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被寒冷的北風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渦,從山上落到山腳下劉堡村的堡牆上,這個山西太行山地區的村莊便略抖一下精神,從睡夢中醒過來。說醒,又未全醒,村莊還在朦朧的灰暗中冷清地靜默著。盧小龍領著知識青年天不明就挑著筐、拿著鐵鍬、鋤頭及鎬頭上山修梯田去了。兩個月前,他們從北京出發打算去延安農村插隊,步行到這裏時,發現這個落後山村很需要他們,便改變了原來的計劃,在劉堡紮下根來。


    今天,輪到魯敏敏與魯繼敏在家做飯,三十個人的知青集體,每天留兩個人值日,這差不多是這個集體中最艱巨最光榮的工作了,特別是這幾天,幹活的地方離村裏有七八裏山路,幹活的人早出晚歸,中間不回來,全憑輪值的人將上午下午兩頓飯做好,送到山上去。


    到了村裏,所有的活都要咬著牙去幹,隻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幹下來。


    當魯敏敏和姐姐魯繼敏一人擔著一副水桶去井上擔水時,寒冷的山風鐵一樣刮過來,劉堡村裏高低起伏的土路凍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擔前後的鐵鉤上晃蕩著,發出鐵器磨擦的吱嘎吱嘎聲。到了村中的一條主路上就更顯空蕩,路兩邊的土坯房瑟瑟縮縮地排列在那裏。再遠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窯洞,東西南北各種朝向地擺著它們老實而又貧困的麵孔。


    山村還沒完全醒來,一孔孔窯洞的木門還關著,有一兩家早起的農民穿著黑棉襖迷迷糊糊地袖著手從窯洞的門縫裏晃出來,仰頭看看天,打個噴嚏,咳嗽兩聲,吐口痰,又轉身進了窯洞,一會兒,端出鐵尿盆來,趿拉著步子走進自家門口不遠的土牆或者玉米杆籬笆牆圍起來的茅房中。接著,便看到兩三個早起的農民袖著手緊緊夾住自己的黑棉襖,低著頭擔著水桶晃著出了自家的院子,沒睡醒一樣一步步上著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擔磨得灰溜溜鋥亮,不用手扶,長在肩上一樣,穩穩當當地擔著兩邊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著。


    他們的黑棉褲肥肥的,腳脖紮得緊緊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風中不緊不慢地走著去井上挑水。這裏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是:在路上就開始排隊,誰也不超不趕。


    魯敏敏和魯繼敏卻不守這個規矩,她們戴著棉手套,扶著扁擔加快步子上著坡。因為走得快,前後的空桶晃蕩得很厲害,扁擔兩頭是鐵鏈子連著鐵鉤,她們雙手一前一後抓住鉤鏈,這才多少穩住空桶,然後,有些匆匆地超過走在前麵的農民。見到是她們在身邊趕過,農民們並不以為怪,他們都知道知識青年灶上的情況,間或有人衝她們寬厚地打著招呼:“今天輪你倆做飯了?”


    一個叫來旺的小夥子挺高挺壯地穿著一件小薄棉襖,袖著手挑著一副空桶在前麵走,看到魯敏敏挑著擔子認認真真趕上坡來,轉過一張被風吹得紅而粗糙的長方臉,挺忠厚地說:“今天小心點,不要被轆轆打著。”魯敏敏微微一笑,臉紅了,一次在井上用轆轆絞水,往下放空桶時,她不小心被搖把打著了胳膊,疼倒在地,是來旺扶她起來,又幫她把水絞上來。來旺關切地問道:“今天要不要我幫你絞?”魯敏敏說:“還是我自己多練練吧。”來旺顯然早知道是這個回答,便讓開點路,讓姐妹倆趕到前麵去。


    井在村中一個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圓溜溜的,深邃不見底,井台上的轆轆上繞的粗繩有一摟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絞一桶水,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煙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說不準了。姐妹倆放下水桶,把扁擔靠在一邊的土牆上,將鐵桶稀裏嘩啦係到轆轆繩上,繩頭是一截粗鐵鏈,鐵鏈頭上是一組挺奇怪的大鐵環連環套,她們按照農民教給的辦法穿來穿去,鐵桶就係在了上麵。然後,將桶放進井口,搖著轆轆將繩子放下去,看見轆轆上的繩子一圈一圈整整齊齊地順序往下走著,魯敏敏又大起膽子來鬆開搖把,兩手合抱在轆轆上,轆轆就比較快地轉動起來,兩手合抱的磨擦力控製著旋轉的速度。


    這門技術也是大膽地反複練才掌握的,倘若控製不住,轆轆就會越轉越快,最後就轉飛了,不僅桶會直落入井底摔壞,轆轆繩也可能震斷,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著轆轆越轉越快了,下去的繩子越來越多,重量越來越大,她更加勁地用兩手合抱住轆轆,增加著磨擦力,繩子一圈一圈、一層一層地往下走著,最後兩手合抱不住了,趕快用手抓住搖把,將最後幾丈繩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搖下去。隔著十幾丈深的高度,很難聽見鐵鏈帶著水桶沉入水中的聲響,更多地要靠手在轆轆把上的感覺,升一升,降一降,反複幾次,搖起來覺得重量夠了,知道水桶滿了,便雙手抓住搖把,踏著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搖著,將水桶往上絞。


    魯敏敏看著比拇指還粗的繩子一圈一圈繞上圓溜溜的轆轆,繞滿了一層,又一圈一圈往回繞第二層,她想起了小時候幫大人纏毛線。她一開始還絞得有勁,等絞了幾十圈後,就已經氣喘籲籲了。這時,魯繼敏就麵對麵抓住搖把,幫助她一起搖,水桶頓時便覺輕了,絞得也快了。這樣又絞了幾十圈,兩個人都沒勁了,看著轆轆上的繩子還剩最後一層幾十圈,兩人便一來一往慢慢地絞著。來旺早就到了井邊,將桶排在後麵,扁擔也靠在了牆上,笑眯眯地袖手看著她們,他知道這些知識青年人人都不願放棄鍛煉的機會。


    終於,水桶一點點絞出了井口,兩個人又加最後一把勁,水桶晃著水光升出了井麵,來旺順手把水桶幫她們拎到井台上,姐妹倆就將那三個空桶拿過來,將第一桶水倒在一個空桶中,再將下過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魯敏敏讓魯繼敏躲開,一個人練著下放水桶,她又重複了剛才的過程,先搖著下放幾圈,慢慢用兩手合抱著轆轆,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繩索。轆轆轉得越來越快,魯敏敏覺得自己臉上一片熱汗,身後除了笑眯眯的來旺,又有好幾個農民放下空桶等候著。神情稍一恍惚,轆轆在手中失了控製,轉得飛了起來,這時想去抓搖把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飛快旋轉的搖把足可以打斷人的手臂。就在這一瞬間,來旺一下撲了上來,伸出兩手合抱住轆轆,轆轆旋轉的速度一下減緩了,來旺又迅速騰出手抓住搖把,這時,轆轆上的繩子幾乎放空,還剩最後幾圈。魯敏敏緊張地漲紅了臉,看見來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滲出了鮮血,她馬上接過搖把說道:“我來吧,你快弄弄你的手。”來旺這才鬆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鐵搖把上的血已經結成薄薄的冰。


    魯敏敏將水桶沉入水中,幾上幾下試著打滿,然後一圈一圈往上絞,同時靦腆地笑著,不好意思地看著來旺。來旺順手從旁邊的籬笆牆上揪下一片幹黃的玉米葉,輕輕摁著擦了擦手上的血。魯敏敏說:“這太不衛生了。”然後對魯繼敏說:“二姐,我口袋裏有手絹,你掏給他。”魯敏敏扶住搖把站定,魯繼敏過來從她的褲兜裏掏出一塊折疊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絹,遞給來旺。來旺搖著頭說:“這麽幹淨的手絹,別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傷口,用嘴吹了吹說:“不要緊,過一兩天就好了。”魯敏敏說:“你用吧。”來旺依然搖著頭,魯敏敏絞了幾圈水,對魯繼敏說:“二姐,你來幫我絞幾圈。”魯繼敏在對麵抓住搖把,魯敏敏從她手中抽出手絹,對來旺說:“把你的手伸過來。”來旺看了看周圍幾個對他擠眉弄眼的漢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臉漲得更紅了,把手伸了出來。魯敏敏用手絹輕輕摁著擦了擦虎口處的傷口,然後把手絹打開,折成寸寬的長條,當做繃帶,繞著手掌將傷口係住了,她說:“待會兒你到我們那兒去,給你上點藥。”來旺衝周圍的幾個漢子調皮地擠了擠眼,對魯敏敏不好意思地點著頭。


    魯敏敏接過搖把,盡可能一個人將第二桶水絞上來,倒入第二個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魯繼敏來絞了。在這個山村裏生活,每個知識青年都想鍛煉出全套的勞動能力。


    當第四桶水絞上來後,姐妹倆就將桶摘了下來,各自挑上水。七八個在井台邊等候的農民們紛紛讓開路,她們多少有些生疏地擔著水一下一下顫著扁擔往回走。


    這一脈山東西走向,劉堡村傍著山腳,一多半是土窯洞,一小半是平房,她們住在村西頭,從水井到駐地差不多有一裏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彎來彎去。走著走著,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後、院內院外都有人和她們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們不敢大抬頭應答每一個招呼,而是小心地看著腳下的路,稍一閃失,水就會濺出來。到了一段挺寬的下坡,姐妹倆用手一前一後抓緊扁擔鉤鏈,小心翼翼地走著“之”


    字形緩緩而下,每當濺出一點水來,她們就會心疼不已。將一擔水滿滿地挑回家中,是她們現在的第一願望。迎麵一輛牛車上來,她們立刻老老實實閃到一邊,順過扁擔讓大車過去,趕車的是個戴著氈帽、留著仁丹胡的矮個老頭,露出比臉還白一些的牙來衝她們一笑,大車軋著高低不平的坡路顛響著走了。她們伸手掠一下頭發,擦一下額頭的汗水,又全神貫注地走著“之”字形一路下坡。再拐彎,經過一兩個上坡下坡,麵前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考驗。


    這是一道不寬卻很深的土溝,上邊架著一塊窄窄的石板,便是橋了,往常空著手走也不覺得什麽,現在挑著兩桶水過就沒把握了。姐妹倆放下擔子,喘著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問著,今天敢不敢挑過去?魯繼敏說:“還是用保險的方法吧。”說著,她將扁擔架在一棵禿榆樹上,拎起一桶水走過石板橋,又回過來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過了石板橋,再回來取扁擔,回頭等著魯敏敏。魯敏敏想了想,下了一個決心,將一擔水又挑了起來,魯繼敏在溝對麵說:“敏敏,別冒險。”魯敏敏沒有說話,眼睛看著前麵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溝底多看,那道溝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麵的河灘裏,化成一個峽穀,一片霧氣在峽穀中遊蕩,像個居心叵測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閉著眼一樣過了石板橋。魯繼敏打量了她一下,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後麵挑起擔子。


    兩人又走過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便來到她們住的院子:齊胸高的土院牆,一扇朝東的籬笆院門。進了院子,迎麵是一壁幾丈高的土崖,挖著三孔朝東的土窯洞。窯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來寬,一丈多高,兩三丈深,用磚砌著門麵,三分之一的寬度是門,三分之二的寬度是窗。這裏過去是劉堡村的祠堂,後來成了劉堡大隊的大隊部,知識青年來了以後,就把這三孔窯洞分給了他們,兩孔住著二十個男生,一孔住著十個女生。窯洞兩側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著幾戶農民。右手靠著窯洞的一間小房,現在成了知識青年的灶房。姐妹倆和院裏正在喂雞的兩個大娘打完招呼,便推開灶房門把水擔了進去。


    眼下的任務是趕緊做出上午飯,送到山上去。


    大爐灶上坐著一大鐵鍋水,下麵的煤火被壓著,露著一孔不大的紅火,魯敏敏將兩擔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魯繼敏拿起鋼釺式的捅火棍將灶口的煤火捅開,又將下麵灶眼捅上幾下,漏掉燒盡的爐灰,將灶火弄旺,然後,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糧食定量挖出玉米麵,在瓦盆裏加水和起來。魯敏敏便用碗按計劃標準舀出小米下到大鍋中,在鐵鍋上架上鐵蓽子,鋪上浸濕的屜布,姐妹倆就一同上手,將和好的玉米麵用一個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來,捏成大小一樣的窩頭,臥在籠屜上,三十個窩頭整整齊齊地臥滿了籠屜,瓦盆裏還剩一點零星的玉米麵,便掃到碗中,同時將沉沉的鐵蒸籠蓋蓋上。爐火更旺地撲上來,舔著鍋底,一會兒,蒸籠四邊就冒出了蒸氣,她們用濕布將籠蓋周邊圍了一圈,增加了密閉性,蒸氣就冒得更直更猛了。姐妹倆接著就將鹹菜疙瘩從菜甕裏撈出來,用水洗淨,切成細條,放在一個瓦盆中,她們一邊等火,一邊將洗手洗菜的髒水輕輕潑到灶坑裏,灶坑裏的爐灰或冷或熱,冒著灰氣,漸漸就被撲濕,再拎進一隻大筐,用鐵鍬將灶坑裏的爐灰掏淨,把灰倒到外麵的土溝裏。還要插空將院子打掃一下,那些沒出工的婆姨們便笑著勸阻道:“天天掃,沒多髒,留著我們掃就行了,你們忙你們的。”兩個人笑笑,照例將院子掃個遍,然後,打開三孔窯洞的門。


    窯洞裏黑洞洞的,夜晚點油燈,白天就隻能借著自然光,她們迅速將三孔窯洞大致收拾一下。窯洞三分之二的寬度是從窗戶到洞底的大通炕,這是不能生炕火的實心土炕,上麵鋪著草席,草席上鋪著每個知識青年的褥子,褥子上放著每個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體的規定,早晨起床,每個人必須將自己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枕頭整整齊齊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個人的褥子連接著,不同顏色的褥單,到了炕沿處都疊成一條齊線,姐妹倆隻不過是檢查一下,將不整齊的地方稍加整理。窯洞三分之一的寬度是與門相連的走道,走道的裏半截堆放著大家的箱子,外半截貼牆放著兩張窄窄的破舊長條桌,上邊有油燈、書籍、鉛筆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靠門口摞著洗臉盆,一根鐵絲從門一直拉到窯洞底部,上麵懸掛著毛巾以及洗過的襪子和手絹。在窯洞兩邊的牆上,貼著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


    魯敏敏收拾完靠著灶房的女知青窯洞,便來到中間這孔男知青窯洞。盧小龍的鋪位就靠門口,看見他枕頭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將枕巾擺齊撫平,下地時又將被自己弄皺的褥子和褥單拉齊弄整。窯洞雖說是冬暖夏涼,然而大冬天不生一點火,還是顯得十分陰冷,當她用手撫平著盧小龍的褥子及床單時,能夠覺出它們的潮冷。看到盧小龍的褥子比相鄰的褥子低,她掀起來與相鄰的褥子比了一下,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個鋪位的褥子幾乎有它的兩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幾個人的褥子,都比盧小龍的厚。她撫平掀動這些褥單時留下的痕跡,回到盧小龍的鋪位前,陷入瞬間遐想。她知道盧小龍是後媽,也知道他的生活從小沒有人多管,現在,他這條薄薄的、捏在手中顯得有些可憐的褥子讓她生出很多想法。


    魯繼敏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她顯然剛剛收拾完旁邊那間男知青窯洞。魯敏敏見她進來,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過頭,發現魯繼敏還在看她,她便轉過目光,看著盧小龍鋪位旁邊的窗戶,窗戶貼著窗紙,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盤一樣,看到一處窗紙嘶嘶地響著,她用手背試了一下,透著一股寒風,便回過頭對魯繼敏說道:“這兒漏風,等送了飯回來,咱們把它糊一下。”魯繼敏瞄了她一眼沒說話,兩人出了窯洞,關上門,魯敏敏站在門前又看了看,說道:“門外應該掛一個厚門簾。”魯繼敏看了看另外兩孔窯洞,說道:“都沒掛,這兒朝東的,不要緊。”


    窩頭該熟了,她們回到灶房,裏麵蒸氣彌漫。魯敏敏個子高一些,便繃住勁,雙手將鐵籠罩平端而起,挪到一邊,蒸氣帶著蒸窩頭和熬小米稀飯的香氣撲麵而來,三十個金晃晃的玉米麵窩頭齊齊地擠在鐵籠屜上。貼著鍋邊往鍋裏添一點涼水,升騰的蒸氣一下弱了,魯敏敏兩手抓住籠屜兩邊的細繩,將一屜窩頭平端到後麵的大案台上。下麵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們將蒸窩頭剩下的一點濕玉米麵用水調稀,倒到小米粥中,蓋上鍋蓋,讓它再開一開。兩人又將籠屜上的窩頭一個一個挪動著,防止粘上屜布,然後,將一個控幹的水桶鋪上早就準備好的薄棉墊,再鋪一層幹屜布,就將一個個窩頭碼進桶裏,要碼齊、碼穩,不要擠碎,上麵用屜布棉墊捂好,再扣上一個碗。她們又將兩個水桶裏麵擦幹,墊上薄棉墊,在裏麵塞進兩個小一號的水桶,便用大瓢將小米粥舀到兩個小一號的桶中,隨後蓋上早已做好的圓木蓋,再將棉墊包上。兩人又一同上手,將舀空的大鐵鍋端到旁邊的灶台上,在火上坐一個稍小一點的鐵鍋,裏麵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熱,她們將幾個切碎的紅辣椒扔了進去,一股嗆人的香辣味刺得魯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鍋端下來,將剛才切好的鹹蘿卜條放進鍋裏,在辣椒油中拌勻,再將它裝在一個瓦盆中,將瓦盆坐在又一個空水桶中,蓋上木蓋,又在上麵放了三十個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搖晃,又用幾塊布將它們塞實。最後,在上麵又嚴嚴實實蓋上一塊疊好的屜布,這一層是為了遮塵土。


    四個桶兩副擔子都準備好了,正要出發時,灶門一響,來旺靠在了門口,房門較矮,他略低著頭,手裏舉著一條剛剛洗淨的白手絹對魯敏敏說:“手絹我洗了,你要是嫌不幹淨,再自己洗洗。”魯敏敏立刻想起來了,說道:“來,我給你上點藥。”魯繼敏稍有些著急地看了看廚房窗台上的鬧鍾,說道:“快點,抓緊點時間。”來旺伸出手說:“你看,好了,不用上藥了。”他的虎口處靠食指這一麵皮肉翻卷著,血不流了,傷口卻還挺厲害,魯敏敏說:“不上藥哪行啊?”說著,她跑回自己住的窯洞,拿來一瓶紅藥水,打開瓶蓋,用一根棉簽蘸著紅藥水給來旺認真地抹起來。來旺伸著手一動不動,兩人站在灶房外麵,東邊露頭的太陽斜斜地照過來,兩人的眼睛都盯著棉花簽,那一瞬間,魯敏敏覺得眼前的陽光十分明亮,她也感覺到了魯繼敏正站在發暗的灶房裏往這兒望著。


    姐妹倆挑著擔子上山了,魯繼敏挑著兩桶小米粥,魯敏敏挑著窩頭、鹹菜和碗筷,這比擔水又難多了,七八裏遠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著牙堅持著才能走下來。村裏人紛紛和姐妹倆親熱地打著招呼,這個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灘裏,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鬆鬆,一年到頭吃不飽也餓不死。村民們一到冬天從來都是歇著不幹活,知識青年來了,風是風火是火,要大搞冬季農田基本建設,壘堰、築堤、修梯田,大隊和生產隊幹部也便支持著,派了不多的幾個社員和他們一同上山幹。村裏人對知識青年這種幹勁又佩服又嫌忌,知識青年這麽幹,掙走了他們的工分。這些學生們一到村裏就和社員同工同酬,出工勞動記工分,一天下來最高工分是十分,到年終全憑一年的工分分糧、分紅。


    魯敏敏對這些細微的社會關係並不知曉,她眼裏的世界多少有點像直愣愣的圖畫,太陽按時擺在天空上,月亮照規矩或圓或缺,一路上從北京連走帶坐車到達這裏,自己在隨著一群人走,隨著盧小龍走,她很少說話,卻能夠聽懂每個人的話,當道路兩邊的田野、樹木及村莊幾百裏幾百裏地走過之後,她覺得自己更結實了,也更默默無聞了。她記得自己和盧小龍的故事,贛江的水總在眼前流淌著,吉安小城也總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蕩,贛江中的白鷺洲常常帶著一抹蔥綠浮現在記憶中,她和盧小龍坐在沙灘上,看著江水在傍晚的夕陽下閃閃發亮,有輪船馳過去,拖著煙也拖著波浪,贛江給她留下了夏天的記憶。又是一個夏天的贛江,船與船相互衝撞,長矛與長矛對刺,眼前一片金光,將她的人生前後分成兩半。在劉堡村裏,她還是和從北京一路長征過來時的感覺一樣,總是在不停地走,現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們終於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這裏有幾孔窯洞,住著生產隊的兩個羊倌和兩群羊。一個羊倌是個歪瘦臉的老頭,大夥管他叫順老頭,還有一個羊倌是個中年鰥夫,一張臘黃的長條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夥管他叫二成,兩個人正袖手夾著羊鞭打開關羊的窯洞,各自吆喝著自己的羊出來,看到姐妹倆擔著擔子一路陡坡上來,便招呼道:“今天是你倆人送飯?”魯繼敏一邊喘著氣一邊力不從心地回了個招呼。順老頭裹緊破藍布棉襖,回頭看著鬧鬧嚷嚷衝出窯洞的羊群,又回過頭來聲音渾濁粗啞地開玩笑道:“還是妹妹長得高,妹妹有勁。”魯敏敏與魯繼敏都禮貌地笑一笑,她們沿著上坡的路已經走到了與順老頭一樣的高度。順老頭又睜著一雙渾濁的眯縫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嗬嗬地看著魯敏敏說道:“妹妹像個小夥子,比姐姐壯多了。”姐妹倆勉強笑笑,她們正喘得厲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著。當她們沿著坡路走出幾步之後,後麵那個叫二成的羊館對順老頭說道:“那個妹妹腦子受了傷,有點傻。”順老頭耳朵不好,扯著嗓門問:“你說啥?”大概是二成又對著他耳朵重複了一遍,順老頭點點頭。魯繼敏扭頭看了魯敏敏一眼,魯敏敏似乎沒有反應,繼續一步一步踏著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著。


    沒過多一會兒,聽見後麵呼嚕呼嚕的聲音追上來,停住步子回頭一看,是羊群洶湧地湧了上來,這段路不寬,兩邊是陡壁,姐妹倆喘著粗氣貼邊站住。羊群咩咩咩地叫著,濁水一樣在她們腳邊湧過,踏起一片塵土和羊騷氣,順老頭腋窩裏夾著羊鞭衝她們點點頭,尾隨著滾滾羊群上去了。姐妹倆等寒風將塵土吹淨,就又咬著牙擔著擔子一步步向上挪著。


    這一段陡坡叫十八彎,陡著彎來彎去,有三四裏路,劉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經過這條路上下,春耕時擔糞上山,夏收時擔麥下山,這是村裏人多年練出來的功夫。知識青年頭一天到村裏,空著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東倒西歪,現在,她們咬緊牙一步步向上攀登著。坡陡,她們隻能將擔子左右橫過來,要不前麵的水桶就會磕坡。她們低著頭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著落腳的窩,雙手左右抓住扁擔鉤鏈,一步一步晃蕩著向上走。有的時候,兩個落腳點相距遠了一些,前腳怎樣用勁似乎也不能將整個體重和擔子蹬起來,想一步分成兩步走,之間又沒有合適的落腳點,這時,她們就隻能身體盡量前傾,將全身重量壓在前腳上,像蹬一個很高的台階,拚出全身的勁往上一蹬,才勉勉強強上去,水桶擺蕩得厲害,不小心磕在坡上,她們要立刻穩住自己和擔子,以免連人帶桶滾下山去。


    遇到緩一點的拐彎處,她們就放下擔子,呼哧呼哧喘一陣,汗像水一樣從頭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濕汪汪一片,身上的汗也早已將內衣濕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風便將身上吹得一片濕涼。她們早就知道上山熱,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隻是戴了薄薄的線手套。看著下麵越來越遠的村莊,她們知道自己已經爬了相當的高度,把氣喘勻,不敢多歇,就又拚上勁擔起擔子繼續上坡。


    這一段爬山最能體現農村幹活的諺語:“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一個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緩一點的坡,她們便熬著勁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著。有時覺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頓,接著朝前走。十八彎一彎一彎走過去了,剩下最後幾彎時,她們每一步都是憋著勁拚出來的。衣服全濕透了,腦子裏什麽想法都沒有了,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一步接著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走到最後,也不再數還有幾個彎了,不再抬頭張望還剩多高距離了,像拖著擔子往上爬一樣,暈頭暈腦地上著,仿佛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這一步接一步無止境的爬坡了。


    終於,十八彎爬完了,她們搖搖晃晃地走完最後幾步,好像從死亡的深淵中掙紮出來一樣,踏在平一點的地麵上,兩隻腳落實之後,心髒在咚咚咚地劇烈跳動著,兩腿一下變得像麵條一樣發軟,風吹過來,擔子晃蕩著,人似乎要癱倒。她們放下擔子,好一會兒氣才喘勻,麵前一片豁朗,一層層梯田半平不平地擺在山間。往上看,是一段緩坡小路,遠遠地似乎還有一點紅旗的影子,離盧小龍他們幹活的地方不算太遠了。山風吹過來,滿頭的汗水比籠屜裏的窩頭冒的白氣還多。這裏很能看清劉堡的全貌,山下的劉堡村迤迤邐邐地在山腳拉出很長的一條,一圈堡牆隻圍繞著山腳下很小的一塊地方,據說那是幾百年前就有的堡牆。從劉堡村上山來,是一條條萎靡不振的梯田。從劉堡村望下去,寬寬的河灘上鋪著一塊塊平整的土地,這些土地也一層一層呈梯狀落下去,隻不過每一塊的麵積比山上的梯田大多了。落到遠處,就看到一條幹枯的河床,那裏浮蕩著被陽光照亮的煙霧。


    魯繼敏對魯敏敏說:“我看來旺對你挺好的。”魯敏敏看著山下一言不發,她覺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朧朧地發出一團光暈,魯繼敏就站在這團光暈的邊緣模模糊糊地和自己說著話。魯繼敏又說:“來旺挺好的。”魯敏敏依然沒有什麽反應。魯繼敏看了看她,說:“來旺真挺不錯的。”魯敏敏掠了一下額前的頭發,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說:“咱們該走了。”兩個人再擔上擔子,膝蓋和小腿幾乎都僵硬麻木了,好在這段坡路平緩多了,她們一步不停地一口氣擔到了目的地。一麵紅旗插在坡上,幾十個知識青年和幾個農民正掄著鎬頭鋤頭、揮著鐵鍬幹活,幾十副籮筐擔著土塊穿梭往來著,他們正在堵一塊梯田被山水衝開的豁口。


    見到飯來了,一片歡呼,盧小龍揮了一下手,那個大高個知識青年便大聲宣布:“休息了,吃飯了。”大家紛紛撂下工具拍著手一哄而上。魯敏敏先將窩頭一人一個發到大家手中,有人接過去捏了捏,咬了一口,說道:“還溫乎呢。”魯敏敏一邊發著,一邊覺得有點興奮和愉快。接著,魯繼敏把一個個大碗遞到魯敏敏手中,魯敏敏用一把大勺盛著一碗碗小米粥,遞到伸過來的手中,有人就著碗邊喝了一口,就又嚷道:“小米粥也溫乎著呢。”姐妹倆又將一瓦盆鹹菜放在人群中間,幾十雙筷子便都歡歡喜喜地伸了過來。魯敏敏和魯繼敏也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拿起個窩頭,夾上兩塊鹹菜,坐在一邊吃起來。那幾個農民也都各自懷揣著窩頭,這時掏出來各吃各的,當知識青年勻出幾個碗,給他們盛上小米粥送過去時,他們便一一搖手謝絕,然後,不算客氣地伸手從鹹菜盆裏捏出幾條鹹菜,就著自己的幹糧吃。


    飯很快就吃完了,魯敏敏開始收拾碗筷、挑子,喂過肚子的知識青年都說笑起來。盧小龍和一個梳著兩個小刷子的女生坐在扁擔上說話,這個女孩正是盧鐵漢所在的農林牧業部已經死去的部長賈誠的女兒賈若曦,跟著盧小龍一起來農村插隊的。魯繼敏蹲到盧小龍麵前,說道:“你鋪位旁的窗戶紙有點漏風。”盧小龍說:“是嗎?我沒覺得。”魯繼敏說:“待會兒回去,我們給你糊上。”盧小龍說:“糊不糊都行,透點氣,空氣好。”


    知識青年們借著飯後小憩玩耍起來,曾和盧小龍同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發起人之一的唐北生站了起來,挺著他那不高的個子,揚著那張額頭橫著皺紋、臉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很顯老成的麵孔說道:“我擔三百斤沒問題。”有人在旁邊起哄道:“你也甭吹牛擔三百斤,你就擔兩個人吧。”唐北生拿過來兩個籮筐,一根扁擔,說道:“我就擔兩個人,你們誰上?”


    一個矮個子的初中男生一下跳到一個籮筐裏,說道:“我算一個。”大家馬上起哄:“不要他,找倆重的。”那個初中生從筐裏跳了出來,比所有人都高一頭的“大個子”被大家起哄著蹲到一個籮筐裏,唐北生嚷著:“再來一個。”大家左右張望著,有人目光落在了魯敏敏身上,嚷道:“讓魯敏敏來。”眾人便一起吵嚷:“魯敏敏,上!”有一個挺機靈的初中女孩一下撲上去拉住魯敏敏的手,說道:“你來壓分量。”魯敏敏垂著眼拿起扁擔,似乎完全沒有聽懂大家的話。又上來一個女生拉魯敏敏,魯敏敏麵無表情地掙脫了手,擔起扁擔,用鏈鉤去鉤水桶,人們還在起著哄:“魯敏敏上,壓垮唐北生。”


    盧小龍看了一眼默默掙脫的魯敏敏,說了一句:“大夥別欺負魯敏敏。”兩個女生才鬆了手。魯敏敏挑起擔子,沒有回頭,走了。麵對著山下霧氣浮蕩陽光明亮的河川,她眼裏溢出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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