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已是晨曦若現,蔚璃至後院時聽得一陣琴聲,清幽之中略有幾分鏗鏘,想他揮手之間亦存遠誌,不覺間駐足廊下靜靜細聽起來,彈得是當年的“清平小調”,他第一次為她撫琴,正是此曲。


    那一年大雪紛紛時,霜華宮苦寒無處可避,入內是寒席冰榻,出外亦然深雪淹膝。他深夜抱琴而來,約她雪亭撫弦。她冷得手足僵硬,雖加了他送的白狐裘披,倒底覓不得半絲暖氣。僵坐許久,聽他撫弦調音,原是最平常的“清平小調”。許是映襯雪落紛然的緣故,弦音在他指下亦是別樣清幽飄逸。


    自從母後命她留帝都為質子時,她便知此生無望,此身必死。那時節霜華宮的寒冷已然欺得她講不出話來,所有絕望之淚都凍結在眼底,惟有明亮亮一雙眼,看著雙親率眾人棄她而去……她本不想漠然處之,畢竟此一去即成訣別,曾經親情大恩猶然在念,總該對酒長歌才是!


    對酒長歌!隻是那樣人生當再無對酒當歌時。留給她的惟有四麵冰牆,一床冷榻。誰都知她是一枚棄子。東越不振,則王室頹廢,無力迎她歸國,她必凍死在霜華宮中;東越若興,帝都戒之,必不會放她歸國,不出三年,亦是凍死霜華宮內;而東越若興而來戰,帝君首斬之人必是她王室嫡女,以儆效尤……


    她終日思來想去,似乎惟有被斬首之結局還算是好過凍死冷宮!她也曾經以墨汁點裙為記,時時翹首,日夜企盼,等著東越興而來戰!可是從春盼到了秋,故國家園未曾傳來半點消息。她也漸漸萬念俱灰,心哀若死。


    若非那夜月下遇見皎皎少年,那位自稱東宮樂師的謙謙君子,她當真不知此生何所寄……


    自那夜霜華宮外與他月下初遇,他便常來霜華相約,一時送上熱羹溫粥,一時送上狐裘錦被,甚者送來書畫琴棋於她那般境況而言的閑雜之物。她好奇他是怎樣人物,是如何轉過重重宮牆,繞過層層守衛,來至這偏僻苦寒之地。


    問他時,他隻言說:我是東宮太子樂師。所為不過是使些銀錢了事,不足為奇。蔚璃那時雖將信將疑,可終究於這死地得識良朋益友又如何舍得疑他辭他,隻安心領受了他一片赤誠相助,想著最多不過拚盡所有報他恩義,此生至此又還有何懼還有何憂!


    此等幽會倒也持續了數月有餘,轉眼秋風轉涼,寒冬將至,寒意漸深,他縱有再多狐裘相贈亦難抵夜寒侵骨之痛。他每夜提來的錦盒熱羹是她一天中最大的盼望,是她歲寒之季惟一慰藉。她夜夜站在宮門顧盼,隻等他身影出現的那一瞬,才知自己又活過一日。


    那一夜他又提了食盒而來,鋪席擺案,置碗盛湯,她隻是在一旁擁裘而坐,看他做這一切竟如行雲流水般從容淡定,仿似他從來就是生在那裏,隻為夜夜能為她添羹加湯而生。


    隻是今夜他容色憂鬱,不似往日那般輕鬆愉悅。果然,幾句閑語頑笑之後,他親自為她奉上一碗湯食,語意微轉,淡淡言道,“有件事,須先知會與你……”


    她舉目看他,清雋少年,眉眼俊逸,望之著實賞心悅目……


    “今夜以後,我大約不會再來……”他講來似乎格外艱難。


    她隻是捧碗微笑,似乎早已料到結局。隻是今晚的金棗銀耳羹格外香甜,她半分也舍不得剩下,一麵吃羹一麵含糊著應,“你的錢都用光了?”


    他微微詫異,繼而知她所言,輕笑一聲,“是啊,所餘無幾……我須再去搜羅一些銀錢,賄賂侍衛才行。”


    “把這些狐裘拿去典賣了罷……”她卸去肩上白狐裘披,並腿上的銀狐裘毯,“沒有這些我也能活。”若是沒有他,她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這樣漫天飛雪,沒有這些……你如何度日?”他起身為她重披裘衣,卻見她早已是淚滾如珠,大顆大顆掉進碗裏。他一時慌亂無措,悄聲挨坐她身邊,輕言撫慰,“倒是還有……還有件事,你可願意——為我去做?”


    她忽閃著淚睫晶瑩,想到終究還是要還的,就知這天下事物,你得了便要付上代價,豈有白白貪享的道理。她清了清喉間哽咽,朗聲回道,“我既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也睡了你的……恩公厚義,自當圖報。隻有三件事,蔚璃斷然不從。”


    他忍不住笑,為她係好領前花結,無比憐惜應道,“那你先說,是哪三件事?”


    她放下羹碗,正經危坐,肅色道,“一不為奴;二不為凶;三不為妾。除此之外……”一言未了,他先笑了,打趣問道,“除此之外,你可還身餘長物?”


    她怔怔無言以對,看這周遭器物,豈非都是得他所贈,除去這一條性命,還能以何報他恩德。


    他也隻是笑她可愛,繼續言說正事,“自後宮北門而出,有半坡竹林,過竹林便是一處山間穀地,在那裏,我置了一間宅院,雖不甚寬綽,卻也是安居良宅……”


    蔚璃不等他說完,先自解了腰間玉佩,並發間玉簪,悉數交到他手上,低聲道,“我惟有這些,你都拿去。置田置地,亦可小有添補。算我一點點報答……”


    他又是一怔,忍俊不禁,默看麵前飾物良久,終是取那玉佩收了,正色道,“這玉佩全當你報恩之酬,此事以後不可再提!”言罷,又繼續說那宅院,“雖是地處僻壤,陳設簡陋,可好在整潔清雅,又是前有清風後有明泉之吉地,我名其曰——琉雲小築。你若不棄,可願隨我移居陋室?”


    蔚璃聽他緩緩講完,才知他用意,隻一時恍惚,他還不曾了解狀況嗎?她若是尋常宮娥,此間得他相邀,莫說是移居陋室,縱是打馬浪跡天涯也不是不可!可她是東越蔚璃啊!莫說移居陋室,就是走出這霜華冷宮都是九死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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