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寂寂,清冷的夜色裏霧靄四溢,木簷廊下,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傳來一陣細微而匆匆的腳步聲。一名灰色衣服的下人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的走進一處古舊的宅院,宅院正中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櫸樹,院內遍地樹葉,風一吹,更顯得破敗淩亂。


    這是青城山的明圓宮內的一處院落,在青城山上到處可見的這樣年久失修的宅門院落。這倒不是青城弟子懶惰,青城派自前朝掌門夫明子魏夫明之後便逐漸式微,到牛烽道長這一代,又經曆過一次曠日持久的內亂,自此香客日漸稀少,又因青城一派武學艱澀晦深,十分難懂,除了本門世家子弟外,更鮮有外人拜師學藝,因此人丁越發稀少,山上一大批宅院門牆,就隻能讓其野草橫生,破落衰敗了。


    青城派大師兄莫望舒自上回在吳王夫被遲未至毒簪刺傷後,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已被人接回山上,暫時居住在明圓宮內。


    屋內油燈昏黃,毒劍遲未至去掉了那身雌雄莫辨的綠袍,長長的秀發隨意披在肩上,隻是用簪子在發頂挽了一個鬆扣,一身女妝的遲未至接過下人送來的湯藥,扶起昏迷的莫望舒,輕輕吹了吹,用調羹喂他服下。


    這毒本可立解,但當時大戰之後,遲未至也力竭倒地,錯過了最佳解毒時間,加之莫望舒以全身真氣催動“血殺之陣”,周身穴脈洞開,毒氣從全身大穴浸入,其屙尤重。若是普通人,到此早已一命嗚呼了,好在莫望舒功力深厚,雖不致死但卻長久昏迷不醒。等到二人被吳王府發現救起,已經為時已晚。牛烽道長為此長歎一聲,痛心疾首的說了一句:相煎何急?!火速命人將二人送往青城山,遍尋名醫名藥,務必要治好這位承托著闔派希望的大師兄。


    遲未至懊惱不已,她自小被牛烽收養,出身於青城門下,後雖從藝太白長孫信,但與青城一派始終有著一條無法斬斷的紐帶。這次鬼使神差的摻和進了吳王府之亂中,還擊傷了莫望舒,這讓自己始終愧疚難當。好在牛烽得知後,並未再為難她,隻是關照讓她好生照顧莫望舒。而且,既然陶寧寧已死,五毒教在中原的這一支脈便從此斷絕,這是牛烽沒有想到的意外。


    這一段時日以來,川地名醫請了無數,莫望舒依舊如故,最後隻好按照她的解毒方子,每日定時送藥,輔以米湯服下,勉強維持住了現狀。


    此時夜已深,遲未至喂完藥後剛準備吹燈安息,忽然聽到屋外院子內的櫸樹上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這不是風吹動導致的,顯然是一個活物。這等手段,顯然逃不過她的眼睛,她隻是略一遲滯,吹滅了油燈,屋內一片漆黑。遲未至貓腰抵近房門,準備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咄咄……”兩聲敲門聲。


    “深夜造訪,唐突之至。小女子深知莫公子身患毒症,憂心不已,特來送藥。”一個輕柔的女子聲音從門外傳來。


    送藥?深更半夜夜闖山門,竟不被其他人發現,此是何人,身手竟如此了得?遲未至疑竇叢生。


    見房內沒有回音,門外那人繼續道:


    “我帶來的是昆侖山采回來的百年紫芝,輔以我家祖傳的秘方,必能藥到病除。”


    門開了。外麵淡淡的月光似紗,給那人曼妙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銀色,高貴而又純潔,讓人頓生憐惜。遲未至看見了一對深邃如星空般的漆黑眸子,在沒有任何光線的屋子裏,發出瑩瑩之光。


    女子蒙著麵孔,顯然不想讓人知道她的身份,見遲未至開門,便從懷裏取出一個包裹,遞給了她後轉身離去。


    “姑娘請留步,還未請教……”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莫公子若是醒來,煩請將這一聯詩轉告他,他便知曉了。”說完不等遲未至再言,轉身飄然離去。


    輕功極佳。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遲未至心裏暗暗讚了一句,轉眼盯著手裏的包裹,想必裏麵就是這個神秘女子說的昆侖山百年紫芝和藥方了。憑著直覺,遲未至可以斷定這個神秘女子並無惡意,否則憑她的禦氣功力,早就發難了,又怎會讓對方全身而退?打開包裹,昆侖山百年紫芝在油燈下泛著一層油油的祥光,此時此刻,她願意相信她。莫大師兄啊,想不到還有佳人為你深夜送藥,這傳出去,莫不又是一段江湖佳話?


    幾日後,在昆侖百年紫芝的藥效下,莫望舒終於悠悠轉醒。遲未至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稍微恢複神智的莫望舒,念叨著這一聯詩句,遙遠的記憶在他模糊的雙眼裏緩緩暈開。


    莫望舒是青城一派百年一遇的天才少年,這讓牛烽道長闔派上下如獲至寶,無不對其精心培育,自小被視作明珠一般,而他的天賦也配得上這樣的待遇。十八歲那年便已經大成青城派絕學“靈華幻劍譜”,正準備出山往吳越一帶曆練一番。


    莫望舒搭乘快舟順江而下,這一日途徑荊州城外的雲夢大澤,但見橫霧鎖江,前麵就是八百裏大澤,遠看浩渺無邊,舟行其中,竟不辨南北,隻有高遠之處幾峰青翠,聳然而出,如猙猙之鬼森然凝視。


    船家不肯再行,說這是鬼霧橫江的兆頭,雲夢澤的老怪要出來吃人了,客官要渡雲夢不妨等次日天氣放晴再計較不遲,在這鬼天氣裏絕不能犯險,還是就近靠岸為妙。


    正說著話,原本平靜的水麵忽然湧起一股急流,衝的小船左右搖擺,船上水手急急轉舵,船身猛地側傾向右,船頭向著岸邊一處平坦的地勢駛去。莫望舒站在船尾,兩腳隨著船身左右晃動,身體卻端莊的一絲不苟,凝神注視著這霧氣騰騰的江麵,緩緩皺起了眉頭。


    又一股灘流橫湧而來,水手拚命扯著帆布,控製著船身的平穩,但船距離岸邊似乎越來越遠了,一回頭,江中心出現了一個漩渦,漩渦急速擴大,好似一張巨口,要將這艘小船吞沒。


    船老大眼見這還了得,大聲喊道:“老怪!老怪!祭食我帶,東娘娘西姊,供你一世吃穿!”水手聞言罵了一句粗話,衝向船艙裏,拿出一個黃布包裹,裏麵盡是一些麵食點心之物,在左右顛簸之下,燃起了三炷香插在了這堆麵食點心上,嘴裏念念有詞,隨後再次包起,使盡吃奶的力氣掄起膀子向江心擲去,正落在那漩渦的中心。扔完這包點心之後,水手再度衝到船的另外一側,撲通一聲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


    莫望舒心裏好奇,他雖不懼這江心怪渦,但不知道這水手為何要獨自逃跑?這說明剛才的那一番祭祀不管用?還有,船老大怎麽辦……


    疑惑間,隻見水手的頭從水麵鑽了出來,他一雙腳深深的踏進了淺談的淤泥裏,一根纖繩被他綁在了腰間,上身肌肉繃起,猛一發力,那纖繩隨之一繃緊,這一下拉纖,破壞了微弱的平衡,小船終於擺脫了漩渦的向心力,開始朝著岸邊駛去。另外一邊,那洶湧的怪渦也慢慢變小,逐漸平靜了下來。


    片刻後,渾身濕漉漉的水手爬上船,往船板上狠狠吐了口唾沫,罵了句當地方言的髒話,這才氣喘籲籲的靠在船幫上,閉目休息起來。莫望舒心中頗覺赧然,想來是自己錯怪了他,這些水手一輩子在水裏討生活,憑借的就是這一身手段,怎會棄船逃跑


    很快,小船靠岸,莫望舒下船之時,從身上摸出兩塊碎銀,扔給了那位化險為夷的水手,水手黑乎乎的臉樂開了花,因不會說官話,隻是一個勁兒的衝他點頭致謝。一旁的船老大笑罵道:“好你個撈欠的伢子,莫讓老怪吃了去,遇到這樣好的客官給你起了簍子!怕是存不到明早,連夜就花到姐兒的肚子上去!”


    莫望舒笑了笑,離開了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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