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好久,搬開一摞雜誌又是一堆衣服,最後才拿出一個小木盒子。盒子裏是一本油印的宣傳小冊子。看著封麵上那個朱砂紅的小五角星,心裏熱乎乎的。他像捧一件易碎品一樣輕輕捧出。他打開小冊子,中間掉出了一個皺巴巴的紙片:黑黑的黃黃的,上麵是褪了色的墨水,毛筆寫成。


    短短的一張起義“手令”,末尾是那個人的簽名,是朱砂紅的手紋印和另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


    3


    從我們住的地方到他那個戰友所在的小村隻有十五華裏,但走起來卻非常艱難,因為要穿過五六華裏的莊稼地,然後再翻過一溜小山。我不記得到過這一帶,雖然它屬於砧山餘脈。這兒顯得有點偏僻,像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這兒的山都不太高,但幾乎所有的村莊都在山的褶縫裏。土地瘠薄,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貧寒之地。老人告訴:這一帶的村子裏出了很多英雄,他們那時都是因為太窮,沒有指望活下去,就跟上拉隊伍的走了。當然有不少人是跟上了壞隊伍,可最後還是跟上好隊伍的人多。要在村裏待下去就得餓死,遇上春天鬧饑荒,這兒的野菜樹皮全都啃個精光,剩下的日子就是吃滑石粉,吃土,“有人聽了可能覺得這是笑話,我就親眼看見好幾個吃土的人。拉隊伍的人隻要說一聲:到隊伍上可以吃上玉米餅,他們就一跺腳走了,一輩子也不回村子裏來……我這個老戰友家算是全村最好的一家了,春天還能吃上樹葉摻稀粥——那一天他爹就讓他挑著那麽一擔稀粥送給隊伍,結果攤上了打仗……”


    山地沒有一條像樣的河流,它們早已在初秋的時候幹涸了。山上植被很差,很少能看到一棵粗一點的樹木。我問老人:“過去也是這樣嗎?”老人想了想說:“差不多吧!”那個戰友所在的村子是這片山區裏最大的一個,有二百多戶。不過村上人住得很分散。老人告訴,前些年本來有一個重整村落的規劃,就是把一些房子盡可能地蓋在一塊兒,可是那個計劃還沒來得及實行,公社就解散了。因為要一家一戶過日子、種地忙生活,所以重新規劃村落也就不那麽要緊了。“你看看,”他伸手指著山坡、山半腰上一個個黑乎乎的小房子,“他們這二百多戶像撒棗似的撒在這麽大一片山地上,一旦有個急事兒,要招呼個人都難。”


    這是晌午時分,村裏開始走出了人。他們挑著東西到自己的地上去,身邊大半都有一隻瘦幹幹的狗。這些狗的耳朵耷拉著,尾巴像細繩一樣繞來繞去。它們比主人更早地看到了遠遠來到的兩個人,踞在那兒,伸長了脖子注視我們。奇怪的是它們的主人對遠來的生人沒有一點興趣,甚至看都不看一眼,隻是低著頭,擔著東西往前。他們的狗跟上跑一會兒就要站住,遠遠地望著來人。


    老人一直走得很快。看來他對這兒的每一座小山每一條小路都熟得很。他說:“時間如果來得及,我還會領你到山頂上,去東邊的山看一看。看到了吧,那幾個山形成一個漏鬥,真是做高山水庫的好地形!前些年,就是有公社的時候,幾個村聯合築了一道大壩,那大壩說起來你不信,比北京的工人體育館還要高上十米呢!要多少石料?所有的石料都是村裏人一錘一錘砸出來的。婦女老人小孩,一塊兒往上扛,唱著歌。冬天裏飄著雪花他們也幹,一直幹到春天桃花開了。那些天我和我的戰友實在忍不住,也參加了工地上的勞動。你不知道,他們天天唱歌,中午就在山上起火興炊。修那個大壩的過程中,至少有十幾對青年男女在談親事,到後來大都成了家……”


    他眼望著東南方向那個小山,激動不已。幾句話描繪出一個場麵,如在眼前。我問:“現在那個高山水庫有水吧?”“肯定有!不要說現在,就是最旱的時候裏邊還有好多水呢。整個這裏幾百畝地、上千畝地,都靠它澆灌,不過最旱的時候,它的水就得好好節約著用了。有時候眼看隻剩下了一點點水,其實還能澆很多地呢。你覺得它少,那是因為你的眼睛不知不覺要以旁邊的大山做比照——實際上這水擺在平地上,會是多大的一灣呀!”


    村口,一堆麥草旁邊站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她穿著老式棉襖,外邊套了一個花布罩褂,頭上紮著羊毛頭繩,黑乎乎的臉龐被風吹得很糙,一雙眼睛又圓又黑。她的眼睛很好使,老遠就看到了我們,揚著右手。她喊著“伯伯”。這時候老紅軍揉揉眼睛應了一聲,扯扯我的手,快步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告訴:這就是花兒,是老大!我想,這可能是他那個老戰友的大女兒。看她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個山村婦女。


    花兒衝著老人說:“俺爹讓我在這兒等你,他盤算著今兒個你能來。”


    老人笑了,指指我作了介紹。


    她喊了一聲“大哥”,然後轉身前邊走了,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告訴什麽。她說的是當地土話,我至多能聽懂一半。她說爹從昨兒個起來覺得精神了些,“還要書看哪!”


    老人笑了,“還要書看,他不想指揮隊伍打一仗嗎?沒跟你要作戰地圖嗎?”


    花兒捂著肚子咯咯笑,笑過之後說:“你別說,他還真要了一張地圖呢。”


    “你那些兄弟這幾天沒來嗎?”


    女人不笑了,搖搖頭。


    我們在一個很破舊的瓦房跟前停住了。瓦房很小,石頭圍成的院牆也矮得很。推開院門,一群雞見了我們趕緊閃開。滿地都是雞糞。還有一頭水淋淋的小豬,像一條狗一樣跑來跑去,見了走進來的生人,竟然貼上腿邊繞來繞去,還試圖在女人腿上蹭癢癢。女人說:“去去,小花,一邊去。”


    那頭小豬長著黑白花。她叫“花兒”,小豬叫“小花”,我覺得真有意思。


    4


    三間窄窄的小瓦房,中間像當地所有的人家一樣,是餐室兼灶間。這兒正湧出一團團水蒸氣,我們走進去,差不多麵對麵看不見人。屋裏全是水汽,但裏麵的人眼睛好使,一見來人馬上站了起來。這時候我們才看清,對麵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小腳,滿臉皺紋,頭上包著一塊黑頭巾。她原來在那兒煮什麽東西,見我們進去了,高興得拍打衣襟,露出了一口短短的牙齒。這是一個多麽和善的老奶奶,她叫老人“大兄弟”,說男人在炕上已經念叨了好久。老人笑著,笑得何等暢快。


    老奶奶扯著我的衣襟,女兒花兒就對在她的耳邊講了幾聲。她“噢喲喲”叫著,拍著手:“多好的娃兒,也來咱家裏!快屋裏去,屋裏去,喝茶,花兒端‘果木’!”我注意到這兒民間還保留著許多書麵語,統稱水果為“果木”……花兒“哎哎”應答,脆生生的。這聲音在母親麵前立刻變得像小姑娘一樣。她依照吩咐去端茶和“果木”——至少兩種水果,一些炒花生。


    我和老人進了裏屋,一眼看到那個異常寬大的土炕上躺著一個瘦小的老人。他看上去比老紅軍還要老得多,身體顯然有大毛病,因為他笑著,努力想撐起身子,可最後還是沒有起來。原來他中風了。老紅軍小聲告訴我:“他害這病五六年了,全是老伴伺候,真虧了有這麽一個老伴啊!”


    炕上的老人去抓老紅軍的手,兩雙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抖。老紅軍說:“夥計,夥計,安生躺著,嗯,安生躺著。”炕上老人嗚裏哇啦說什麽,由於地方口音濃重,再加上發音不清,我一個字也弄不明白。我這時候看到他的右耳下邊有一個很大的傷疤,那傷疤閃著亮,顯然是戰爭中受的傷。老人穿了寬鬆的上衣,說話時胳膊常常要露出一截,於是我又看到他左臂上有一塊刀疤。老紅軍見我在打量他的戰友,就說:“這可稱得上是身經百戰的人了。人要說老可真快,前不多年,就是有‘公社’那時候,我們還一塊兒到水利工地上去幫忙吆喝……”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老戰友大概聽明白了,直眼瞪著他,然後嗚嗚嚕嚕喊了幾句,大笑起來。隻有從這爽朗的笑聲中我才依稀看見了當年那個戰士的風采。眼下的他簡直太瘦小了,大概體重不足四十公斤,真是骨瘦如柴。老紅軍大著聲音在他耳旁嚷:“聽說你要看書還要看地圖?”


    老戰友嗚嗚嚕嚕笑著,點頭。


    我看得出,他們在一塊兒才是最幸福最高興的時光。老人的手顫抖著,在枕邊摸摸索索,這時候花兒走過來,隻一下就從枕邊摸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疊成了好幾層的地圖。那張地圖很舊了,展開來,原來是一張帶等高線的地形圖。老紅軍幫戰友展開,攤在前邊,指點著一條條河、一道道山脈的走向。他的手指在上邊移動,口中喃喃有聲。這樣看了好久,老紅軍才把圖重新折起,放到了枕頭邊。他伸手在老戰友肩膀那兒按了按,算是安慰和鼓勁兒:“好好養著,明年開春,你得硬朗起來啊。”


    花兒這時咕噥:“他們又來催了幾次,爹不同意。”


    老紅軍說:“他們該關心到正經地方去。他不願意,那就不能動。”說完又回身向我解釋:“是幹休所和組織部門讓我的老友搬回去住。他如果同意的話就到療養院。老伴和孩子也可以帶上,一塊兒住。”


    “那裏的醫療條件也許更好一些。”


    他搖著頭:“這把年紀了,現在他最住得慣的還是山裏這個小房子。這裏的煙火味兒讓他受用,”說著又低頭問他的老戰友:“換個地方,中不中?”


    對方好像一句句都聽得明白,瞪著一雙大眼,慌慌擺手:“不中!不中!”


    這個詞算是讓我聽準了。一個老人成天躺在山村土炕上該有多麽寂寞。我不知道一些廣播和電視節目他能不能看?問了問,花兒小聲說:“他看不清電視上的影兒,戴上眼鏡也不行。廣播員念得也太快,他也聽不懂。好多事都是我們告訴他,不過有些事俺也不敢跟他說……”


    “為什麽?”


    “他會生氣。像村西的那眼機井塌了,街道上那些大樹被人偷著伐了,都不能讓他知道。他要知道了,就讓我們去喊村裏負責人。去年他還能拄著拐下地,看見有人砍樹就用拐杖砸人家的腿,結果人沒打著,他自己先跌倒了……”


    她這些話都一再壓低了聲音講給我聽,可是患病的老人在炕上看看我,看看女兒,再看看老戰友,好像在認真猜度我們的交談。也許是剛才他太激動了,這會兒疲倦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頭顱垂在了一邊。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花兒把枕頭給他墊高一點,這才好了一些。但隻是一會兒工夫,他又要活動身子,花兒又給他翻身。在灶間燒水的老奶奶一會兒端來了熱水給他擦腳,擦身體。


    我知道,麵前的這個老奶奶是任何人也不能取代的,如果沒有她,這位老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我們在這兒待了很久。中午,老奶奶非要我們在這兒吃一頓飯不可。可是在病人麵前耽擱的時間已經是太長了。


    離開的路上,我對老紅軍建議:是否要把病人立刻轉移到大一點的醫院裏去?老人搖搖頭:組織上曾建議過,病人自己執意不肯。沒辦法,我們隻得請最好的醫生按時給他看。他堅決不到大醫院,不到療養院,從前些年就堅持這樣。


    “為什麽?”


    “為什麽?”老人重複著我的話,看看天邊,若有所思,“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的心思,他沒說,可是我能明白。你不知道,我的這位老戰友有一年住院時,看上了一個年輕的護士。後來,用他的話說,就是昧了良心,把那個一塊兒吃糠、吃土長大的女娃給一腳蹬了。這就是進城的毛病。那個年輕護士小他很多歲,長得實在不錯,會說一口城裏話,還會照料他。可那隻是剛開始,日子久了她就煩膩了,嫌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還不錯,勉勉強強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在男人遭磨難那幾年裏,我看這個城裏娘兒們至少跟三五個男人有勾搭。這事我裝在心裏,一次也沒跟老夥計講。這個老夥計可真是太倒黴了,他比我還要時運不濟,攤上了這種事。照理說那個娘兒們不該對鄉下老太太動心思了吧?她不。老太太在他得病的時候送來一點花生啊,瓜果梨桃啊,幾次都被那個娘兒們罵出去了。她罵得真難聽。花兒當年還小,站在媽媽一邊。我親眼看見她們對罵。這樣的事讓我的老戰友難過,他找到我哭。我狠了狠心,真想把聽來的那些話告訴他。可後來我還是忍住了。我隻是罵了那個娘兒們幾句。後來他喝了酒,喝醉了,倒是自己講了出來——原來他什麽都清楚!他說這輩子犯了一個大罪過,不會有好下場,‘你等著看吧,我對不起花兒她媽,也對不起那個村子,我現在不敢回村裏去,村裏都知道出了個白眼狼。他們說原先還對他指望著哩,想不到是這麽個東西,吃飽了就跑,當了大官,丟下結發妻哩!人哪,沒有一個不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還說等我回山裏那天,要用钁頭砸斷我的腿……’他一邊說一邊哭。他說現在不管在城裏還是在山村,他都沒法做人了。他是個沒有好下場的人。後來他的話真的應驗了,中了風,摔得不輕,一天到晚臥在床上……你不知道那個城裏娘兒們活著時是怎麽?事前邊的石頭上,像水一樣流的血,就會拿出狠心來對付這些誘惑。這根弦不能鬆,一鬆,人就過得像狗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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