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第一個山口,就是繞到了“斷崖十三瀑”的第一瀑背後,嘩嘩的水聲就隔著道彎兒傳來,四周都是豐茂的灌木,高疊的山林,深吸一口氣都滿是清新的味道,好像能洗盡人一身的疲憊。


    正是盛夏後金秋來臨的好時節,山穀中的景象隔絕了世外的喧囂,讓走進山穀的人都想下馬緩步前行,一路賞著美景過去,找一處穩當之處搭房建瓦,長長久久地住著,再不用管什麽凡塵俗世。


    然而吳杳等人不僅沒有賞景的興致,還被一陣秋風吹得渾身泛涼,不得不警惕地環顧著四周。


    走了片刻,長敬忽然道:“你們有聞到山穀裏一種奇怪的幽香嗎?”


    眾人一聽,都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感受著。


    阿泰回頭道:“春天的時候,山穀裏百花盛開,會有溢鼻的花香彌漫,入穀半日便能留香三日不散,但是現在季節不對,應當沒有花香才對。”


    吳杳盯著山間的一處,沉聲道:“不對,這不是花香,反倒有點像北邊兒常用的迷香……”


    長敬疑惑,“北邊?”


    徐老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他雖長了這把年紀,卻是土生土長的朔方人。


    阿泰從小生活在長月峽,出山後也隻呆在雲陵城,並沒有去過西岩帝國的北境,並不知道吳杳所說的迷香,但僅聽字麵意思就讓人心生警惕,當即捂住了鼻子。


    長敬看右分閣的幾個織者都用手捂起了口鼻,笑道:“不用慌,我家原先開藥鋪的,這香裏沒有迷藥的成分迷不倒人。”


    吳杳略點了頭,收回視線,解釋道:“我說的北邊就是都城,那裏的富家子弟都喜歡用一些迷香熏衣,可以避蛇蟲,防黴防蛀。”


    阿泰等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吳閣主還去過都城嗎?”


    吳杳:“不曾去過,隻是家師是都城人,我聽他說起過。”


    長敬一直覺得吳杳的師父很是神秘,原先還猜測過是織夢淵隱世的得道仙人,或是溫江城低調的民間高手,沒想到竟是來自帝國最繁華的都城。


    轉念一想,長敬突然向阿泰問道:“阿泰,前日右分閣都帶了哪些人?可有來自都城的人?”


    阿泰先是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想才道,“前日是閣主親自帶了他的三個關門弟子,就是林閣老、林瑤師妹和趙清語師妹,並幾個黑袍織者。閣主是哪裏人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閣主的發妻來自都城,她做的一手京都菜肴,人也很隨和,時常會給我們帶一些小吃食。”


    林閣老說的應該就是林奕了,果然這三人一個都沒落下。


    吳杳道:“你覺得可能會是林奕三人?”


    長敬點頭。此時先前落水都沒未說過話的袁力卻突然道:“趙師妹身上從沒有這種香味,她常與林閣老一道修習,我也從未見林閣老身上有這種迷香。”


    袁力見眾人都有些好奇地望著他,他又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趙師妹輕功了得,我,我偶爾會去找她請教,所以知道。”


    長敬這下也不確定了,“難道是林瑤?”


    吳杳等人一時也猜不出這迷香的來處,但既然無害便也暫且擱置不論,又加緊驅馬往前趕去。


    令人在意的是,這股不知來處的幽香隨著他們走進山穀深處,變得愈發濃鬱。長敬甚至聞出了些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兒聞過似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直處於這種香氛下的緣故。


    一個時辰後,日頭已經偏西,天邊染出落霞來,長月峽的第五重瀑布泛著熾火烈焰的顏色出現在吳杳等人眼前,濺起的水花仿佛紅寶石一般從身邊落下,引人伸手接取。


    腳下的山穀山道已經窄了許多,眾人隻能成列前進,一個個單獨通過,稍有不慎的,還極有可能一路就這麽跌到底下的瓊河水中去。


    阿泰一直邊走邊注意著山穀與雲陵的相對位置,按照救援信號升起的角度來看,應當就在附近才是,可是他們在周圍仔仔細細繞了好幾圈都未見到任何可疑之處。別說林奕等人的蹤跡了,甚至連一點過路人經過的痕跡都沒有,好像這裏的山穀真成了世外天地,從無人到訪。


    吳杳讓眾人停了下來,下馬稍作休息,順便再探查下有無其他線索,阿泰說再過去一重就要偏離預測的位置了,他們一旦錯過便可能錯失救援的最佳時機。


    長敬站在瀑布旁,沒往下看,倒是望起了內側的高山,摸著下巴沉思。


    吳杳靠在他對麵的山牆下,輕揚了下巴:“半仙,想出什麽了沒有,可別想著想著倒走一步摔下山去。”


    長敬苦笑,“閣主,你怎麽也學林瑤叫半仙,我要是真有兩撇山羊胡,擼著擼著就能想出門道來就好了。”


    阿泰啃著幹糧好奇:“吳閣主,長敬兄,你們都與林師妹相熟嗎?”


    長敬:“去年林奕帶著林瑤、趙清語還有兩個織者,我記得好像是叫令冰和範銘瑞,一起到的溫江城切磋交流。”


    吳杳低聲補充:“照日堡徐閣主和抱山嶺李閣主也是在那時相識的。”


    話音一落,先前好不容易烘托起的一點輕鬆氛圍又消散了,那些鮮活地出現在他們身邊的人如今都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長敬依舊望著吳杳身後的那處山坡出神,腦海裏莫名想起溫江城的後山。


    後山沒有瀑布,溫江水也沒有流過後山,更沒有這般仙氣的景色,唯一相同的大概是相同的泥土地。


    泥地?


    長敬那奇妙的靈感忽然又搭上了線,他看向腳下,瀑布邊緣的地麵。


    “你們看,瀑布邊的泥地都是幹的。”


    果然,連著瀑布的一側山道都是幹淨平整的土麵,沒有一點被水浸濕的樣子。先前他們騎著馬,都是靠著山道內側走,避免馬兒失蹄滑落,望外看時也都是看的瀑布或是俯望山下,竟一點也沒有發現此處的異常。


    長敬正想著,忽然他腳下的土壤就是一鬆。


    “小心!”


    吳杳之前的話竟然真的一語成讖,長敬身形一偏眼看著就要摔下瀑布,她隔了整條山道,想要援手也來不及。徐老為了斷後,便一直遠遠地坐著,此時更是遙遠。


    然而長敬這一刻卻是一點也沒有慌張,他盯著對麵的山牆終於看出了端倪。吳杳本是靠著山麵,她這一離身,竟從背後掉下許多泥石來。


    他沒有去控製自己的身體,隻伸出手指著吳杳說道:“在你身後!”


    吳杳沒有浪費哪怕一秒的時間去疑惑,她憑著同伴之間最基礎的信任,抖落左手劍就朝身後看似凝實的山體揮去。


    阿泰等人本想去拉長敬,聽到他說的話又下意識地往吳杳處看去,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舉動。


    長敬險之又險地一晃,瀑布水濺了滿身,雙腳卻是極穩地控製著沒有移動。奇怪的是,就在吳杳的劍鋒掃過山麵,斬下一片飛土的同時,長敬腳下就詭異地出現了堅實又濕潤的土麵,上身不過一蕩就定了下來,仿佛隻是往後輕仰了頭去接一捧冰涼刺骨的水花。


    長敬哈哈一笑,“原來是幻夢!”


    吳杳一劍就輕易地斬斷了大半山麵,自然不是因為她天生神力,而是因為這山本就是虛假的幻象而已。但那沾染在劍身上的泥點卻是真實存在的,說明此處本就有山,有人刻意捏造了一個幻象覆蓋在上麵,為了掩蓋……


    阿泰失聲叫道:“林閣老!”


    幻象消失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赫然就是林奕、林瑤、趙清語三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他們找的人就在他們身側,清晰地看著他們經過又停下,交流談話,卻無論他們弄出什麽動靜,兩方始終互不相見。也難怪吳杳等人在此處兜兜轉轉數圈也沒有發現他們經過的痕跡,原來都是被幻夢所掩蓋。


    林瑤兩隻淚汪汪的大眼直直地盯著長敬,偏偏手腳都被綁了起來,連嘴裏也塞了一大團布條,隻能“唔唔”地發聲。


    再看林奕和趙清語兩人就踏實多了,雖是一模一樣地捆綁著,靠著山,姿態疲憊卻端正,但眼裏也滿是喜色。


    吳杳等人趕緊將三人鬆了綁,這才說上話。


    林瑤:“李半仙,你那腦瓜子是不是一年沒用了,這麽半天才想出來!害本姑娘差點沒憋死!”


    長敬看林瑤精力旺盛地簡直要衝上來咬他的架勢,連忙腳步輕快地跳遠了。


    趙清語虛弱地笑笑:“你的輕功好像見長,應該是吳閣主教的吧。”


    長敬害羞地撓頭笑,吳杳瞥了他一眼,無情地拆穿:“他就學會了這個,逃命倒是好用。”


    林瑤逮住了長敬的弱點,嘲笑道:“那這麽說,你還是像一年前那樣不禁打。”


    林奕咳了一聲,示意林瑤適可而止,謝過吳杳等人後,直奔正題:“吳閣主這一路上可看到家師了?”


    吳杳也嚴肅起來,“不曾,你們究竟遇到了什麽?”


    林奕眉心緊皺,歎了口氣,“說來話長。”


    “前日,家師,也就是右分閣閣主帶了我們三人以及兩名織者一同出了雲陵,本想走更平坦些的北路,繞過崎嶇的長月峽直達照日堡附近的,但同行的一個織者李政啟卻諫言走這山穀,說他來自長月峽,知道一條小路路程更短。”


    “我們便由他帶路,一直走上了這斷崖十三瀑。途中我們聞道一股奇異的香味,他告訴我們是穀間的毒瘴,要我們趕緊服下他隨身攜帶的避毒丸,我們萬萬沒想到的是竟被這藥害慘了。”


    林瑤嫌林奕講地太委婉,直接接上道:“李政啟就是織夢淵的叛徒!他騙我們走山穀,又騙我們吃藥,讓我們全身無力,神經麻木,根本施展不了任何一種控夢術,不然就憑姑奶奶我的凝夢術,怎麽可能讓他有機會用幻夢術困住我們!”


    吳杳也沒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按下心中驚疑,問道:“那令師怎麽會……”


    林瑤嘴快,想也不想地回答:“師父都是被那人的表象騙了!那人跟了師父許多年,師父一直很信任他,沒想到他就是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林奕拉住咋呼的林瑤,“我覺得此事還有蹊蹺,我懷疑那人根本不是李政啟,很有可能是有人假扮了他,利用他的身份,借機對我們下手,師父才會……”


    長敬聽著感覺依舊有些不對勁,一個人扮作另一個人需要扮演多像才可以騙過相處了多年的師父和同伴?而且用這種北境常見的迷香就可以騙過他們了嗎?


    “那人將我們都麻痹之後,本想將我們都扔在此處,用我們身上的救援信號騙來雲陵城的救援,再逐個擊破,最終一網打盡,但是他沒想到師父當時仍留有餘力,打鬥間重傷了他。他見勢要退,師父就一路往上追殺而去。但我們三個就被留在了此地,師父也一直沒有回來。”


    長敬追問:“那還有一個織者呢?”


    林奕臉上露出痛色,“因為反抗,被那人推下山了……”


    阿泰、袁力和另外幾個織者一直低著頭聽著默不作聲,林奕所說的李政啟、還有那個被推下山的織者,都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弟兄,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


    長敬也不說話了,心中疑惑愈盛。


    吳杳最先打破沉默,冷靜分析了現狀,決定再往山穀深處前進,尋找右分閣閣主的蹤跡,如果順利或許還可以發現照日堡、抱山嶺眾人的線索。


    林奕等人本就急著去找師父,自然沒有意見,還很主動地與吳杳一並走在前麵,討論著防備對策。


    長敬有意落在了最後,跟在徐老身側,坐在馬上沉思不語。


    徐老對長敬頗有好感,便避開前麵的阿泰等人,低聲問道:“我們順利找到了林閣老他們,也算是小鬆了一口氣,小兄弟怎麽反倒更發愁了,在想什麽?”


    長敬聞言抬頭笑了笑,“沒事,就是在想右閣主會在哪兒罷了。”


    徐老摸摸花白的胡須,不再追問。


    長敬望了望依舊不見頂的山頭,好似真的在想右閣主會出現在何地。但若是仔細看長敬的眉目,便會發現他的餘光一直在身側。


    長敬忽然問道:“徐老一直走在後邊兒可有發現什麽異常?”


    徐老的雙手在馬上也不停歇地翻轉著,模擬著各樣的控夢手勢,普通人看著好像手抽筋了一般不自然,內行人看了卻隻會猜測他在演練什麽夢境片段。


    徐老手上沒停,回答卻很順溜:“沒什麽動靜,沒人跟蹤,也沒人落隊。”


    “我看徐老您的控夢術修習方式好像很獨特,能教教我嗎?”


    徐老偏頭看了一眼長敬人畜無害的笑臉,忽然收了動作,淡淡道:“老夫這功夫不適合年輕人,需得靜心,了無雜念方可學得,你還嫩著呢。”


    長敬:“也是,但我一直有個疑惑,不知道徐老能否為我解答一二?”


    徐老不作聲,等著長敬的下文。


    長敬也不急,似是真的很苦惱這個問題,措辭了半天才道:“大多數織者都是先拿自己的夢境練手,畢竟每過一晚都會有新片段產生,但偏偏我這人想的事情太少,做的夢也都簡單的很,我修習的時候就總是覺得少了些什麽。於是我就疑惑究竟是人在掌控夢境,還是夢境主導了我們的行為?”


    徐老看向長敬的目光忽然淩厲起來,不是前輩看小輩的嚴厲,反而更像是被猜到意圖的人想要……


    “你們看前麵!”


    走在最前麵帶路的阿泰突然高聲說道,打斷了徐老與長敬之間的對話,方才所想仿佛都成了長敬的錯覺,徐老摸著胡須又變得與原先毫無二致。


    徐老:“我們也快去前麵看看發生了什麽。”說完便驅馬加快前行,長敬落在了最後沒有跟上去。


    阿泰發現的是一座小木屋,屋頂上還冒著炊煙,似是有人家在做飯,屋外有間小小的院子就挨在山邊上。隔著不遠就是第六重瀑布,有山有水,真是世外桃源般的住處,竟與他們剛進山穀時的想法不謀而合,簡直就是將他們心中所想的景象搬了出來。


    吳杳等人都停在木屋外,沒有輕舉妄動。


    林奕輕道:“我們的功力還沒有恢複。”


    吳杳沒有說話,她明白林奕的意思,目前不知道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輕易出擊恐怕他們這邊會落有掣肘。


    徐老此時已經趕到了吳杳身後,忽然出聲道:“老夫好像見過此屋。”


    林奕驚訝,“哦?那徐老可記得是在何處?”


    徐老摸著胡子,搖了搖頭,“我也說不清是夢境中還是現實中。”


    吳杳:“眼前的也不一定就是現實。”


    林奕:“但我好像沒有在四周發現特別濃烈的夢元之力。”


    “如果我們一開始就進入的就是夢境呢?”


    長敬此時才從後邊拍馬走到近處,出其不意地開口道。


    林瑤道:“半仙,你又打什麽啞謎呢?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林奕:“是啊,長敬兄弟,莫非我們進入的整座山穀都是假的?”


    阿泰等人聽得也是一驚,難道還有人有這通天之力,幻化出了一模一樣的斷崖十三瀑和長月峽。要知道此處方圓至少十公裏,想要幻化如此之大的夢境絕不是一個人能輕易為之的。


    通常來說,施展地越快的幻夢,直徑範圍越小,其中的精細程度則取決於術者自己的精神控製能力。如果是蓄力展現的幻夢或是事先編織好的夢境一般也就在百米內,若是想要擴大至數百米開外至少需要兩個人合力展現,更別說眼前偌大的山穀和山峽了,想要騙過他們這些本就是修習控夢術的織者,恐怖必須要在近身布置幻夢,並時刻調整變化,才有可能不露破綻。


    長敬幽幽道:“不一定是整座山穀,隻要有人一直跟在我們附近,隨時變幻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便可。如此,假設我們打從一開始就身處他人靜心設置的夢境之中,便難以發現夢境的濃烈程度,甚至根本發現不了區別。”


    這種猜測顯然已經超出了眾人的預計範圍,若是有人真的能做到此種程度,其控夢術功底就高的可怕了,在織夢淵內的地位必然也不會低……


    吳杳:“想要破夢就隻能從夢中找到突破口,眼下並不是最壞的情形,我們還有嚐試的機會”,她看向寧靜祥和的小木屋,仿佛她們才是一群不速之客。


    沒待吳杳等人動手,那木屋的門忽然就“嘎吱”一聲自己推開了。


    林奕驚道:“師父!師娘!”


    木屋裏走出一雙人影,男子穿著與吳杳等人相同的黑金衣袍,卻沒有帶著兜帽,露出一張剛毅俊朗的麵孔,劍眉星目,本該是有些年紀了,卻絲毫不見中年人的衰老痕跡,看著竟似沒比林奕大多少。常年挺直的背脊此時卻微微下彎,去攙扶著一旁的女子。


    那女子應該就是林奕口中的師娘,也就是阿泰之前所說的來自都城,擅長做京都菜肴的那位,此時隻見她眉目低垂看不分明,一手搭著男子寬厚的手掌,一手擋在身前,似在捂著胸腹間的傷口,緩緩從木屋中走出。


    林瑤、趙清語自也是認出了眼前的兩人,趙清語本就不是熱情的個性,神色總是內斂文靜的,林瑤則不同了,她直接越過林奕,口中叫著師娘,就要衝過去。


    男子好似現在才看到眼前眾人,一個眼神輕飄飄地掠過跑近的林瑤,不怒自威,“瑤瑤。”


    林瑤當即就停了步伐,恭敬地站在院子裏,低聲喚了聲“師父”,一看便是很怕男子,更親近那女子。


    林奕聽到那聲“瑤瑤”,心中的疑慮打消大半,起初他也擔心會是幻象,但男子的身型神色、語間習慣都與他相處了數年的師父別無二致,故已是確認他的身份。


    林瑤不敢對著師父造次,隻站在離女子五步遠的距離,關切地問:“師娘,你怎麽了?”


    女子抬起頭,一張白淨的小臉,柳眉輕蹙,像是在忍受著痛楚,看到林瑤勉強挽起嘴角,還沒說話,就聽男子代她回答了:“我們在山間遇到賊人偷襲,她替我挨了一掌,受了內傷。”


    林奕、趙清語聽聞都是立即上前看望女子,柔聲詢問傷情。


    吳杳站在遠處下馬,平靜地看著她的直屬上司,右分閣閣主張遠山,與他的發妻楚盈。在她師父還在任溫江城織夢閣閣主時,就曾帶著當時還隻有十二歲的吳杳去拜見過雲陵城的張遠山。吳杳隻記得那時張遠山高坐在右分閣內的太師椅上,嚴厲地打量著她,像是看著一個未經許可進入他領地的異類,從頭到尾就沒有與她說過話,隻與她師父密語了幾句便走了。


    在吳杳印象裏,那便是張遠山的樣子,與眼前這個體貼照顧妻子的男人大不相同,他喚林瑤時雖也是嚴肅的,卻能讓人感覺出他對弟子的親近和信任,仿佛隻有院內的是自己人,院外的都是外人。


    長敬也是相同的感受,他雖是第一次見張遠山,卻也感受到了強烈的親疏感。但仔細一想,也無可厚非,溫江城隻是右分閣下屬最南端的一個小城,甚至還不如照日堡、抱山嶺與雲陵的往來多,織夢淵內織者成千上萬,他們在他眼裏或許與普通的百姓真的沒有什麽區別。


    吳杳帶著長敬走入院落,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禮:“屬下溫江城織夢閣閣主吳杳,這位是我閣下織者李長敬。”


    徐老看著張遠山就要恭敬許多,“屬下朔方城織夢閣閣老徐先,拜見分閣主。我等救援來遲,讓貴夫人受傷了,還請分閣主責罰。”


    阿泰等人嘩啦啦地在院外跪下,齊聲認罰。


    這便是規矩,吳杳懂,她仍彎著腰拱手,等張遠山回令。


    長敬本就是新人,不懂這些規矩,他隻知道吳杳沒起他便不能起,可或是直覺使然,他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冰冷地注視在他身上,鬼神神差地,他微抬起頭,與張遠山對了個正著。


    張遠山沒有收回視線,平淡地問道:“你就是李長敬?”


    長敬心下吃驚,沒想到遠在右分閣的張遠山竟會認識自己,當下也來不及深想,便答:“正是。”


    張遠山點了點頭,“我聽虞老說起過你。”


    吳杳看了一眼長敬,自從上次長敬認出虞老的玉墜,她便知道他與虞老相識,但一直沒有機會問過他們究竟有何交集,也沒想到虞老竟會向張遠山說起長敬。


    別說吳杳了,長敬自己也是滿腦袋問號,按理說虞老隻是與爺爺交好,與長敬不過幾麵之緣,無甚交情,可張遠山說到這也就沒下文了,他自然也不好追問。


    張遠山扶著妻子在院內的桌椅前坐下,又對林奕說道:“你們可有礙?”


    林奕搖搖頭,表示並無大礙,隻簡單說明了功力依舊沒有恢複。想來如果張遠山也吃了敵人的藥劑,武功與功力俱減,也難怪會讓妻子在對方手下受傷了。可之前不是說李政啟在張遠山手下受了重傷?


    “你們到山穀附近巡查一番,安排好人員值守,我已通知左分殿閣老直接帶人上山支援,應當是快到了。”


    阿泰等人直接聽從張遠山號令,利落地化零為整,警惕地列隊巡山。


    張遠山又對徐老道:“還要麻煩徐老為我妻看看傷勢。”


    徐老應了聲,這才站起身拱手走近,似是比對趙永屹還要恭敬。


    張遠山對徐老好像很信任,並不去看他如何診斷,徑自就走到了吳杳身前,親手扶起了她道:“當年我沒趕上泰維的最後一麵……這些年你做的很好。”


    吳杳依舊是淡淡的,沒有什麽情緒,“師父走的很安詳,您不必介懷。”


    長敬這才知道原來吳杳的師父叫泰維,而且好像還與張遠山是故交。


    林奕在一旁有些焦急,“師父,你之前追到李政啟了嗎?他還有沒有同夥?”


    張遠山眼裏的那一點柔和都漸漸散去,“我教過你許多次,遇事莫慌亂,都已經是閣老了,還這個樣子怎麽做表率?”


    林奕低聲道:“是,師父。”


    “那人不是李政啟,是賊人借了他的皮相易容的,真正的李政啟已經死了。”


    張遠山的話不冷不熱,好像死的不過是一隻野狗,而不是跟了他多年的下屬。


    林奕不知是不是因為張遠山先前的話,此時也沒露出太大的情緒變化,“師父與那人交手時,可有什麽發現?”


    “那人的武功十分怪異,不使兵器,也看不出是哪家的拳法或掌法,行止間角度刁鑽詭譎,我也看不出他的底,至於控夢術,哼。”


    張遠山望著遠處寧靜的山穀和逐漸陰暗下來的天色,冷聲道:“不過都是障眼法罷了。”


    吳杳在一旁聽著,沒有插言,卻已經肯定此人必定就是一年前在後山襲擊過他們的黑衣人,同樣的路數同樣的手段,包括在朔方城時也是如此。


    長敬的注意力則一直在徐老和楚盈處。他原先以為徐老隻是一個功法深厚的術者,卻不知道他竟還是一個神醫聖手,難怪在朔方城時他見趙永屹受傷便決定留在他身旁,而不去找尋其他人。


    他隻伸出了一隻幹枯瘦削的右手放在楚盈細弱的手腕上,又問了幾句受傷的經過便兀自摸著胡子沉思。


    林瑤是個急性子,看不得徐老這般不著急的模樣,“你這老道,怎憑的這麽木訥,也不說到底怎麽樣了。”


    趙清語此時也站在楚盈一側,兩個姑娘都似與楚盈關係親密,她安撫了林瑤兩句,林瑤不領情地甩開他的手,就要去抓徐老。


    徐老隻一擋就攔住了小姑娘毛躁的手,不疾不徐地朝遠處的張遠山回稟:“分閣主,令夫人應是被傷到了胃腑,萬幸沒有傷到要害,隻是這幾日會飲食上會有些困難,間隙伴有絞痛感,但不日便會痊愈。”


    “嗯,多謝,也勞煩徐老多注意四周,不要再讓那賊人靠近了。”


    “是,屬下這就去。”徐老說完朝張遠山一拱手便領命朝與阿泰等人的反方向去了。


    林奕思前想後,仍有許多疑惑,“師父,那人還在山穀內嗎?難道真要將我們一網打盡才肯罷手?”


    張遠山不答反問:“若是你,明知自己的行蹤已經敗露了,甚至很可能被我們抓住,卻依舊要留在原地執行任務是為何?”


    林奕想了想道:“因為完不成任務的結果還糟於自己被抓住……”


    “還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絕不會被我們抓住。”


    說話的是站在吳杳身後的長敬,張遠山偏過身看向長敬,等他的下文。


    長敬先看了一眼吳杳,才緩緩道:“此前我們在朔方城的織夢閣碰到了兩名黑衣人,身手段數都相似,一個負責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一個負責完成真正的任務,目前來看應當是與儲夢石有關。”


    “如果我猜的不錯,此次也極有可能是有兩人協作,一人引我們來到山穀,另一人則在暗處,利用我們被困住的時機達到某一種目的。”


    林奕聽得入神,問道:“他們的目的難道不是攻擊我們嗎?”


    “如果目標是我們,我們的死傷應當會更多,而且主動向我們出手必會暴露他們的身份,並不明智。若是將這麽多事件連在一起看,我覺得他們攻擊我們更像是因為我們攔了他們的路。”


    聽長敬這麽一說,林奕瞬聯想起在溫江城,吳杳和長敬第一次被暗境襲擊是因為他們跟著線索上山探查夢境異常的原因,第二次則是因為他們發現了洞穴裏的屍體和儲夢石。此次他們被下藥,毫無還手之力時那些黑衣人亦未直接向讓他們下殺手。


    林奕似乎抓住了關鍵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明白,下意識地問道:“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長敬看向負手站立,眺望山穀的張遠山,“那就要問分閣主了。”


    林奕、林瑤、趙清語聽到此處俱是一震。


    此時,吳杳無聲地往後退了一步,與長敬站在一側,院子裏就奇異地空出了一塊地,隻有張遠山一個人站在中央,黑袍在漸起的風聲中呼呼作響,詭異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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