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盧小龍今天就要離開北京去陝西延安農村插隊「1」,沈麗震驚了。消息是沈麗在北清中學上學的表弟告訴她的。讓她震驚的不是盧小龍去農村,這是她早就聽盧小龍說到過的,而是盧小龍幾個月來幾乎沒有和自己有過什麽來往,卻突然這樣不辭而別了。


    看著外麵寒風呼嘯的天氣,沈麗稍稍猶豫了一下,便戴上了那頂額頭鑲著絨帽簷的灰藍色的棉帽,係上內裏同樣鑲絨的帽耳扣,頂風出了家門,登上公共汽車趕往北京火車站。


    穿過大半個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來到火車站,發現這裏一派紅旗揮舞、人山人海,一個往常不讓旅客進出的大門寬寬敞敞地開放著,潮水般的人流從這個大門直接擁向一號站台,沈麗跟著密集的人群湧了進去,前後左右都是送行的中學生與家長。到了一號站台,一列滿載著中學生的專列披紅掛彩地停在那裏,離開車時間已經不多了,所有的車窗都打開著,裏麵探出一張張男女學生的麵孔與揮動的手臂,站台上人群洶湧,中學生們與為子女送行的父母們、還有爺爺奶奶們都在千叮嚀萬囑咐地揮淚與車上的人告別。


    沈麗一邊奮不顧身地往裏擠著,一邊打聽著:“北清中學在哪個車廂?”開車的鈴響了,站台上歡送的人群揮著手,響起一片最後的祝福與呼喊,一車窗一車窗的男女學生也都揮著手,很多人淚流滿麵。沈麗終於擠到了北清中學所在的車廂,她匆匆地一個車窗一個車窗尋視著,沒有看到盧小龍的麵孔,情急之中,她詢問站台上送行的北清中學學生:“盧小龍在哪裏?”在火車徐徐啟動、喊聲哭聲響成一片時,一個圓圓臉的女學生告訴她:“盧小龍根本沒乘這列火車走。”沈麗著急地問:“他乘的是哪一列?”女學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們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門整隊,宣誓後才出發。”沈麗一聽,立刻從人群中往外走,她左衝右撞地擠開密集的人流,出了車站。


    當她乘車來到天安門廣場時,在她麵前展開的是寒風凜冽、空曠人稀的畫麵。公共汽車站在天安門東側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門前,她戴著棉帽和大口罩、頂著西北風走到天安門前時,天安門城樓前空空如也,幾座漢白玉的金水橋在一片風沙中寂寞地跨在金水河上,這裏除了三兩個腰挎手槍的執勤軍人外,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她站在金水橋旁東張西望,隻看見東西長安街上稀稀寥寥的車輛在天安門前交叉通過,金水橋下窄窄的河水已經結冰,寒風吹著沙土與碎紙片在冰上掠過。往南望去,廣場中央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孤單地矗立在那裏,周圍空空曠曠,也沒有什麽人。再放眼望去,隔著紀念碑遠遠的就是前門箭樓,左邊是曆史博物館,右邊是人民大會堂,陰霾的天氣下,整個廣場顯得廣大而又荒涼。一個身材挺拔的軍人表情嚴肅地走到她麵前站住,伸手對她擺了擺,示意此處不可停留,沈麗便把幾乎遮住眼睛的口罩稍微往下壓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朝天安門廣場中心走去,呼嘯的西北風卷著沙土從右後方吹來,催得她往前快走。稍微向右後方靠去,似乎風能夠托住她的體重,風沙貼地而過時,能夠覺出腳脖處的生冷與疼痛。


    她來到紀念碑旁,四望廣場,更顯得寂寥無人。盧小龍他們已經走了嗎?沈麗若有所失地黯然登上紀念碑的漢白玉台階。當她在高台上圍繞著紀念碑心不在焉地慢慢行走時,發現紀念碑南邊立著一群人,二三十個中學生背著背包列隊站在那裏,為首的一個打著一麵紅旗,周圍還圍著幾十個學生。沈麗一下想到這就是盧小龍的隊伍,接著也便看到盧小龍正在隊列前和大家說著什麽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過去,一群中學生在空曠的廣場中顯得人單勢薄,十分可憐。從側後方可以看見盧小龍不時轉動的麵孔和眼睛,他的額頭還是微微凸起著,在陰霾的寒風中顯得十分認真,也可能是背著背包的緣故,盧小龍站在那裏尤其顯得矮小。當他仰著臉認真地對他的隊伍講話時,更像一個小學生,他不時抬手指著隊伍中的某一個人,那樣子很像是小孩頭領著他的一群小夥伴玩打仗遊戲。沈麗靠在漢白玉欄柱上,用黯然而又有些濕潤的目光看著下麵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約有三十來人,排成三個橫列,他們聽著盧小龍講話,不時透過圍送的人群向廣場四麵張望著,似乎在等什麽人。


    她想了想,決定走近些。她盡量不惹人注意地沿著台階慢慢走下來,隊列裏的人和圍在隊列周圍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這個戴著帽子、蒙著口罩的陌生人,盧小龍也隨著他們的目光回過頭來,沈麗在離地麵還有兩三級台階的高度上和盧小龍的目光相遇了,盧小龍一眼認出了她。讓沈麗感到欣慰的是,盧小龍毫不矜持地、甚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絲微笑,目光與她對視了一下,又回過頭去領導他的隊伍,沈麗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圍送的人群中。


    她注意到身旁站著一個身著新軍裝、領章帽徽紅豔豔的女兵,及至扭頭相視時,沈麗覺得麵熟。那是一張皮膚通紅而又多皺的老太太模樣的麵孔,沈麗想起這就是盧小龍的同班同學華軍,也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之一,顯然已經參軍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還流露著對盧小龍的一份情意。


    華軍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沈麗,終於將她辨認了出來,她掠了一下從軍帽下露出的頭發,又幾次扭過頭瞟著沈麗,神情十分複雜。有一會兒,華軍眼睛直愣愣地凝視著眼前,陷入朦朧的思想,而後又醒悟過來,止不住又扭頭看一下沈麗,然後轉回頭去看著盧小龍的隊伍。看了一會兒,她很關心地走上前去對盧小龍說:“他們還不來,就別等了,要不今天你們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盧小龍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齊,當然不能出發。”華軍說:“你們先出發,我們留幾個人幫你們等,他們到了,我們騎車馱著他們追你們去。”盧小龍站在隊列前麵,神情認真地說:“再等等吧。”然後仰起下巴,對顯出一些鬆懈的隊伍說道:“現在就是魯繼敏和魯敏敏兩個人還沒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齊,咱們就去天安門宣誓,宣完誓就出發。這會兒耽誤一點時間,行軍時加快一點速度就趕出來了。”正在這時,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們來了?”


    沈麗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遠遠地有兩個女孩朝這邊急急走來,近了,便看出她們背著背包,無疑就是了,隊伍活躍起來,再近了,魯敏敏和她的姐姐魯繼敏便出現在沈麗的視野中。魯敏敏與一年多前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那時是窈窕淑女,現在粗壯笨拙,戴著棉帽,帽耳沒有放下來,一身藍棉衣,顯出一種魁梧相來。近看了,臉還秀氣,因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著帽子,倒像一個健壯的小夥子。看她轉頭和姐姐說話的樣子,顯然比過去的癡呆樣有了進步。魯敏敏的姐姐差不多矮半頭地立在妹妹旁邊,挺黑的圓臉,黑得深沉的眼睛,兩個人趕路走得很急,額頭在寒風中散發著白色的汗氣。盧小龍很快把姐妹倆安排到隊列裏,魯繼敏非常敏捷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魯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後,盧小龍走上去,像安排小孩一樣雙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調整著她前後的位置,使她在隊列中站妥貼。沈麗看到盧小龍微笑著對魯敏敏說著什麽話,魯敏敏憨厚的麵孔上露出一絲挺動人的靦腆的微笑,隨著這微笑,魯敏敏的臉頰紅了。這時,沈麗多少覺出了盧小龍正在扮演的角色。盧小龍還是不屈不撓的,盧小龍又是善良的,當他認認真真地擺弄他的隊伍時,讓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領著他的小夥伴做遊戲。不知為什麽,沈麗今天對盧小龍生出一絲與以前很不一樣的感情,似乎她從小看著這個男孩長大,對這個男孩的故事有著深切的關注與同情。沈麗覺出因為自己的到來,盧小龍更加精神抖擻了,然而,在這空曠的天安門廣場上,這一小群人委實太冷清和渺小了。


    盧小龍將隊伍的高低順序又做了一番調整,就準備帶著隊伍去天安門城樓前宣誓。這時,兩輛自行車在寒風中像兩隻鷂子一樣順風騎了過來,到了眼前,車一支跳下來兩個人,都是沈麗認識的,一個是宋發,一個是王小武,都穿著一身藍帆布工作服,他們在兩年前抄過自己的家,後來,沈麗也不斷聽盧小龍講過他們的事。宋發和王小武走到盧小龍麵前,說道:“聽說你們走,我們特意向廠裏請了假,送送你們。”沈麗也便明白,這兩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廠了。盧小龍和宋發平平和和地說著話,宋發垂著目光很認真地聽著,還不斷點著頭,似乎是在極力表示對盧小龍所做所為的理解,他有幾次點頭點得非常有力,那一定是表明對盧小龍所做之事的重大意義的深刻領會。


    也正在這時,又有幾輛自行車從廣場西北角的長安街方向飛馳而來,有人翹首望了一下,說道:“黃海和田小黎他們來了。”關於黃海、田小黎的故事,沈麗早已聽盧小龍講過,那幾輛車很狂蕩、很桀驁不馴地在廣場上畫了一個弧形,然後以很高的速度騎到紀念碑前,在盧小龍身後刹住。為首的那個瘦臉戴著眼鏡的想必就是黃海了,他屁股沒有離車座,一腳支著地,有點大大咧咧地問了一句:“你們這就出發呀?”盧小龍點頭說:“是。”黃海瞟了一眼站在盧小龍身旁的宋發,宋發原本黑紅的臉漲得更紅了一些,這時顯得很不自然地說:“黃海,你也來了。”黃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說:“什麽叫我也來了?我送盧小龍來了,你幹嗎來了?”宋發息事寧人地嘿嘿笑了笑,盧小龍伸手拍了拍黃海支著車把的手臂,笑著說道:“你們給我送行,我圖個吉利話。”黃海掃視了一下站成三排的隊伍,又抬頭看了看周圍的人群,說了一句:“來送的人不多嘛。”盧小龍說:“要那麽多人幹什麽?弟兄們來了就行了。”黃海依然是大大咧咧地坐在車上說道:“你好賴也是咱們北京市的一個人物哇,還是市革委會委員呢,你帶頭下鄉,還不驚動一下?”說著,他又往廣場四麵看看。沈麗知道,他看到的是一個灰天暗地的空曠廣場,麇集在這裏的一群人確實顯得太稀少了。


    黃海身後的幾個人都像黃海一樣一腳支地雙手扶把坐在車上,其中一個很秀氣的女孩,沈麗知道就是田小黎了。兩年多前,在北清大學召開萬人大會批判盧小龍時,這個女孩曾經是衝擊糾察線的幹將之一,沈麗那時見過她,她現在顯得比那時高了,大了,大概是因為她和這三十個背著背包的學生不十分熟悉,所以她跟在黃海身後左右看著,還有些漫不經心地輕輕摁著啞了的車鈴,然後,將車向前滑行幾步,到了盧小龍身邊,仰著臉說道:“盧小龍,我還真想跟你們一起走一段呢。”盧小龍笑著說:“那你可就給我增加壓力了。”


    田小黎說:“怎麽會給你增加壓力?我們肯定是給你們壯大聲勢了呀。”盧小龍說:“你們開頭跟我們走一段,走兩天都撤了,那不更把我晾在那兒了。人越走越多感覺好,人越走越少,那不是虎頭蛇尾嗎?”田小黎撓撓後脖頸,笑了,黃海揮了一下手說:“天也不早了,不耽誤你們了,你們該玩什麽程序就玩什麽程序吧,我們送你們一程就得。”盧小龍說:“和你們說話,不能算耽誤時間。”他轉過頭,照顧地對宋發說道:“我都沒敢通知你們,你們剛到工廠,怕影響你們上班。”宋發說:“我是剛聽說就趕來了。”盧小龍笑著用手一指圍送的人群:“他們我都沒通知,都是聽說了自己趕來的。”說著,他讓一個高個子男生整隊。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齊步走。


    一麵紅旗引著三十來人的隊伍朝天安門城樓走去,圍送的人群也尾隨而去。沈麗跟在隊伍中,用與寒冷陰暗的天氣相一致的心情看著眼前的故事。盧小龍永遠在認真地做他的事,他能到了這種時候又將黃海、宋發這些曾經叛離他的戰友團聚到身旁,還非常周到地調解彼此的關係,這不能不讓你為他的精神所慨歎。隊伍來到天安門城樓下的金水橋前,橫向列隊站好,又是那個高高的、略有些駝背的男生掏出了毛主席語錄本,所有的人都跟著掏出了紅紅的語錄本,高個的男生領著大家“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又按照當時的必然程序“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然後,盧小龍站到隊列前,神情認真地對大家講話。


    沈麗站在人群的後麵,在呼嘯的寒風中沒有完全聽清楚盧小龍在講什麽,她隻是覺得盧小龍在做一件慷慨悲歌的事情,卻依然保持了平靜。他的講話由於聲音不夠高昂,甚至使得要宣誓的挺拔隊伍鬆懈下來,然而,他顯然很嚴肅地把該講的話都講了。接著,他轉過身來,麵對天安門城樓上懸掛的巨幅毛澤東像舉起了右拳,三十來個人背著背包都舉起了右拳,盧小龍每念一句話,全體就共同振臂高呼:“我們宣誓。”有了十幾次振臂高呼後,盧小龍轉過臉來對大家說:“我們每個人都不要辜負自己的誓言,好,出發。”又是那個高個男生喊隊: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齊步走。一麵紅旗迎著西北風領著隊伍向著西長安街方向出發了,圍送的人群有騎車的,有徒步的,都在隊伍兩側和後麵跟隨著。盧小龍走在隊列外麵,黃海慢慢地騎著車與他並行著說著話,宋發推著車走在盧小龍的另一側一言不發。沈麗不時加快一點步子,在送行的人群中走著,她要得到和盧小龍說話的機會,她知道盧小龍會給她這個機會。


    寒冷的冬日,長安街上車輛稀疏,一派冷清,偶爾有些騎自行車的頂著西風經過這支背著背包行進的隊伍,也隻是稍稍好奇地扭頭看一看,便俯身一下一下蹬著車過去了。經過兩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們對於這樣的街頭小景早就失去了興趣。長安街兩邊的新華門、紅圍牆、人大會堂無聲無息地經過了,更多更平常的樓房、平房及店鋪在寒風中寂寞地守衛著筆直的街道。這個世界沒有多少人會注意這支隊伍,隻是這支隊伍中的每個人都還走得十分認真。


    風漸漸小了,天上的陰雲卻更暗了,不知不覺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飄落下來,行進的隊伍有些驚喜地抬起臉,有的人還試圖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飛落的寥寥雪花。送行的人在逐漸離去,走過較長的一段路後,已經所剩無幾。黃海還是慢慢騎著車在盧小龍的外側走著,宋發還是推著車在盧小龍的內側走著,黃海的身後還是跟著那幾輛慢慢騎行的自行車,宋發的身後還是跟著推著自行車的王小武,最後,黃海終於熬不過宋發,他拍了拍盧小龍的肩膀,說道:“啥事別太認真了。”然後蹬上車,揮著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騎上車,跟著揮手告別了。宋發這才和盧小龍又親熱地說了一段話,然後再三揮手,也翻身上車走了。兩邊送行的人已經寥寥無幾,這支隊伍便走得更顯冷清。剛才,是為送行的人走,現在,則完全是為自己走了。盧小龍這時笑著招呼道:“大個子,你領著大家唱個歌。”高個子男生走到隊列外,起了個頭,大家便唱起了《學習雷鋒好榜樣》。


    盧小龍放慢腳步,與沈麗並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麽來了?我沒想讓你送。”


    沈麗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氣哈濕的麵孔,風吹在上麵一片寒意,她用手背輕輕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濕氣,說道:“我今天早晨剛聽說的,你為什麽不預先告訴我一下?”盧小龍笑了笑,說:“我一直忙著準備呢,我隻想到了農村以後再給你寫信,要不,也沒有什麽新話題,又讓你小看。”沈麗笑了,看了一眼盧小龍,說:“你倒還是老樣子。”盧小龍說:“什麽老樣子?”沈麗說:“還是挺實在的嘛。”盧小龍說:“我能有什麽不實在?我不會玩虛的。”


    沈麗想到什麽,止不住微微看著眼前笑了起來。盧小龍說:“笑什麽呢?”沈麗想了一下,說:“我想起荊柯刺秦王了。”盧小龍問:“什麽意思?”沈麗含笑看著眼前說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盧小龍也笑了,說:“我沒那麽悲壯。”


    沈麗又陷入一點遐想,漾出一絲朦朧微笑,然後說道:“我總是有點小看你。”盧小龍說:“你又小看我什麽了?”沈麗說:“我以為你見了我,會板著一張臉不理我呢。”盧小龍說:“我幹嗎不理你?我的自尊心沒那麽脆弱,我知道你對我還是不錯的。”沈麗轉頭瞟了一眼盧小龍,說:“那你就還聰明。”盧小龍垂下目光說:“我要一個月一個月閑著沒事幹,混日子,不要說你討厭我,我也會討厭自己。”沈麗走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解釋道:“我沒有討厭過你。”盧小龍卻很認真地說道:“你會討厭的,你這個人天性就是這樣。


    你喜歡有作為的男人。“沈麗咬了咬嘴唇,想解釋什麽,卻一時找不到話。盧小龍又接著說道:”你看你那位堂哥,你不就挺討厭嗎?“沈麗說:”他現在也上班,也做事。“盧小龍說:”混日子地做事,你看不在眼裏,你是美女愛英雄。“聽到這裏,沈麗禁不住撲哧笑了,她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麵的隊伍,說道:”那你就一直做英雄唄。“盧小龍很坦白地說道:”是,我為我做,也為你做,歸根結底是為我做。“沈麗想了想說:”你真有為我做的意思嗎?“盧小龍瞟了一眼沈麗,說:”這兩年多還不是明擺著的?“沈麗想了一下,露出一絲笑意。


    風似乎更小了,人也走熱了,沈麗解開了帽耳扣,這樣聽盧小龍說話也更清楚些。寒冷的空氣給她臉頰、耳輪帶來了清醒的寒意。她說:“我沒想到今天和你談話是這樣的。”盧小龍說:“你老是錯誤估計我,其實我就是這樣的。”沈麗點了一下頭,又抬眼看了看紅旗引導的隊伍,關心地問道:“你們得走多長時間才能到延安呢?這些人路上怎麽吃怎麽住?


    去農村就帶這麽一點行李?“盧小龍笑了笑,說道:”這些你不用操心,我早就有充分的準備。“沈麗看著盧小龍,說:”我確實想知道,要不,我還挺不放心的呢。“盧小龍說:”我去農村,又不是為了練走路,用時間走路,還不如早點到農村幹活呢。“沈麗問:”那是為什麽呢?“盧小龍說:”我是想沿途搞點社會調查,走一段路,坐一段車。開頭走一段北京郊區,了解一下北京郊區的農村,然後,坐一段車下來,再把河北省農村走一段,住幾個村看一看,然後就坐車進娘子關,入山西。山西是我老家,走幾段,看幾段,去大寨也看一看,然後再坐車從太原南下,穿過大半個山西,到風陵渡,過黃河,到河南。在到風陵渡之前,沿途可能也下車走幾段,看幾段。從河南走路和坐車相結合,然後到潼關入陝西,再一直連走帶坐車地進入延安地區。到了延安地區,就稍微多走一走,最後,到一個村裏紮下來好好幹。“沈麗依然好奇地問:”那你們的行李呢?你們沿途怎麽坐車、怎麽吃住啊?“盧小龍笑了,說:”大行李,我們火車托運去。這些問題可難不住我,我就是一個能做實事的人。


    我早已開好了各種介紹信,沿途會找到很多方便,再說,我這一撥人都是男女幹將,到哪兒都會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你放心好了,我們一路上保證有吃有住。該坐火車的時候我們就坐火車,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準備攔汽車,坐汽車走沿途看得更清楚,隨時隨地可以下車。


    我這一撥人早都分好工了:管生活的,管社會調查的,管交通的,管財務的,管聯絡的,管醫療的,管氣象的,管宣傳的,管學習的,管做飯的,管文娛的,都有。“沈麗這才又抬頭看了看在前麵走的隊伍,每個人的背包都像軍人一樣三橫兩豎地紮成規規矩矩的長方形,在背包帶下麵還都別著一雙鞋,走在隊伍後麵的一個胖胖的女生背著一個軍用醫療箱,一個男生的背包裏還露出一支笛子。


    雪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紛紛落下來,雪花很大很密,撲簌簌落在臉上濕涼透人,落在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圖案。過了一會兒,馬路蒙上一層半透明的白紗。沒過多久,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兩邊的房頂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風比剛才緊了一些,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蓋地,現在真正是頂著風雪前進了。沈麗一邊走著,一邊想起了《水滸》中“林衝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這個聯想告訴了盧小龍,盧小龍笑了,說:“我比林衝可強多了。”雪迎麵很密地撲來,他們為了說話方便,都要稍稍側轉頭,這樣一邊走著,一邊相互看著。盧小龍照例是將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頭頂,帽頂和帽耳絨上已經落滿了白雪。在大雪彌漫的冬天,盧小龍領著幾十個學生組成的隊伍向無邊無際的遠方行進,沈麗覺得很像一個溫馨又是淒涼的童話故事,盧小龍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發生了變化。


    兩年前他領著她去上海崇明島時,今年初他帶著她去白洋澱時,盧小龍在她心目中是一個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懷裏,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愛撫時的溫暖;此刻,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她卻覺得盧小龍變得小了一些,多少有點像她的弟弟,這雖然也是十分親切的感情,然而,她隱隱約約中不無悵惘地意識到,這對於他們倆的關係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盧小龍依然是勇敢倔強的,敢於“鋌而走險”的,然而,他越來越像一個獨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為自己、也為盧小龍感到一絲難過。她說:“你大概什麽時候到達延安?”


    盧小龍說:“我計劃兩個月之內。”沈麗問:“需要我幫助你做什麽嗎?”盧小龍說:“不需要。”沈麗又想說什麽話,盧小龍卻接著說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無聊。


    另外,還是要注意安全,我到了那兒就會給你寫信,也可能沿途就會給你來信。以後農村搞得好了,你可以來看一看。“


    當盧小龍這樣說話時,沈麗感到一種溫暖,她甚至覺得自己剛才對兩人關係的危險預感是多餘的,她希望盧小龍是個高大的男人,有寬厚的胸懷,她希望自己麵對盧小龍時能夠有小女孩的依戀心理,她一點都不願意用憐惜的目光看著盧小龍像小弟弟一樣遠行。她很聽從地點點頭,盧小龍在不知不覺中受到鼓勵,他接著說道:“你現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嗎?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點社會生活,也能充實一些。”沈麗又點點頭,盧小龍說:“有時間你還可以練練字,你人很漂亮,鋼琴也彈得好,就是字寫得像個初中生。”


    沈麗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這個漂亮女孩字卻寫得很一般,而貌不驚人的盧小龍卻寫得一手漂亮字。盧小龍又說:“我對未來還是充滿信心的,咱們才都二十多,古人講‘三十而立’,還有好多年呢,我一定會做成好多事,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出複興門,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飛舞著,隊伍前麵的紅旗在雪中穿行著,地上的雪已經有一寸多厚了。盧小龍看看沈麗說道:“就送到這兒吧,你回去吧。”


    沈麗看了看前方,說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車。”他們在迎麵撲飛的大雪中並肩向前走著,沈麗問:“你真的對未來充滿信心嗎?”盧小龍垂下眼想了好一會兒,說道:“我總得這樣鼓勵自己。”又走了幾步,沈麗小心地問道:“你隻有去農村這一條路嗎?”盧小龍說:“不去農村,我去哪兒?”兩人一時都沉默了,跟在隊伍後麵走了一會兒,盧小龍臉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語地說:“不過,我覺得去農村特別好。”沈麗問:“為什麽?”盧小龍說:“中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農民,我們的基礎就是農村,農村一直是我的一個夢想。”沈麗問:“什麽夢想?”盧小龍說:“一個貧困的夢想,也是一個理想的夢想,反正我覺得,要建設一個理想的社會要從農村開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這好像也是毛主席的夢想。文化大革命說到底,要去農村找真正的意義。”


    在大雪紛飛的北京街道上談中國無比廣大的農村,確實有一種千山萬嶺的夢的理想感,沈麗一時思想有點恍惚,眼前的盧小龍在風雪中走得形單影隻,這支學生隊伍在寬闊的北京街道上也顯得十分渺小,當他們走向無邊無際的廣大農村時,還會有蹤影嗎?她極力重溫著盧小龍剛才訓導她時給她的溫暖感,但那種實際的溫暖感已被盧小龍及其小分隊在大雪紛飛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沒。


    到了木樨地橋,盧小龍站住了,他說:“就送到這兒,你回去吧。”雪漫天橫飛著,馬路及馬路兩邊的樓群及樹木都已白雪皚皚,橋下的河流早已結冰,被雪覆蓋得白絨絨的,隻有兩岸的斜坡因為參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溝縫,沈麗說:“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當心點。”盧小龍笑笑,說:“你的話和我父親的話一樣,他也讓我當心點。”


    沈麗垂下眼稍有些難過地微笑了,淚水突然湧上眼睛,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難過:是為盧小龍難過,還是為自己難過。


    盧小龍看了看風雪中已經稍拉開一點距離的隊伍,轉過頭來握住沈麗的雙手。沈麗戴著一雙毛線手套,盧小龍握著它逐步握到手腕上,兩手又向上一點伸進她的袖子裏,抓住她手腕往上一點的手臂。不知為什麽,兩個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這個稍有些親熱的動作卻覺得有些生疏。沈麗甚至有被剛剛認識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適應感,然而,奪眶而出的淚水使她多少複蘇了感情的記憶,她很溫順地接受著盧小龍的愛撫,甚至期望盧小龍有更進一步的舉動。遠征的隊伍已在風雪中朦朦朧朧了,盧小龍將沈麗拉到自己身前,兩個人再一次感到一種生疏,為了突破這種生疏感,盧小龍在沈麗的臉上吻了一下,沈麗抽出自己的雙手搭在盧小龍的肩上,與盧小龍輕輕地擁抱在一起。這依然是一個有點生疏的擁抱,是她覺得應該履行的擁抱,然而,正是在這個擁抱中,多少複蘇了以往的感情,隔著厚厚的棉衣,仍能覺出對方的體溫,想不明白因為什麽難過,沈麗淚如雨下。


    沈麗的淚水似乎把盧小龍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緊緊地抱住了沈麗,在她臉上親吻著。


    沈麗也在自己的淚水中漸漸溫存了自己。他們終於分開了。盧小龍轉過頭看著朦朧不見隊伍的濃密風雪,說道:“我該追趕隊伍去了。”沈麗擦了擦眼淚,靜靜地點了點頭。盧小龍轉身就走,跑出十幾步又站住,回過頭來看著沈麗。沈麗默默地向他揮手,盧小龍突然跑回來,抓住沈麗的雙臂凝視了她一會兒,說道:“我走了。”然後,在沈麗臉上親吻了一下,再次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沈麗站在橋上,看著盧小龍越跑越遠,消失在風雪彌漫之中。


    注:


    「1」插隊“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識青年到農村生產隊安家落戶、生產勞動,簡稱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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