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岩帝國因為靠近內陸,多山少平原,礦藏豐富,常年開山挖地造成的灰霾積聚在每一座城市的上空,因而這裏的天空時常是灰暗的,天氣好的時候還算得上月明星稀,但越往北邊走越是朦朧,像是永遠罩著一層薄紗,半遮半掩著看不分明。


    東文帝國則不同,因為臨海多海風,又地處多條重要河流的中下遊平原地帶,耕作業發達,同時興旺的船運業又帶來了許多商機,百姓們豐衣足食,國家掌握的幾條礦脈大多藏而不挖,生態環境就要好許多。


    長敬雖是西岩人,但因溫江城位於帝國南端,與東文帝國邊境僅一山之隔,他與爺爺身上都沒有太多本國人剽悍而強硬的性格特點,反倒沾染上了許多過往平商的煙火氣和豁達氣。


    看著眼前高大威武,更像是西岩人的張遠山,長敬的思緒無端地就有些發散,直到張遠山忽然開口。


    “知道我為什麽要將你留下來嗎?”張遠山負手背對著長敬,不過三四米寬的院子也被他站出了高堂大殿的氣勢。


    長敬老實道:“不知。”


    一刻鍾前,張遠山聽了長敬的分析,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將林奕、吳杳等人都派出去巡山,又將楚盈扶回了屋內,獨留下一個長敬,顯然是有些話需要避人耳目。


    張遠山也不介意長敬的回答,自說自話道:“虞老曾與我道,李長敬這人有些小聰明,是好也是壞,就看怎麽用。”


    長敬低頭看著山穀,不接話。


    “我手下有不少聰明的人,並不缺你一個,吸引我的是虞老另一句評價。”


    張遠山轉過身來,看著長敬,黑漆的眼瞳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說你是亞安大陸上唯一一個無夢者,可對?”


    長敬腦海裏閃過虞老第一次在藥鋪裏說起這話時的樣子,那時爺爺還在,爺爺去世時他也在。他無所謂地聳了下肩,笑道:“原來您也會聽些不靠譜的傳聞。”


    張遠山揚眉,“難道不是?”


    “是,也不是。”


    長敬上前一步,走到張遠山近前,像是說秘密一般輕聲道,“我確實不會做夢,可是不是唯一一個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他故意頓了一下,泛起笑意,“對您來說,我不會做夢更好不是嗎?別人就無法控製我的夢境,也就不會泄露一些不該泄露的。”


    張遠山的神色漸冷,“你對我好像有些意見。”


    長敬從善如流地一拱手,“不敢。隻是有些話想要問分閣主您。”


    張遠山極輕地哼了一聲,帶著上位者的高傲,“你說。”


    長敬依舊拱著手,沒有抬頭,“長敬有三問,一問分閣主是否已經知道黑衣人身份,二問眼下夢境是否有您的配合,三問……”,長敬忽然看向張遠山,依舊是笑著,卻失了溫度,“三問您手上可有血腥?”


    張遠山:“李長敬,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長敬收了手也收了笑,“知道,我也知道您很清楚我們派去巡山的人都不會有任何發現,隻要您不現身,黑衣人就不會動手,他們得不到想要的就不會走,所以關鍵之處就在於您會怎麽做。”


    張遠山冷笑了一聲,似是嘲笑長敬的無知無畏,“你的依據呢?”


    長敬看向亮著燭火與尋常人家一般的小木屋,輕聲道:“聽說您與您的發妻結緣近三十年,日夜相伴,從不曾分離,她為了您從都城遠嫁至雲陵,雖沒有任何天賦入不了織夢淵,卻也甘願做您背後的那個人,每日隻關心您的寢行吃食,不問其他。我想您定是與夫人海誓山盟,情比金堅,熟知對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張遠山猜到了長敬要說什麽,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


    長敬拋出了最後一句話:“可是連我都看出這個楚夫人是假的了,您沒理由看不出來。”


    是的,長敬從張遠山扶著楚盈從木屋裏走出時便開始觀察。張遠山看起來好像對楚盈無微不至,甚至彎下了他永遠高挺的背脊,看著楚盈的眼神裏也滿是溫柔疼惜,可是再怎麽假裝也與真人在眼前不同,越是刻意便越是容易遺漏顯眼的細節。


    “您隻在最開始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時候看過令夫人,之後幾乎全是背對著她,甚至徐老近身問診的時候,您也是背著手與我們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您刻意與我說話、提起虞老、與吳閣主提起她的師父、訓斥林奕慌亂等等,都隻是為了讓我們相信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真實的。”


    “然而,其實真實的隻有您一個人罷了。徐老說他好似在哪兒見過這木屋,卻忘了是見過的夢境片段還是現實,目的隻是為了引我們先入為主,讓我們下意識地在腦海裏找尋熟悉的畫麵,去配合您營造的這些似是而非。林奕看到您便打消了疑慮,林瑤趙清語看到您扶著夫人出來,就也自然而然地將那人匹配了記憶中的楚夫人。在他們心中,您就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我們在山穀間問道的迷香是都城最常見的熏香,您夫人就來自都城,您沒有理由聞不出來,更不可能會被手下的三言兩語謊騙吃下藥丸。最合理的解釋便是您主動配合假扮李政啟的黑衣人吃下藥丸,讓林奕他們也相信自己中了迷香。如此,你才能正大光明地脫身,躲到這山穀深處,操縱全局。這也是為什麽林奕他們雖然行動受阻,卻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傷害的原因,你想要的不是自己徒弟的命,而是借他們的手引我們進山。”


    “但我們進山後會如何行動卻不是您可以完全掌控的了,於是您便安插另一個接應的人,讓這個計劃真正可行。”


    “分閣主,我說的可對?”


    張遠山直視著長敬,眼裏閃過一瞬的殺意很快又隱去,許久後方道:“虞老說的對,你的小聰明用的不好,便是你的禍端。”


    張遠山沒有正麵回應長敬的質疑,反倒印證了長敬心中所想。


    “我的腦袋現在還安穩地立著,是不是我的禍端還不好說,但無辜的李政啟,還有差點被黑衣人害死的人卻是不明不白地成了您心中的禍端。”


    張遠山依舊很坦然,絲毫沒有被揭穿的慌張與憤怒,“你說的再天花亂墜有什麽用,會有人相信你嗎?還是說你覺得就憑你,就能破出生天去?”


    長敬毫不猶豫的答到:“會有人相信我。”他知道,無論何時,有一人絕不會屈服於高權,即使所有人都變惡了,她的信念也會支撐著她去發現真相,不變不散。


    張遠山忽然大笑起來,長敬就好像天真的稚子說著不著邊際的笑話。他的聲音在高巒疊嶂的山穀間蕩了一瞬便消散了,山風乍起,黑暗中隨風落下一人,帶著黑金的兜帽,隻露出一截花白的胡須,昭示著來人身份。


    長敬:“徐老,果然是你。”


    落在張遠山身後的人正是被派去巡山的徐先,先前長敬就曾試探過他,如今見他毫無征兆的出現,便是說明長敬猜的沒錯,徐老就是那個在圈中裏應外合的人。


    最先讓長敬懷疑到徐老身上的起因是在朔方城遇襲那晚,徐老拋下敬重的閣主趙永屹以及一幹織者,獨自一人跑到城中,並準確無誤地在濃霧中找到正巧解決幻夢攻擊的吳杳等人。


    等他們回到織夢閣一看,趙永屹正與黑衣人交手,可徐老一加入戰局,黑衣人便敗退撤走,如果如此輕易便可解決,為何他還需要向吳杳求援。再者,吳杳與時玉、陳老曾三人聯手與另一個黑衣人交手都未占得便宜,趙永屹一人如何能長時間支撐,並隻受了一點小傷?


    最有可能的便是徐老的目的隻是將吳杳等人引入織夢閣,黑衣人與趙永屹動手不過是裝個樣子,拖延時間罷了。但此後黑衣人也未對他們下殺招,而是故意拋出一塊儲夢石引他們猜忌,說明儲夢石才是關鍵之處,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殺傷某一個人。


    最讓長敬懷疑的便是徐老主動請纓要隨吳杳一同去救人,如果徐老真的忠於趙永屹,就不會在雲陵城輕易離開他近側,遠赴他處參與救援,畢竟那時雲陵城遇襲的可能還沒有百分百排除。在進入山穀之後,徐老又主動要求走在隊伍末尾斷後,可是每有事端發生時,卻未見他有任何作為,他所起的作用甚至還不如帶路的阿泰。


    按理來說,以他深厚的功底和奇異的控夢術修習之法,應當是隨時都出於夢境感知力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會比常人更易發覺危機的潛伏,如果走進幻夢更會因為夢元之力的波動而發現異常。然而,他卻始終未提出過任何異議,甚至在發現林奕等人被藏在幻夢之下時,他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之色,以他數十年的修習經驗實不該如此。


    真正讓長敬猜度到徐老與黑衣人有關聯的也正是他時刻不停的夢境模擬手勢。如果真的有一人能幻化山穀之貌,並隨時根據眾人的行進速度、所思所想變幻場景的,那最合適的人選便是徐老。


    他跟在隊伍末尾,沒有人關注他的舉動,他卻可以輕易地看到每一個人的舉動,他完全可以在不被眾人發現的時機下與另一人配合布下天羅地網,隻待他們一步步走進設好的圈套。當他們遇到需要“引導”的時刻,便再由他出手助推一把,化夢境為現實。


    他們利用了控夢術主導了人的思想,這也是長敬問徐老的那個問題的答案。控夢術是把雙刃劍,既可以控製夢境反哺人類,也可能讓人最終受製於夢境。


    木屋中的燭火不知何時滅了,屋裏再也沒有“楚盈”這麽一個人,空蕩的山穀裏,好像隻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長敬忽然出聲,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一個事實:“一年前你收到密信,讓林奕他們來溫江城探查暗境事件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會不了了之。”


    張遠山居高臨下地看著長敬,理所當然地回答:“林奕沒有那個能力查到我頭上去,那時候的你和吳杳也沒有這個能力。”


    張遠山會如此回答,甚至讓徐老暴露身份地出現,便已是決定了要對長敬下殺手。長敬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淡定地點了點頭,像是請教了一個小問題,並得到了滿意的答複。


    長敬:“我來雲陵就是為了得到這個答案。我不知道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我知道你們都是助燃溫江城南那場火的風。”


    張遠山不屑再多言,徐老明白他的意思,當即就閃身朝長敬衝來,不再是友軍的身份,而是他們一直在找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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