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民根本就沒想到,那天是他妻子生命中最後的一天。馬民後來想,那兩天,妻子


    精神那麽好,根本就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樣子,接吻時那麽賣命,性交時那麽努力,


    連著兩次步入高xdx潮,是不是一種回光返照呢?書本中,常常有這樣的描寫,一個病人氣


    息奄奄,突然就跟病好了樣,精神特別清醒,結果是回光返照,當晚或者沒兩天就死了。


    馬民後來對周小峰說,要是那天他堅持不去遊泳,妻子就不會淹死,而他良心上就不會


    有責任感,心理上的壓力也不會有這麽沉重。但周小峰不是這樣看,“她不去遊泳,可


    能出去買菜時被汽車撞死了,這是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周小峰理直氣壯地回答說,


    “這是命中注定,沒改。這不存在著良心上過不去的問題。”


    “現在她家裏人都在怪我,說我害死了她。”馬民難過地說,簡直要哭了,為了拚


    命抑製著不哭,臉上的肉直跳。“我真的過不得想,我並不希望她死。她死了對我有什


    麽好處?反而天天沒人管了,中午沒人給天天搞飯吃了。”


    “那你可以給天天請個小保姆,這倒好解決。”周小峰說。


    “保姆畢竟隻是保姆,女兒點點大就沒了母親,這點讓我心理上有壓力。”


    周小峰想起了彭曉:“要我告訴彭曉嗎?我打個傳呼給她要不?”


    “不要,”馬民說,“我知道我和她不會有結果的。”


    “你莫說得這樣悲觀。說不定,上天就是讓你妻子死,安排她走進你的生活。這是


    命,要這樣看待,馬民。我倒覺得彭曉很適合你……”“你不要提她。”馬民說,“我


    現在好過意不去的。”


    這是星期天下午,兩人在馬民家外麵的一棵樟樹下說的話,而王珊淹死是星期六的


    下午五點鍾,就淹死在湘江大橋下的兩個橋墩之間。水陸洲的居民告訴馬民說,那裏去


    年的這個時候,也淹死過一個女人,屍體漂流到了月亮島那邊,自己浮了起來。


    星期六的下午三點多鍾,馬民開著車帶著妻子和女兒沒往月亮島去,而是駛到了水


    陸洲上。這是一個河麵上有風的天氣。水陸洲也是長沙人喜歡來遊泳的地方。今天水陸


    洲上沒有幾個人遊泳。太陽時隱時現,天空給馬民的感覺就仿佛一亮一黑似的。馬民注


    意到,這裏停了幾輛汽車和幾輛摩托車,遊泳的人稀稀拉拉的。馬民鎖好車,便牽著女


    兒和妻子,一並走到了一處浴棚前,自然是幹著昨天那一套,存衣物和租救生圈(即汽


    車輪胎)。馬民扛著汽車輪胎,牽著女兒,走到了清清的湘江裏。馬民放下黑鼓鼓的輪


    胎,捧起一捧水往自己的胸脯上灑了下,拍了拍,看了看陰雲一層一層浮遊著的天空。


    這會兒,太陽在雲層裏不肯出來。“有點冷。”馬民聽見妻子說。馬民折過頭來,瞧著


    妻子,妻子穿著墨綠色泳裝,臉色與昨天相比顯得有點蒼白,兩隻眼睛大大地瞪著他。


    “遊一下就不冷了。”馬民說,“有的人還在冬天裏遊泳呢。”


    “我不冷。”女兒高興地說,“我一點也不冷。”


    馬民看著女兒笑笑,就牽著女兒往深水區走去。一會兒,女兒的腳就不能點地了,


    她於是就向前遊著,馬民走在她前麵,領著她往前麵遊。走了幾米,馬民隻好跟著向前


    遊了,因為水已經淹到了他的下巴上。“你今天又進步了啊,”馬民覺得女兒今天遊的


    距離比昨天長那麽一點,就禁不住稱讚道,“不錯不錯。”


    女兒不說話,繼續用勁朝前遊著,兩隻小眼睛直視著前方。馬民聽見妻子說:“莫


    遊那麽遠,回來。”馬民看了眼妻子,她仍站在原地不動,她的位置距他們幾乎有十幾


    米遠了。馬民非常高興,這證明女兒在遊泳上有了飛躍似的進展。“你真的遊得蠻遠


    了。”馬民遊在一旁保衛著女兒說,“可以了可以了。”


    女兒那在水中劃動的小手,這才攀住汽車輪胎,“怎麽樣?”女兒那濕淋淋的小臉


    蛋上飄揚著絕對驕傲的形容瞧著他,“我今天遊得遠罷,小爸爸?”


    “遊得遠,”馬民很欣賞女兒說,“你和爸爸小時候一樣好強。


    你會有出息。爸爸小時候就正是你這樣,什麽事情都是盡最大能力去做。你會比爸


    爸更有出息。”馬民說到這裏時,忽然看見母親的臉龐在天上閃現了一下。馬民眨了下


    眼,母親的臉龐當然就消失了,天上仍然是那些層層疊疊的烏雲。


    “我要比你還能賺錢。”女兒說,非常認真的模樣看著馬民。


    “賺那麽多錢幹什麽呢?”馬民的思想回到女兒身上說。


    “賺那麽多錢給你們用這還不曉得,蠢寶。”


    馬民牙齒差不多都笑悼了。妻子遊了過來,臉上的神色很莊重,也很蒼白,那是一


    種麵臨死亡的蒼白——這種感覺馬民是事後才感覺出來的,當時他感覺不到。妻子也攀


    住了黑鼓鼓的輪胎,整張臉露出了水麵。馬民說:“馬豔天以後可以當一名女遊泳健


    將。”


    妻子表情麻木地一笑,笑聲很緩慢,不是一種自然的笑,而是一種迎合他的笑,這


    種笑容很機械,裏麵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歡娛。“是罷?”妻子說。


    “馬豔天,你將來想不想當遊泳健將,到奧運會上去拿金牌?”


    馬民引導女兒說,“在全世界的人麵前亮相?”


    “什麽叫亮相?”女兒不懂“亮相”這個詞的意義。


    馬民這樣解釋道:“亮相,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看見你馬豔天在奧運會上領金牌,一


    個人就會走上去,把金牌掛在你頸根上。那時候爸爸媽媽就光榮得不得了呀。”馬民說


    這些話時,瞥了妻子一眼,覺得妻子沒在聽他和女兒說話,而是把眼睛望著河那邊。妻


    子的眸子很灰暗,眼睛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似的。馬民當時的注意力全在女兒身上,絲毫


    沒想到妻子就要離開他們而去了。馬民繼續對女兒說:“一個人成功了,這個世界就承


    認你的成績。你要好好讀書,不要爸爸媽媽操心,爭取在班上門門都第一,聽見嗎?”


    “我曉得。”女兒說。


    他們遊了氣,回到沙灘上,照例是躺在睡椅上休息。馬民望著天空,天空灰灰的。


    馬民想,他怎麽剛才會看見他母親的臉龐呢?馬民又把視線落到河對岸,那兒是一片灰


    白的住宅樓,河堤馬路上,汽車、摩托車飛來馳去。這個世界人太多了,馬民想。妻子


    就躺在他一旁的睡椅上,思想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目光比天上的烏雲還要散漫,臉色


    又顯得有病樣的蒼白難看。馬民想起她昨天那樣有精神,就覺得她可能是累了。“你很


    累吧?”馬民說。


    “我好冷樣的。”妻子沒有把握的樣子說,看他一眼。


    河風很大,吹在濕淋淋的身軀上,是有點涼。馬民把目光落到寬廣的河麵上,又把


    視線收回來放在妻子臉上,“你用勁遊泳就不會冷了。”馬民說,“生命在於運動。”


    “是罷?”妻子仍然是用沒把握的口吻說。


    “當然,生命是在運動中新陳代謝。”馬民說,“機器不用都會生鏽,何況人。人


    不運動,人就會變得臃腫和愚蠢,身上的各個部分都會萎縮退化,沒有戰鬥力。你莫以


    為我每天在外麵跑很累,其實我身上充具著活力,身上的每一個分子都很健康。”


    “是罷?”


    “你不要一天到晚總是說‘是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幹脆點。”


    “你又指責我。”妻子說,臉上有氣的形容,“我總是被你指責。”


    馬民說:“我是關心你,我指責你是希望你曉得怎樣說話。一天到晚說‘是罷’,


    人就會變成‘是罷’,變得失去與別人溝通的語言能力。”


    “你做好事。”


    你做好事這句話,此刻含有斷然否定的意思。“我情願聽你說‘你做好事’,這比


    ‘是罷’說得肯定。”馬民笑笑,“人就是要這樣,在肯定和否定中間選擇。我和周小


    峰就都是這樣的人。這個世界給我們的時間極短暫,還一天到晚猶豫不決,你看那活著


    有什麽意思?我不是說你,你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凡是你這樣的人,都找不到自身的價


    值。”


    妻子瞥著他,那是一種又恨又氣的目光!十分鍾後,她就是帶著這種目光離開這個


    弱肉強食的世界的。在她的家庭裏都含著弱肉強食的意味,不是嗎?她曾經不止一次地


    說“我真的想去死”,那是氣話,但是今天她卻找到了這句話的歸宿。這能不能說也是


    一種如願以償呢?她死的時候,馬民覺得她沒有掙紮!她帶著一顆灰暗的心,一種怨恨


    他的目光去了。“你做好事,”妻子又這樣說了句,語氣和語調都與剛才說的一樣。


    “我不要你講。我自己曉得怎樣做。”


    “你曉得怎樣做,你就不會是這個樣子。”馬民咬住她的話不放說,“你並不曉得


    怎樣做。我不是說你,你是一個沒一點自己的思想的女人。你十六歲的時候,因為那個


    教練要你委身給那個卵運動員,你就真的去跟那個運動員睡覺,結果……”“我不想聽


    你指責我。”妻子橫他一眼說,“你好討厭埃”(這是她一生中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


    她憤然站起身,向河中走去。


    女兒一直在一旁玩沙子,蹺著她的小屁股,這會見母親向水中邁去,就高興地走過


    來,要去遊泳。馬民說:“爸爸還休息一下,你等爸爸把煙抽完。”


    馬民抽完煙,對女兒一笑,就親昵地牽著女兒的手,向水中邁去,父女倆慢慢朝前


    遊著。妻子在河中央遊著,隻有半個頭露出水麵,眼睛看著他們。馬民帶著女兒遊到她


    身邊時,妻子不理他,又向很粗的水泥橋墩那邊遊去。馬民看著她遊去,沒去追趕。


    他知道她生他的氣,他剛才指責了她的缺點,而妻子是很反感他指責的,馬民有點


    不想遊了,以為這裏腳能落地,結果不能。女兒這時候沒勁了,箍著他的頸根休息。她


    其實在下水的那半個小時就把她今天的力氣提前用完了。馬民感到女兒的身體很重,就


    要女兒別箍著他的頸根,要她學會用仰泳來代替休息。女兒不知道什麽叫仰泳,仍然箍


    著他的頸根。馬民後悔沒有把汽車輪胎扛來,這樣父女倆就可以攀著輪胎休息。“你學


    爸爸這樣踩水看看。”


    馬民對女兒說,“爸爸沒一點勁了。”


    女兒就學他的模樣踩水,結果她不是踩水而是踩他的腿。父女倆這樣玩著時,他想


    起十年前,他和妻子戀愛時,常常來到湘江邊上,坐在冰冷的石頭或沙灘上欣賞月亮的


    情景,那時候妻子很年輕,還很漂亮。馬民眼角的餘光驀地瞧見妻子在離他們二十米遠


    的水中一沉一福馬民深刻地記得妻子沒喊救命,因為這讓他耽誤了幾秒鍾。當他意識到


    妻子是在溺水時,他對女兒說:“媽媽不行了。快快,你快往岸邊遊。我要去救媽媽。”


    “爸爸,我怕,爸爸我怕。”女兒緊張道,反倒把他緊緊地箍著。


    馬民立即往岸邊遊去。當他的腳可以著地時,他抱著女兒迅速往岸上衝去。他把女


    兒放在水齊女兒腰身的地方,“你自己走上岸去。”馬民對女兒說完,轉身一看時,卻


    不見了妻子的蹤影,那片水域變得很平靜。他焦急地往前奔跑幾步,就朝前一衝,向妻


    子溺水的地方使勁遊去。他潛到水中摸著,那片水域很深,好不容易腳落了地,手四處


    摸著,可是什麽也沒摸到。他感到恐懼,慌忙蹬上來吐了口氣,又沉下去摸索。


    “爸爸爸爸爸爸,”女兒在岸上哭著,“我要爸爸,我要媽媽。


    爸爸媽媽。”


    馬民浮出水麵,換口氣又潛下去尋找妻子。馬民想,你總不能就這樣拋下我和你心


    愛的女兒吧。你連一聲救命都沒喊呢,你怎麽連救命都怕叫得呢?!他浮出水麵,聽到


    女兒哭著叫他爸爸,他看一眼女兒,但不想回答,吸一口氣,又潛下去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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