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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從那個老人身邊回來不久,聽說他的病越來越重了。這期間老人又跑去看了幾次,每次回來都很沮喪,臉色鐵青。我長時間不敢問他話,一些情況都是他自己講出來的。他講得斷斷續續,什麽組織上來人拉他到醫院裏去,他用一隻手揪住被子和炕席,硬是不走。直到他昏迷過去了,人們才把他抬到醫院裏。他醒來一看是在醫院,又嚷著踢著要回去,不吃不喝。沒有辦法,隻得把他抬回了。再後來又是出事,沒法隻得在炕上看護,那兒的條件當然很差了。“他最初是因為得病,才堅持住到山村裏,理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的這個老戰友比所有人都倔,戰爭年代的那股拗勁又上來了。他的理由你想不到。他這樣說:從他記事起,村子裏的人都是死在自己炕上的。那麽多人能,他為什麽就不能死在自家炕上?他為什麽就要到鋥明瓦亮的大醫院裏去死?有人告訴他,現在不比過去,現在條件好了,村裏的人到病危時刻也要抬到醫院裏。他說那好吧,就把我抬到鄉醫院吧!”


    老人講這些的時候,我流下了眼淚。我想起了東部平原,還有後來去過的南部大山——那裏的人隻要到了五十多歲,得了病就很少往醫院送了。他們都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捱,頂多請幾個鄉間郎中來看一看。有時候數遍一個村子也找不到一個人在醫院裏合上眼睛。他們從出生到死亡都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土炕上……想象著那個倔強的老人,他的行為——他大概是以這種方式,替所有山裏人表達一種悲淒的心情,表達自己對貧窮的抗議……我說不明白,反正他在以這種方式表達那種特殊的心緒,表達了他對死亡的極度藐視。


    老人歎息著:“我這個老夥計還說了這樣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個部裏,部長病危時曾立下一個遺囑,其中有一條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在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大家都很感動,有好幾個人受這個啟發,也這樣提出來,希望骨灰能撒到他們流血流汗、印下戰鬥足跡的地方。可是那一天在執行部長遺囑的時候,他親眼看到撒骨灰要出動這麽多人,先是乘火車,然後出動直升機和船……我的這位老戰友驚呼起來:‘天哪,這要花多少錢哪,這要花國家多少錢哪!’他為此特意改了遺囑,說自己死了之後一定不要開追悼會,也不要向遺體告別;至於骨灰嘛,隨便埋到哪棵樹下都行,埋到哪兒方便就埋到哪兒吧。前幾年他臥床不起後又重新改了一下,要求把骨灰先存一個地方,等將來由他的大女兒花兒親手埋在老伴骨灰盒旁邊——最好找一棵老棗樹……”


    老人告訴,那個老戰友一生裏有一個最大的哀痛,就是得罪了村裏人。那個貧窮的小山村看起來挺寒酸,沉默寡言,實際上蠻有自己的主意。“人哪,千萬不要輕看了自己的故土。”老人長歎,說那個老戰友的事情他從頭到尾都看在眼裏,那真是給人警醒的一個大故事。剛開始村裏人都為自己這兒出了一個“老紅軍”歡欣鼓舞,走到哪裏都說誰是他們村裏的人;後來,自從他跟自己的結發夫妻分手後,就再也沒人提到他了。他得了重病,被抬回村裏,躺在原來的那個小瓦房裏的大土炕上了,還是沒人同情。他們都說:“活該!”他幾次昏迷過去,村裏人都很少來看他的,原來他們還是不能原諒他。直到前不久,都說老紅軍眼看不行了,這才有三三兩兩的人來瞅上一眼。那些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同輩人大多都去世了,比他年輕的人像來看一個稀罕似的,瞅上一眼就走。他們對這個人並沒有多少感情……


    老人說這一段故事時,給我留下了至深震撼。我久久咀嚼這其中包含的什麽。


    這個秋天好像在一夜之間加快了步伐。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那一叢美人蕉的葉子有幾片好像被寒氣凍蔫了,衰敗的花朵落了一地。還有門外那大片的苔菜葉子,有的也在卷曲,路旁的毛白楊也在開始脫葉。


    也就是第二天,噩耗傳來。老紅軍的老戰友,那個前幾天還躺在炕上的中風者,於前一天晚上零點去世。他就死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老人一聲不吭蹲在了院牆外邊,麵向著那個小村的方向……落日滑下去,最後消失在一溜山陰後邊,他仍然那麽蹲著。夜深了,兒媳莫芳走出來,為他披上了一件寬大的風衣,又走開。我站在他的旁邊。


    星星出來了,他仍然在那兒蹲著。他讓我回去,我沒有聽。後來他隻好站起,扳著我的肩膀一塊兒進屋。


    第二天他去跟老戰友告別。我隨他一同去,他搖搖頭。


    兩天之後,村裏要開一個追悼會,老人說要舉行一個葬禮——小村人決心不理老人生前的遺囑,也不管組織上準備怎麽辦,反正這次要自己幹。老人說他要參加葬禮,還說要講點什麽。他說在這整個城裏,和這個人在一塊兒戰鬥過的隻有他一個人了,“我們老哥倆誰也代替不了,我們才是真正的老哥倆,他不過先走了一步”。


    我提出同他一起,他默許了。


    葬禮是在那個老人死去一個星期內舉行的。花兒和她母親到處尋找一棵像樣的老棗樹,後來就在村子最東邊、山的豁口下邊、太陽一出來能夠最早照亮的一個山坡那兒找到了:一棵長得歪歪扭扭、樹幹上滿是傷疤和瘤子的異常茁壯的老棗樹。據村裏人講,這棵樹活得年紀最長了,而且迎著陽光望去,很像是一個挺不直腰身的老人,正不眨眼地望著這個村子。這是守護啊!這兒的人都覺得那棵老棗樹和死去的老人有點相像。幾乎沒有什麽爭執,就在那片開闊地上,村裏人準備埋下死者了。


    晚秋時節,雨聲沙沙……到後來這雨水越來越小,卻仍然使人們身上濕漉漉的。這個對遺棄了結發之妻的老軍人冷落了幾十年的小村人,突然間都從四麵八方匯來了。有的甚至是村外的人,他們得到消息也來了。人們都口口相傳,說那個打過很多仗的老紅軍死了——這兒剩下的惟一一個老紅軍也要趕來參加葬禮。在這最後的時刻,小村人一手包辦了所有的事項,好像故意瞞住了官方,而且也不向那個城裏妻子生下的孩子通知一聲。後來可能是有人覺得這未免過分,還是在最後時刻通知了他們。


    於是就讓我們看到了在骨灰盒旁邊佇立的那兩個哼哼唧唧、用力忍著眼淚的孩子。他們都白白胖胖,戴著眼鏡,一眼望去,與滿場的人都有極明顯的差異。村裏負責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瘦骨伶仃,一雙眼睛老盯住一個地方,不善言詞,說話簡短。開始時他站在老棗樹下,四下裏望一望,說一句:“他去了,是咱村裏的,咱大夥兒來送他。嗯,都來啦,好,一個不少。”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雙沉甸甸的眼睛往四周轉了半圈。我不由得隨他的目光看去。我發現,小娃娃、老人,走路艱難不得不拄著拐杖一步步挪來的老頭老婆……圍了很多,使人很難相信在這山旮旯裏竟然藏下了這麽多的人。更令人驚訝的是,不光是人,所有的狗也都來了。它們大概是跟著自己的主人來的,這時候神情肅穆地站在那兒,沒有一個蹦跳的,都老老實實麵向這棵老棗樹。負責人的話剛剛落地,人群裏立刻是一片不安的議論聲,有人嗚嗚哭泣,先是老婆婆,後來是老頭子。年輕人一聲不吭咬著嘴唇,又抬起眼睛尋找花兒和她母親、那兩個白白胖胖的城裏孩子——他們正摘下眼鏡擦拭……


    2


    葬禮上沒有發現上級組織的派員,連老人所在單位的花圈都沒有一個。我有些不安地問了問老紅軍,他小聲說:“這是村裏人的疏忽,這兒太偏僻;不過這也好,不會有人幹擾這個葬禮……”是的,這已經完全是小山村自己的事情了。


    村裏的負責人最後說的是:“今後花兒和她娘有什麽事,就是大夥的事。眼下老哥是咱的人了,老哥回了村,就躺在自家大炕上去了,咱就把他手裏的事接過來辦了,是吧?我敢說是哩!好啦,老少爺們說道說道,有個說道?沒有……”他的眼睛四下看看,突然大聲喊了一句:


    “讓紅軍老哥給咱說道呀!”


    一片迎合聲。流淚的眼睛都仰起,盯著我身旁的老人。他頭頂的一團閃閃白發這時往下一點點滴著雨水。他擦也不擦往前走,一直走到老棗樹下。我發現他一直挺著的腰板不知為什麽一夜之間弓了,站在老棗樹下,一雙瘦瘦的大手顯得那麽長,差不多快碰到自己的膝蓋了。他的目光落在旁邊那個比他矮小得多的村裏負責人的肩上。這樣看了一會兒,好像在琢磨什麽。後來他說話了,令我有點驚訝的是他已經不用普通話了,而改用了與這個小村人完全相同的、濃重的山地口音。我發現他說的詞兒都是山裏人常用的,很容易聽。我明白了,他在和山裏人說話。他這番話就算是葬禮上的演講了。


    一開始他簡單地回顧了死去這位老戰友參軍的情景,經曆了哪幾場重要的戰鬥、立了哪些功,還有,戰爭結束之後他幹了些什麽、最後與其交談了些什麽、他死前最看重最掛記的是什麽……這些都說得很簡略。但我覺得這濃重的地方口音盡管壓得低低,卻像是在山間滾動的雷聲。他不緊不慢,仍然那麽低沉,像在跟村裏人麵對麵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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