞子小薄餅。慶餘像做針線活兒一樣盤腿坐下,左手取薄餅,右手的殺羊刀一按一折,刷刷兩下,疊成了長方形。那個快哩!金祥快要樂瘋了。一會兒兩大摞子薄餅都折疊完畢,慶餘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累得呼呼喘。金祥這才明白,疊餅這活兒慢不得。因為餅從瓷瓦上剛取下是艮的,略一停就脆了。這活兒得趕個艮勁兒。金祥問:“年九媽,這是什麽餅?”慶餘閉著眼:“煎餅!”


    瘦長的年九第一個叼塊煎餅跑上街頭,震動了全村。誰見了都問,問過還想咬咬。年九讓他們嚐,他們嚷:“哎喲這個脆呀!哎喲這個香呀!”正喊著金祥提著褲子踱出來,嘴裏照樣叼個煎餅。人們說:“該死的金祥啊,好東西都讓你家吃了。x你媽的金祥!”金祥隻是笑,使勁提一下褲子,伸手取了煎餅,拔一棵大蔥剝剝皮,又揪一個辣椒,一塊兒夾在餅裏,吭哧吭哧吃起來。年九吃過了煎餅,像蛇一樣纏到金祥身上,說:“爸!”大夥兒一陣感慨:“吃著黑煎餅,摟著癡老婆,人家金祥過的才算日子!”一個老婆婆說:“快別說人家癡了,不癡的人也沒見做出這麽好的餅來。”大家都不作聲了。了不起的慶餘,她傳過來的手藝使一囤囤的瓜幹有了著落。莊稼人一塊石頭落了地,禁不住長舒一口氣。接下去的問題就是快快跟慶餘學會做煎餅,一刻也不耽擱。街上的人跑來跑去傳遞消息,連賴牙一家也破門而出。人們擠到小土屋門口,有的從小後窗往裏望著。大黃狗和髒女人慶餘都在熟睡,黃狗果真趴在炕上的一攤破棉絮上,巨大的鼾聲不知來自哪個。人們嘭嘭嘭敲窗擂門,兩個都不醒。有人一迭聲地罵,老黃狗才聲如洪鍾叫了一聲,慵懶的女人接著啊啊地舒展吐氣。門開了,黃狗夾著尾巴閃到一邊,慶餘撓著癢兒探出頭來。“不過年不過節,串門的來這一大些。”她半睜著眼咕噥一聲,又仰臉看看日頭。有人撥開她往小屋裏擠,四下裏瞅,終於發現了瓷片刮板什麽的。那個人用木板敲著瓷片跑出來,說好一個慶餘大癡老婆,用這幾件破東西變戲法一樣變出了黑煎餅。眾人呆呆地看,像瞅一宗神物,不言不語。金祥奮力奪了抱回屋子,罵得很難聽。年九又取一個煎餅吃起來,凹凹的臉兒盛滿了自豪。


    大約過了兩個月,每家每戶都有了會做煎餅的人。了不起的吃物啊,莊稼人有了發明創造了。這功勞自然而然歸到了慶餘身上,也歸到了收留她的金祥身上。後來慶餘才告訴男人:在南邊黑乎乎的大山後邊,人人都會做煎餅。那裏人做這個才叫熟哩,一人燒火同時又能攤餅調麵——油布放在大腳背上,一手添糠末捅火,一手端起濕麵團,大腳一甩油布飛上來,接住一擦,麵團按上去滾動……一眨眼工夫就完成了。那裏的人半天工夫能攤二百四十張煎餅,且無一張破損。那裏的老老少少都吃煎餅,牙口好的吃脆的,沒有牙的用水泡了吃。出山走遠路,背上摞煎餅走百裏,十裏地吃一張。煎餅裏夾蔥又夾韭,有錢的地主夾肥肉,咬一口,直流油,小姐丫鬟捶後背。金祥樂得搖著腳板,在老婆飽脹的胸部理了一下。年九學金祥一樣伸出手去,被他踢了一腳。慶餘說:“該。”她又說南邊攤餅可不用破瓷缸片,都用平底兒鍋,那是過生活的寶物啊,叫“鏊子”!天哪,鏊子鏊子,怎麽不早說!金祥搓搓手,說他起早貪黑走長路,翻山越嶺也要背回一個鏊子——天底下還有這樣古怪物件!他說到做到,第二天,往腰上捆了一摞煎餅,雞叫第一聲時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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