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君見他如此,溫和言道,“此處風勁過猛,還是往閣內烹茶閑話。”一時上前搭了他手腕,緩步攜入殿閣。


    室內燭火帶暖,泥爐正溫,夜蘭隻覺一身寒意漸退,心下也稍稍安定。舉目間卻見一幅橫卷赫然懸掛於檀木屏上,豈非正是自己畫就的那幅《九犀山全圖》。原來棋局已設,隻等他入局,便知無可逃遁。心下憂疑,不知與母妃商議的求助於蔚璃之策可算良策?隻篤定蔚璃心慈,卻然忘了她身後尚有惜護之人。


    淩霄君入席安座,並無寒暄之閑,直言道,“且說說罷,九犀山所遇,當不隻這一幅山水。”說時舉目屏風,倒有幾分讚許之色,“山之巍峨,嶺之險峻,臨畫而觀,真如身在其境。”


    一旁有元鶴烹茶,茶香漸溢,滌蕩神誌。元鶴先為主君淺斟半杯,待主君聞香頷首,微著淺笑,亦是欣笑怡然,又為夜蘭添了半盞。夜蘭捧杯暖手,思量著一切又當從何說起,“國中有太子長兄,近年來行事荒誕,欺民辱臣,觸怒國君,以致父王有廢儲另立之意……”


    淩霄君淺笑一聲,“本君無意你琅國內政,我隻問你,九犀山遇見了甚麽?”


    “伏兵。”夜蘭答言,心下早已踹踹不安,“蘭由召國入皇境,本意是過九犀山折入淇水,以避身後追殺。未想,在九犀山伏虎澗又遭遇伏兵追殺,隨行百餘將士皆做了亡魂,丟了國君公函,失了公子之印。幸得幾位忠勇侍衛拚死相護,一時避入深山,才免遭殺禍。”


    “可知伏兵是準?”淩霄君問。


    “這……”夜蘭猶豫難言,憂心回道,“殿下也該猜到的……”


    淩霄君不由冷笑,“若是全憑猜的,本君倒是猜疑你們琅國王室有欺君不臣之心。”


    夜蘭惶恐瞠目,連連搖頭,“殿下明察!我夜王族忠心耿耿,絕無犯上之念?”


    “伏兵是誰?”淩霄君繼續問。


    夜蘭方知此君厲害。他明知自己為蔚璃所救,那蔚璃自然知曉伏兵是誰,他不問蔚璃,反來提審自己,分明是要夜王族同室操戈,自相詆毀。而自己與母妃所議欲借刀殺人之計,於此君麵前根本是雕蟲小計,何談良策。


    “太子長兄,夜丹。”夜蘭壯膽答道。


    淩霄君眸色漸冷,拾杯慢飲,幽然道,“你可知,與天家問答,皆錄史籍。”


    夜蘭流目瞄了眼隱坐角落裏的錄筆史官,心意憂惶,卻也未改其衷。


    淩霄君也不由得暗暗歎他心誌堅決,倒有幾分讚許,和顏又問,“你於山中藏身數日,可還有何見聞?”


    夜蘭詫異,本以為他會追問伏兵之事,未想話鋒陡轉,竟另有所指,莫非……“還看見一隊車駕……旌旗所描,是個‘熙’字……”夜蘭心驚,“莫不是玉熙公主鑾駕……我……”夜蘭惶恐之極,慌忙起身跪地,叩首念道,“小臣有罪,罪該萬死!”


    “且說一說。”淩霄君依舊顏色如常,即無問責之威,亦無顧念之憂。


    “當時境況,蘭自顧尚且不暇,輾轉隱匿深山數日之久,以山水止渴,野果充饑,幾日不曾飽腹,身後又有追兵凶悍,幾次險些斃命。偏那日逃亡躲避之間,撞見另一場伏殺,驚慌恐懼之下隻見得一片刀光劍影,屍橫遍野。小臣膽怯,竟未能上前助力,隻於密林中遙遙望見當中車輿之上一麵黃色大旗,上繡一個‘熙’字,當時神慌意亂,也未想到此係帝姬之攆……”夜蘭回想當時境況又怕又愧,講到後來不覺滴下淚來。


    淩霄君聽他斷斷續續講完,又平意問道,“你可看清那行凶者麵目?”


    夜蘭惶惶搖頭,“相隔百步有餘,不曾看清。隻是見得黑衣武士數十人,皆裹頭遮麵,手提長劍……”話至此處,夜蘭不由驚得打了個冷顫,一切全看在淩霄君眼中,含笑輕詢,“蘭兒想到了甚麽?劫殺帝姬之凶可是與追殺你的伏兵一般模樣?”


    夜蘭幾要把頭搖斷,“萬萬不可能!萬萬不可能!王兄意在殺我爭儲,斷不敢冒犯天家……冒犯殿下,雖則行凶者盡是黑衣,可他們絕非同路……王兄再怎樣膽大妄為也斷斷不敢行刺帝姬啊!”夜蘭滿心憂恐,滿目茫然。


    淩霄君目色幽冷,端看夜蘭良久,又舉目凝望屏上畫卷,複又起身,臨到屏下,手撫默痕,緩緩道來,“此副《九犀山圖》是你托付性命企求生機之作,必是窮盡平生所學,拚盡一身才藝,才得此絕世佳品。你以為憑此可以引得璃兒惜才之心,對爾等施以援手。你們賭定了璃兒心善意誠,將生死壓在她手上……”淩霄君回眸淺笑,看著瑟瑟發抖的夜蘭,“本君倒也小看了爾等膽識。此一局你們勝了——無故將她扯進你琅國爭儲之亂。隻你自己萬萬不曾想到,這一幅《九犀山圖》會落到本君手上?”


    夜蘭憂惶之下低低飲泣,早已萬念俱灰,根本無力再予應答。淩霄君見他如此也是又氣又憐,故將語氣緩了又緩,勸慰道,“你且安心。璃兒既執意護你,本君也不敢欺你。何苦這般?”


    夜蘭怔怔舉目,滿麵淚痕。分明問得都是欺君犯上之舉,幾至有忤逆叛君之嫌,論罪都是誅殺三族的重罪,何以又言不會相欺?就為著蔚璃執意袒護?


    “此畫雖可稱得上是稀世珍寶,可你知道但凡這世間珍寶稀物在璃兒眼中又算得甚麽?”他言語輕鬆,似是調笑,又似是正論。


    夜蘭恍恍乎未敢應言,隻知搖頭。


    “皆比不得一壇好酒!”淩霄君笑道,“他不曾將你這畫送去程門換幾車青芝陳釀,大約是嫌惡逐湖路遙,懶怠奔波。才將它轉贈於我。”


    夜蘭半信半疑,不知蔚璃是否當真如此隨意。自己的畫作雖不敢稱稀世珍寶,可到底世人難求。王公貴族,世家名門,誰人不是慕名競相收藏琅國蘭公子之作。偏此等上乘佳作落在蔚璃手中,尚不及一壇好酒?


    淩霄君見一番談笑之後,夜蘭神色稍安,便重又歸席落座,和言又問,“那麽,你在何處遇見玉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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