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是第二天上午十點鍾自己浮上來的,不過不是在她溺水的地方,而是距她溺水三裏遠的一處河灣裏浮上來的,發現屍體的是一個漁民,屍體漂到了他的船旁。他跑到岸上嚷嚷叫叫,於是很多人來看,當然就看見了一具穿著墨綠色泳裝,臉和胳膊大腿都跟魚肚一樣白且胖的屍體。人們立即報告給了水上派出所,水上派出所迅速就通知了他,要他去認屍。昨天傍晚,馬民曾用手機求助水上派出所,請他們派人來撈屍。他們來了兩個人,坐著汽艇來的,組織了幾個漁民撒網打撈,忙到淩晨兩點鍾,結果什麽也沒撈到。馬民一通晚沒有睡,兩點多鍾,當水上派出所的兩個民警和幾個漁民一無所獲地散去後,他和嶽父嶽母及姨妹仍然坐在黑虛虛且空曠的河邊上,領略著河風的吹撫。他什麽感覺都沒有,他身上的濕褲衩早已被河風吹幹了。嶽父嶽母不相信他,不斷地詢問外孫女,她母親是怎麽淹死的。女兒說不太清,但有一點卻讓馬民心裏踏實,女兒說:“我和爸爸在這邊遊泳,媽媽在那邊遊泳。”如果女兒不是這樣說,馬民想,那他就麻煩了。


    嶽父嶽母和姨妹都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似乎是他害死了他們的女兒。嶽父的那雙眼睛裏充滿了殺敵的意味,馬民覺得要是他手上拿著駁殼槍的話,說不定子彈就射進他的胸膛了。嶽父在抗日戰爭年代,曾經提著駁殼槍一怒之下打死過四個日本兵!就因為那四個日本兵中的三個日本兵輪奸了他的妹妹。現在是他的女兒,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馬民害怕嶽父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是可以幹任何事的,那種目光同黑森森的槍管一樣嚴峻地指著他。


    那是什麽目光啊,裏麵充滿了令人心驚肉跳的仇恨。“得幸他手上沒有駁殼槍,”


    馬民第二天下午對趕來的周小峰說,“不然我早就沒命了。我現在想起我這個老革命嶽父,還一身出冷汗,搭幫現在是和平時代。”


    馬民此刻和姨妹一起向水上派出所告訴他的地方趕去,開著他的桑塔納。姨妹懷著敵視態度地坐在他後麵,沒有坐在他一旁。


    馬民是堅持要開車去的。他知道沒有哪輛車願意運載屍體,現在的人都有點迷信,忌諱沾上晦氣。他不開車去,屍體就回不來。當然還有一個讓屍體回來的方式,那就是打電話給火葬場,讓火葬場開車去運屍體。但他卻不想坐火葬場那種專門拖死屍的車回家,他也怕沾上晦氣。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開車,半個小時後,車駛到了那片河灣旁。水上派出所的一個民警接待了他。“你是來認屍的嗎?”民警看著他說。


    馬民隻有力氣說兩個字:“是的。”


    民警就領著他往一處樹蔭下邁去。屍體擺在樹蔭下,上麵蓋了床破爛肮髒的蔑席,但這張篾席很短,從頭上蓋下來僅到大腿處,兩隻浮腫的白生生的腳呈現在外麵,腳指衝著天。民警走到離屍體還有兩米遠的樹下就不動了,臉上布置著一種不敢走上去的表情。“你自己上去看羅。”


    馬民走了上去,姨妹也跟著走了上去。從露出的兩隻腳看,一百個不是王珊,因為王珊沒有這麽肥胖的兩隻腳,所以姨妹遲疑著,不敢去翻動腳下破爛的蔑席。馬民知道這個時候再怕也要幹了,就蹲下身,掀開了邋遢得要命的席子:一張白胖胖的蘋果樣的臉展現在他和姨妹眼前,就跟灰麵做的一樣,沒有一點血色;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雖然都有些變形(比活著時擴大了點),但分明又是王珊的眼睛鼻子嘴巴。姨妹叫了聲“姐姐”,馬上就跪了下去,不顧一切地伏在屍體上,“姐姐嗚嗚嗚姐姐嗚嗚嗚嗚,姐姐嗚嗚嗚……”馬民沒有哭,不知怎麽回事,他哭不出來地傻看著,深深地皺著眉頭。他覺得這有什麽好哭的?死是一種回歸自然的現象,相反,對於王珊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王珊活在這個世界又不幸福,他想,嚴格他說他並不愛她,他曾經愛過她,但現在他不過隻是同情她。她在得神經病以前就是個不知道人生目的的,且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的女人,她臉上的高傲是一種假象,一種掩飾自己和抵觸他人進犯的假象!她的高傲隻是一張肉色的紙,內裏一點也不自信,就好像一具漂亮的洋娃娃,裏麵塞滿了爛布條似的。現在這張臉平靜了,不再擔憂也不再對未來產生恐懼了。那個發現這具屍體的年輕漁民走了上來,瞧著哭著的姨妹和傻呆在一旁的馬民。“這是你堂客嗎?”他這樣問,目光陰陰地盯著馬民。


    馬民沒回答他,心裏仍在想她為什麽想死就死了。漁民卻在一旁說:“我發現她的時候,她的兩條腿蠟縮成一團。是我把她的腳扳直的。”


    “謝謝你。”馬民低聲說。


    “她這是腳抽筋淹死的,”漁民很裏手的形容說,“我有個熟人也是腳抽筋淹死的。其實我那個朋友很會遊泳,還隻十五歲就可以橫渡湘江了。但有一天,他挑完沙子,一身臭汗地跳進了水裏,沒做遊泳前的準備工作。”漁民很響地吐了口釅痰,“結果腿抽筋淹死了,撈起來時,兩條腿也跟你堂客的一樣,蜷縮在一起。”


    馬民沒有心情聽這個漁民講故事,感到疲憊地坐到了草地上……屍體在那個漁民的幫助下(馬民給了那個年輕漁民一千塊錢),搬進了桑塔納轎車的後椅上躺著,因為腳放不進去,隻好又把屍體的兩腿扳彎,這才關了車門。姨妹坐在駕駛室旁,一張淚汪汪的臉衝著後麵,她已經哭得喉嚨都嘶啞了。馬民開著車,眼睛皮直打架,他已經有三十幾個小時沒合眼了。他好幾次有要嘔吐的感覺,好幾次胃裏的酸水已躥到喉嚨上了,但又被他成功地咽了下去。汽車駛上湘江大橋,這時已是中午吃飯的時候,馬路上沒有什麽車輛,汽車順順當當地駛過湘江大橋,拐上沿江大道,接著往南門口奔去,然後拐上書院路,不久汽車在他疲憊不堪地駕駛下,穩穩當當地回來了。馬民一下車就嘔了,蹲在陰溝旁,哇哇哇地嘔著,把苦膽裏的水都吐了個一幹二淨。馬民弓起身時,屍體已被嶽父和姨妹夫抬下了車,擱在這幢樓房的陰影裏,上麵馬上就蓋了一床漂亮的床單。馬民一家住四樓,不可能把屍體抬到四樓上去,因為這意味著又要抬下來。而且二樓、三樓的鄰居也不見得同意屍體從門前口過,現在的人就是這個德性。三樓的鄰居跟嶽父很含蓄地說,“就擺在這裏,你搬上去又要搬下來。何必羅?就放在這裏蠻好,省得別人有意見。”他隻是沒說“我不準你們搬著屍體來來回回地從我門口過了”。嶽父當然知道他的思想,他的那副謙棄這一切的德性,已經呈現在臉上了。


    馬民瞪了那個年輕人一眼,沒說什麽,這個年輕人一直就讓他討厭,他不希望把這種討厭的情緒上升到敵對的情緒,這個時候他的思想就是息事寧人,把這一切盡快結束。


    他對妻子的死沒有多少傷痛。這三年妻子是活在自己的天地裏,這個“天地”雖然緊貼著他,但永遠是與他打隔壁的,中間隔著一塊無形的鋼板,使他無法進入到她的天地裏去。


    下午周小峰和鄧小姐來了。周小峰掛電話給他,說王經理找他。馬民對周小峰說:“我妻子昨天下午遊泳時淹死了。工地上的事情交給你全權處理。”周小峰放下電話就和鄧小姐打的來了。周小峰不敢看屍體一眼,這位看破紅塵的男人對屍體特別敏感,他怕自己晚上做噩夢,所以他不看。


    “我不敢看,”他老實承認說,“我最怕看見屍體,我一看見屍體就噩夢不止。”


    “那你不要看。”馬民說,“你來了我就很感謝了。”


    女兒在他們交談中醒了,女兒昨天晚上沒睡什麽覺,今天早上又驚醒了,上午馬民去河灣裏認屍時,女兒終於熬不住,倒在床上睡著了。這會兒她自動醒了,她揉著兩隻惺鬆的眼睛走過來,“爸爸,”她看著馬民,“我媽媽呢?”


    “你媽媽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了。”馬民不想欺騙女兒說。


    “媽媽死了嗎?”女兒瞪著馬民。


    “不是死了,是回歸到自然中去了。”馬民對女兒說,“人都是從自然中來的,到一定時候又回到自然中去。人在大自然中,隻是很小的生命,最終都要回到自然中去。”


    “爸爸,我不要你死。”女兒聽懂了,“爸爸,我要媽媽。媽媽呢?”


    “你媽媽回到自然中去了。”周小峰也幫著馬民對她解釋說,“我們都要回到自然中去的,馬豔天,我們都要回去的,你將來也要回去的。”


    “我要媽媽,”女兒哭道,“我要媽媽哎我要媽媽哎,媽媽呢媽媽呢……”馬民望著女兒,感受到了女兒心靈上的痛苦,她還不到七歲就失去了母親。“別哭了,爸爸也很難過。”他對女兒說,“爸爸希望你堅強,聽見嗎,不要哭。”


    姨妹上來了,因為火葬場的靈車來了。天氣很熱,屍體是不能就這麽陳放在樓下的,樓下的鄰居也有意見。馬民點點頭。女兒聽見要把她媽媽燒了就哭得更響了,嗚嗚嗚嗚嗚,要死要活地哭著。“我要媽媽嗚嗚嗚……”馬民覺得還是讓女兒見她母親最後一眼為妥,就牽著女兒下樓了。女兒哭泣著走過去,見爺爺奶奶都苦皺著眉頭,就更不亦樂乎地哭著。馬民牽著女兒到屍體旁邊,嶽父老淚縱橫地揭開床單,女兒一看見母親那張變了形的臉蛋,哭得更慘烈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嗚嗚嗚嗚媽媽媽媽嗚嗚嗚媽媽……”


    女兒尖叫著哭著,掙脫開馬民的手,伏了上去。這時馬民大吃一驚,因為屍體的兩處鼻孔裏淌出了兩溜鮮紅鮮紅的血,在女兒的哭聲中,那同活人一樣的鮮血,緩緩地朝外湧著,一下就使那張白漂漂的臉兩旁紅燦燦的了。馬民在這個現象中驚呆了,盯著那兩個淌血的鼻孔,為什麽女兒一哭臉,屍體的兩個鼻孔就流血?馬民的眼淚水出來了,他不知這是怎麽回事,他並不想哭,但他被女兒的哭聲感染了。


    “別哭了,”他哭著對女兒說,聲音顫顫抖抖的,“哭也沒用,別哭了別哭了。”


    女兒仍然大聲哭著,嶽父抱起了外孫女,把外孫女拉到一旁。


    兩個火葬場的工人走上來,把屍體抬進綠油油的鐵棺材裏,接著把鐵棺材搬上了靈車。嶽父把外孫女交給淚流滿麵的嶽母,忙和他的小女兒向靈車的駕駛室邁去。女兒拚命哭著,叫著媽媽,嶽母把外孫女緊緊摟在懷裏。馬民眼淚汪汪地瞧著這一切,聽見車門嘭地關得一響,靈車於是緩緩地朝來的路上駛去。馬民心裏非常明白,妻子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他想起昨天兩人在沙灘上說的那些話,想起妻子最後說的那句話“我不想聽你指責我”和“你好討厭氨”,想起妻子離開人世前那種憂怨的眼光,他萬分難過地垂下了頭,捂著臉沉痛地嗷嗷地哭了。


    這是一個陰沉沉的日子,這天的天空是那種一望無垠的鐵灰色,沒有風,也沒有人為的喧嘩,氣溫在攝氏三十四度,因而顯得淒慘和鬱悶;對麵那幢樓房的二樓,在靈車離去後,可能是有意驅趕今天的陰鬱,也可能是因為無聊而無意這麽做的,聲音很大地播放著音樂,一首蘇芮唱的輕柔且優怨的歌聲——《牽手》,從那戶人家的門窗飛出來,在兩幢樓之間鬱悶的空氣中飄蕩——“所以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歲月可回頭”,馬民的兩隻耳朵很好地記錄下了這首歌的曲調。在以後的很多日子和各種場合裏,當他一聽見這首歌曲,就想起了這個儲存在他記憶裏的悲痛的日子!心情立即就變得很壞,臉色當然就十二分地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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