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斌在下鄉以前,在市政工程公司他姐姐所在的工地上挑過四個月土。那是開辟一條通往雷鋒公社的路,原先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雷鋒的家鄉,彎彎繞繞,又窄,一落雨便泥濘不堪,常常使去雷鋒公社參觀的人的車輛陷在泥坑裏,造成經常性的交通堵塞,有次,一位中央領導來湖南視查工作,臨走決定去雷鋒的家鄉瞧瞧。幾輛轎車駛去時快快活活,回來的途中卻堵車堵了3個小時,於是市政府作出決定,讓市政工程公司新開辟一條直達雷鋒公社的六股車道的大馬路。


    羅斌高中畢業在家裏住了一個星期,他變成了家裏的正式廚師,早中晚都得站在“轟轟轟”激烈地燃燒著的花生殼灶前手忙腳亂地幹著,這讓他無限煩躁。大哥那時已回了城,雖未住在家裏卻每天都帶著他的妻子來家裏用餐;二哥和他的女友更是天天睡在家裏吃;姐姐亦如此,隻是他未來的姐夫在單位上負了點小責,不是每天都來,可姐姐的女同事及她過去的女同學卻時常來,還有大哥的同學和朋友,二哥的同學及同事,還有……羅斌每天的工作是為10個人搞飯吃,搞得他火星直冒,心裏就越來越有氣,他當然就一心要摔掉這副重擔。一天吃完晚飯,姐姐洗過澡,蹲在廚房門口洗衣服,羅斌卻站在廚房門口洗碗。“姐姐,要我到你們那裏挑土要不?”他望著他姐姐,“我想賺點錢再下農村。”姐姐望他一眼:“你去挑土,屋裏哪個搞飯吃?”“不得餓死羅,”羅斌說,“我又不會在屋裏搞一輩子飯。”姐姐說:“這麽熱的天,你怕挑土是好玩哦?”父親不反對羅斌去挑土,“讓小毛去鍛煉下也好。”


    姐姐說:“小毛一挑土,那屋裏哪個搞飯?”“大家回來再動手搞,”父親說,“晚一點吃飯也沒關係。”“好羅,”姐姐說,“隻要他呷得這個苦。”次日一早,他便跟他姐姐去了姐姐所在的工地上。那時他姐姐不再是修路工,而是工地上的測量員,負責測量土方,屬於土方隊的隊長想討好的對象。姐把他帶到了一個姓劉的男人麵前說:“喂,這是我弟弟,就在你這裏挑土……你不準欺負我弟弟埃”“那我敢的?”姓劉的隊長笑笑,“羅姐的弟弟我還敢欺負,我怕你一來脾氣我就倒黴了。”待羅斌的姐姐一走開,姓劉的隊長說:“你去工棚裏拿根扁擔,跟著挑土就是。去羅。”


    7月的驕陽是那麽如火如荼,太陽下少說也有攝氏60度,還得穿長衣長褲和戴草帽,以免把皮曬蛻。幾擔土下來,衣服便濕透了,粘乎乎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而且頭昏眼花腿發脹。他很想找個地方坐一下,但他看到一些年紀大的老男子漢和婦女挑著土來來回回地走著,好像並不是那麽累樣的,自己就隻好咬著牙跟著幹。唯一偷懶的辦法就是走到工棚處喝碗涼茶,望一眼遠景。


    一個上午,無論他敞開喉嚨喝好多水都用不著小便,因為喝進胃裏的水立即從身上的億萬個毛細孔裏滲了出來,進一步打濕衣褲,中午吃飯時他吃了一斤,肚子脹得鼓鼓地,喝上一碗涼茶,便學著那些男女撿一塊樹蔭處的草地躺下,把草帽蓋在臉上睡覺。他第一次覺得風吹在身上是那麽舒服。第一次嚐到休息的美味。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開工的哨聲把他驚醒時,他感到肩膀、腿和腰哪裏都疼。他坐起來,瞥著空漠的山林、遠處的房屋和天上飄遊著的朵朵白雲,他似乎一下子就讀懂了生活的艱難。哨聲又響一遍後,人們從各處樹蔭下一一湧了出來,罵罵咧咧地邁進了金燦燦的太陽裏。羅斌當然也趔趔趄趄地走進了太陽裏。下午挑土時,他的右肩都紅腫了,扁擔一壓上去就疼得他吡牙咧嘴,隻好改用左肩挑,且身體彎得如一隻大雄蝦。整個下午他的腦袋都本本地,汗水在他身上橫流,時而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且“熬”得他的眼眶隱隱作疼。


    傍晚收工時,姐姐在隊長的陪同下測量完土方,走過來對他說:“好累的吧?”姐姐帶點譏諷的形容看著他。他不在乎的模樣說:“還好樣的。”“你不累?”姐姐不相信地望著他,“我看你堅持得幾天?”“你看就是。”他好強地抬起頭。回到家裏,他就露出了勞累的敗相,胡亂洗了個澡,吃了3大碗飯(父親做的飯菜),爬到竹鋪上躺下就不願意動了。羅斌踏入社會自食其力的第一天,是一種力量和毅力與強勞動和疲勞爭霸的一天,這一天他沒有屈服。


    幾天後,毅力終於戰勝了疲勞。他適應了在大太陽下挑著一擔土走來走去的強勞動。一天落雨,他沒去,坐在屋裏畫高爾基石膏像,楊小漢打把傘,穿條西裝短褲興致勃勃地走了進來。“你在屋裏畫畫哦?”楊小漢說,“你的畫又有點進步啦。”“我現在在挑土。”


    羅斌說,站起身為楊小漢泡了杯茶,“今天落雨,沒去。”“你在哪裏挑土,”楊小漢羨慕地望著他。羅斌說:“在我姐姐的工地上。”


    “要你姐姐介紹我去挑土看?”楊小漢期待地望著他,“老子待在家裏沒一卵味。”羅斌打個很大的哈欠,“挑上蠻累的,你呷得這個苦不?”“你呷得這個苦,我就霸點蠻來呷這個苦。”楊小漢說,“反正呆在屋裏不得完。”楊小漢直坐到羅斌準備搞中飯吃時才離去。晚上,羅斌的姐姐回來後,羅斌把楊小漢想和他一起去挑土的事告訴了姐姐。“我一個人沒點味,那些人都痞裏痞氣的,沒有話說。”羅斌說,“你就把他也搞進去,我好有個伴。”姐姐瞥他一眼,“介紹你去挑土,別個已經夠給麵子了,我還跟你勞神,你想得好!”“姐姐,幫個忙羅。”羅斌不生氣,“他是我最好的同學,又不是隨便什麽人……”姐姐禁不住弟弟的糾纏,“隔兩天再說,”姐姐認輸道。


    幾天後,楊小漢也成了土方隊裏的一員。他也像羅斌有過的情況那樣,起先幾天也是一雙眼睛緊盯著疲勞和烈日,頭昏眼花,腰酸背疼什麽的。一星期後,他也適應了在大太陽下勞動了,兩隻眼睛便開始留意周圍的男人來。


    羅斌在土方隊結識了一位很有趣的老男子漢,姓何名光宗,這個名字是很直奔主題的,那就是光宗耀祖的意思。他是解放前杭州藝專的畢業生,學油畫的,據他自己說他認識徐悲鴻。“徐悲鴻先生指導我畫過畫,”他炫耀說,“徐悲鴻懷先生那時候還對我說,我會有出息。現在我的出息就是修地球。”就是這一點使羅斌想同他親近。他告訴羅斌他1961年因為一句話說錯了而被打成了反革命,還被送到白蓮湖農場強製勞動了3年。“人多的地方莫去,”他告誡羅斌和楊小漢,“免得禍從口出。知人知麵不知心,小老弟。


    有時候你無心說的一句話,你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噩夢就跟大雁一樣落在你頭上了。”


    這可是書本上沒有的知識。


    “大叔,你隻說你繞過了幾個噩夢?”羅斌問他。何光宗抽口煙,望一眼他們“一個也沒繞過。”他不在乎他說,“我運氣差。”


    羅斌和楊小漢時常與他坐在樹蔭下交談,他很健談,50歲的老男子漢了還一副輕鬆快活的模樣。“一個人遇到什麽背時事都要往開處想。你背時,還有比你還背時的人。”一天午休,3個人坐在一棵樟樹下的陰影裏聊天時,何光宗叼著煙,滿臉正經地望著天:“我在牢房裏的時候,很過不得想,我要是殺了人或詐騙了國家的錢財而坐牢,心裏又舒服點……一句話就坐在牢房裏了,比起那些真正幹了壞事的牢改犯,我就有點不明不白,背時也背時得窩囊。”他吐口煙,“但是我再背時,比起瞎子和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的人來說,又走運得多。想想自己隻有幾十年陽壽,一切就看得淡了。”“你背時,還有比你更背時的人。”這句話確實是一句很好的真理,基本上能寬羅斌的心。


    9月中旬的一天上午,羅斌和楊小漢兩人回家的途中,經過靈官渡時,羅斌很想去遊泳。“遊泳去不?”他很友好地瞟著楊小漢說,“好久沒遊泳了。”楊小漢已長成了個大男子漢了,當然不再懼怕遊泳,“隨便。”楊小漢說。兩人便往河邊走去,不幾分鍾就很愉快地走到了河堤上,“水好清啊!”羅斌說。楊小漢答:“太陽快落山了,要遊就快點遊。”於是兩人走到了木排上,忙著脫衣脫褲。羅斌剛剛把汗跡斑斑的長褲脫下來,昂起頭,卻瞥見了剪著個平頭的王大力。“力哥。”羅斌打招呼說。王大力還在羅斌讀高中時就刑滿釋放了,兩人有好幾次在街頭巷尾碰過麵,但都裝著沒看見。王大力從牢房裏回來的那幾天,曾對巷子裏的年輕人放風說,他要打羅斌一頓,說“羅斌這個小鱉把他害了,他總有一天要出這口氣。”有一天中午羅斌放學回來,兩人在街頭上劈麵碰見了,王大力襲到了他身前,很凶地盯著他。“你這個小鱉!”王大力把他那隻大手按到了羅斌肩上,另外一隻手摸成了很緊的一個拳頭,且揚了起來。“你太沒味了。”說完,他那隻拳頭就滿到了羅斌胸口上,但那一拳不重,因為他並不是真打。“力哥。”羅斌有點怕他地叫了聲,正好派出所的一個民警走過來,羅斌趕忙就走開了。羅斌很少到河裏遊泳,就是怕碰見王大力且被他害一頓而不抵。“小毛鱉,”王大力臉上充滿惡意地盯著他,“你不怕淹死哎?”羅斌臉一紅,“我隻是來看看。”“你下來。”王大力招手說。


    羅斌沒有動,把目光拋到了金黃的天空。“你看見我在這裏還敢遊泳哎?”王大力點羅斌的穴道,“你這樣怕我羅?”這話直指羅斌的疼處,使羅斌身上的熱血奔湧起來,頓覺渾身都有力氣。王大力個子比羅斌的矮一片豆腐,這兩個月挑土,使羅斌意識到自己增長了不少勁。羅斌正思考著自己是不是鬥得贏他,王大力卻說:“不得打你這小雜種羅,要打早就打你了。”就完,王大力就幾個大動作遊到那邊去不見了。羅斌望了眼河對岸的桔子洲頭,夕陽抹得那兒一片淡淡的紅輝。毛主席當年可真是一條好漢,羅斌這麽想。當然就很勇敢地跳進了河裏。


    楊小漢也跟著下到了河裏,對他小聲說:“你莫遊遠了,招呼王大力害你。”羅斌沒吭聲,他在木排和躉船之間遊著,眼角的餘光卻時不時注意著王大力所處的位置。王大力突然就一個潛水遊到了他麵前,二話不說就抱住了他,往下一沉。羅斌企圖甩脫開他,王大力卻摟著他不放,兩人就都落到水底。王大力是有準備的,因而吸足了氣,羅斌一下就覺得肚子裏沒氣,自然就特別難受,情急之下,把自己的頭對著王大力的臉拚命一咂,手一推,擺脫了王大力,羅斌衝出水麵,趕緊攀住固定躉船的鐵索,警惕地瞪著浮上水麵的王大力。王大力很惱怒,因為羅斌那勇猛地一砸把王大力的鼻子砸出了血。王大力遊過來,對著羅斌的肩膀就是一拳,“你這小雜種,”他凶道,“老子一拳打死你。”“力哥,算了,”羅斌不想跟他鬥,“你害我有什麽意思羅?我承認我怕你好不?”王大力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你這雜種把老子的鼻子都搞出了血。”羅斌進一步求和道:“力哥,我對你不起要唄?我那時候卵事都不懂,我們重新做個朋友,你講可以不?”王大力心裏舒服了點,就遊到一邊去洗鼻子去了。楊小漢遊到羅斌一旁,攀著鐵鏈,“走不?慢點他又會搞你。”“我蠻怕他也不怕。”羅斌說,瞥了眼即將斷黑的天空。兩人爬到躉船上坐下休息時,王大力也縱身爬上了躉般,邊捂著那隻出血的紅鼻子,邊折著頭倒著耳孔裏的水。


    “你這鱉現在搞什麽事?”他斜睨著羅斌說。羅斌說:“挑土。”王大力說:“在哪裏挑土?”“河西,我姐姐的工地上。”羅斌說。王大力已是個21歲的青年了,一張結實的臉上寫滿了煩惱。他從監獄裏出來3年了,然而沒有單位肯要一個勞釋犯,連建築公司招工也不要他這種做過賊的人。“介紹老子也去挑土看?”王大力試探著說,“你介紹成了,我和你的過節就一筆勾銷,要得不?”羅斌無法肯定地回答說:“我盡量幫你這個忙。”“老子和妹團(黑活:女友)晚上看電影,還是她摳錢。”王大力感到慚愧地瞅著他,“你看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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