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璃不由得淒淒苦笑,“想是雲疏哥哥還未明白我的話——我雖是公主,並不是這帝都裏的公主,而是東越國的公主。若是回到東越,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莫說與你偏居陋室,你若情願,我送你一座城池也是有的。隻是在這帝都,我卻是階下囚,是一名質子……質子為何物你可明白?”她問時已然兀自搖頭,“算了,你是樂師,想來隻識宮商角徴羽,哪知朝堂軍政務……其實我也不知,我隻知道若是我離了這霜華宮,我蔚王族又要遭一場劫難,家國難保。”


    他聞言略略皺眉,“隻是,你撐不過這個冬天!你若死了,又當如何?”


    蔚離含淚微笑,“我若死了,可否將我葬在琉雲小築?也算魂魄得逍遙了……”


    他愕然怔望,詫異她小小年紀竟可輕言生死,是無畏還是無知?實是惹人憐惜,“我自有辦法接你出去,必不牽涉你族人犯罪。你隻說同我去與不去?”


    如何去?淚淹雙腮,也惟有搖頭。蔚璃不隻是蔚璃一人,蔚璃是蔚氏全族。去一人而亡全族,豈非大逆不道!若隻此孑然一身,縱是刀山火海也同他去了!


    他默聲看她落淚,良久未言,終至落寞起身,提劍向外。此回去後十日無訊。


    她依舊每天苦等宮門默默守望,而等來的卻隻是鐵甲侍衛送來的冷湯殘羹,莫說暖身,飽腹亦是不能。她才恍惚覺知:他的出現是否是深夜曇花,一瞬幻象?


    十日後果然北風愈緊,冬雪漫天,長久不見天日,冬夜更寒。如此慘境,便如他所言不虛:她絕然撐不過這個冬天!終至重病不起,一身孤寒,四肢僵冷,氣息漸弱,心智漸昏。


    多年以後她時常想起當時情境,他也不過是弱冠少年,她亦然是九齡幼童,無論他是卑微樂師,亦或尊貴皇子,無論她是東越公主,亦或冷宮之囚,在那明爭暗鬥的朝堂之上,在波詭雲譎的皇庭深宮,他們都是一樣的微不足道。


    他尚無權勢可倚,僅憑一點點血脈之尊也惟有給她送一碗熱湯贈一件裘衣之力。她更是前路無望的棄子死囚,僅憑心下的頑固倔強也隻能勉強撐過一夜夜的淒寒苦冷。以致他說要接她出去,她也惟有感念涕零,從不曾生出半分奢望。


    即使他再來時,她渾渾噩噩間隻當大夢一場。夢中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一聲聲焦灼切切,似乎還有溫熱掌心撫過麵頰,比那狐裘更溫暖百倍。她微微啟眸,從夢中驚醒,所見是那清逸少年。他問她可能起來行走。她隻微笑不答,怕一說話這夢就醒了。他惟有負她在肩,遮了批氅,背著她向外走。


    一切仍恍如夢境。眼前深雪埋路,北風當頭,此身似乎又陷入沙場,冷冽寒風裏的血腥之氣,橫在他手中的劍光凜凜,是要殺出一條血路才能往清風朗月之地嗎?


    她又驚又怕,不知這一路他們能走多遠。她也無力理會,薄息殘喘間愈發貪戀他背上的溫暖,臉頰伏進他背項,雙臂緊縛他脖頸,這一刻,他的肩背便是她的天下。她曾經的越明宮,她曾經的越都城,她曾經的東越國,都不及此間他背上的溫暖踏實。


    她還依稀記得,那一夜所過之處,月泄銀光,梅綻鮮血。醒來時,卻是豔陽灼灼,軒窗冰融。他有問她:烹雪煮茶可好?


    世人隻道東越嫡女囚於帝都,為質三年有餘。實不知,那三年約一年半載是在霜華冷宮,餘下那二年時光都是琉雲小築裏消磨。他還送她兩名婢女,一應起居之物供應入微,自是比不得幼年越明宮裏那般奢華富足,婢奴成群,可倒也落得逍遙自在,一身輕鬆。比之霜華宮自是荒涼之地重回繁華錦繡。


    曾經困頓無望時,他是她寒冬雪夜裏唯一的倚賴。然此去經年,故曲未荒,舊恩猶在,又當何以為報?


    蔚璃靜聽琴曲,思憶舊事,竟怔恍了數時,終是長歎一聲提步進入屋內,一室燭火煌煌,書案前一支孤影映在畫屏,如枯梅瘦鬆一般疏離淡薄。


    弦音停滯,舉目柔光,向她輕問一聲,“回來了?”似乎天經地義無論風雨幾重她本就應該回來他身邊。


    蔚璃環顧四圍,遠無他那般好脾氣,沉聲質問,“人呢?”


    “車馬勞頓,早去睡了。”他並不多問也知她何意,憂心她怒氣傷身,忙又起身至她身前,撫去她肩頭寒意,柔聲勸道,“春夜風寒,你又何必如此辛勞。”說時抬手解去她肩上披衣。


    蔚璃方醒覺方才下船太急,身上披氅竟忘了還給風肆,徒增此間赧意。


    “你喝酒了?”他嗅得她身上酒氣,不覺蹙眉嗔怪,“自己怎樣身子豈會不知,為何還要貪杯……”


    蔚璃本就在風肆那裏聽得一腔憂憤,此間又哪裏還容得他囉嗦,一把將他推開,“少要教訓我!你先問澹台羽麟!他也睡得安穩?你知他整日裏都在謀算些甚麽!國之軍政,民之存亡,他竟也敢拿來算計謀利!可還知道自己身份?是你驕縱太過還是他當真狂妄至極!如他這般,遲早釀下禍事!”


    玉恒早料知會如此,也無意替澹台羽麟爭辯,聽她斥責隻始終賠笑勸撫,“都是小事,不足以憂。璃兒也休動肝火,平安為上,餐飯要緊。”又拉著她落坐暖席,百般勸撫。


    說話間元鶴已奉粥入內,玉恒親自盛了熱粥,奉碗在她手上,又拾銀箸遞上,軟語哄道,“先吃些熱粥暖暖身子。想你喝酒前也必是空腹饑腸,也不知講過多少回,不可在酒樂上任性,偏你不聽。”


    蔚璃強忍他絮絮念念,蹙眉看著手中清粥,又見盤中幾樣簡單小菜,仍舊不悅,“這便是你說的盛宴佳肴?哪一樣是菜單上所列?”


    玉恒又笑又歎,知她心下憂患積鬱,遂諸事皆要百般挑剔,一時也惟有耐心哄勸,“來日方長,何必爭一時錦繡。此間給你盛宴佳肴你可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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